早上八點,蘇棠到達林氏別墅,看見門內林嶽和溫暖他們走出來,蘇棠就站在門邊等待。
周蕙芳覷了一眼蘇棠,白襯衫,黑色包臀裙,大波浪卷發,幹練不失嫵媚。
迎風而立,不卑不亢。
周蕙芳目光停頓幾秒,移開。
“林總。”蘇棠聲音突兀,驀然打斷正在和溫暖道別的林嶽,“飛機還有三十分鐘就開,我們得盡快過去。”
“好。”林嶽頗有些不悅地轉身上車。
車子一路往機場開,窗外景物迅速後退。
幾分鐘過去,蘇棠目視前方,“林總,溫小姐那邊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彼時,林嶽在看手裏的電子文件。聞言,他隻是流暢地把文件向下滑動,頭都沒抬。
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我知道了。”
他聲音低沉。
蘇棠沒有講話,繼續直視前方開車。
林嶽眉峰微蹙,看著文件的目光焦距在PAD上的某一點,他停止了看文件的行為。
他的食指無意識地敲在PAD屏幕上,節奏緩慢倏忽定住,他抬起頭,聲似古井無波無瀾,他喊了一聲,“蘇棠。”
蘇棠下意識心一沉,她的餘光借由車內鏡落在林嶽的身上,林嶽故意與她的目光交彙,蘇棠的眼神嚇得一縮。
林嶽:“你知道有一種冷血動物叫做蜥蜴,一旦遇到危險,他們斬尾逃生。丟了的尾巴成為獵人的獵品,但逃走的蜥蜴很久之後,會長出新的尾巴。所以,有的時候,哪怕是一體,都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
“否則,會死的很慘。”
很顯然,林嶽就是那條蜥蜴,而蘇棠隻是隨時可以丟棄的尾巴。他們是一體,她卻沒有任何主動權。
蘇棠靜默了一瞬,他是在讓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她估摸著,是剛才打斷林嶽和溫暖說話的舉動,觸及了逆鱗。
於是蘇棠瞬間切換了語氣變得伏低做小起來。
“以後……蘇棠再也不會打斷您跟溫小姐的聊天。哪怕是道別。今天是我唐突了。說到底,我們人錢交易,彼此掌握著對方的秘密,時間久了,我真是一不小心忘了當初的約定。但林總,你不是女人,怎麼知道我們的心思?當初我或許是為了錢,但久了,我愛上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情敵見麵,難免眼紅。下次,下次我不會打擾你跟溫小姐說話了。”
一點就通,是林嶽把蘇棠留在身邊的理由之一。
林嶽心思沉重,九曲回腸。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蘇棠。
掌握他秘密的人是有那麼些,但那些人早就意外死亡。
所以,蘇棠能夠活到現在,並且能為林嶽辦事,不過就是因為她在他手上的秘密,更讓她必須放下尊嚴。
但正如林嶽所說,蜥蜴去尾,也不過如此。
林嶽難得含沙射影表露不悅,蘇棠到這一刻更是深刻清楚,身後的這個男人,對於溫暖的愛很可能到了極致瘋狂的地步。
他甚至,不願意讓溫暖受一點點傷害。
蘇棠忽然幻想到一個場景,在一間屋子裏,隻有她、林嶽、和溫暖。桌子上有一個蘋果,她隻是拿起了刀要給溫暖削一個蘋果。但看見鋒芒,林嶽就會毫不留情地奪刀殺了她蘇棠。
是的,連潛在的危機,林嶽都不舍得溫暖承受。
藏匿身如撒旦,隻露愛如佛陀。
前者,是為了讓溫暖覺得他林嶽是一個好人,後者,是他把所有的慈悲都給了她。
“讓你留在湘市,我回來的時候,不希望溫暖那兒出任何的岔子,尤其是林寒。”
表露最後一點情緒,林嶽聲息收斂。
車廂裏再次靜默。
過了一會兒,蘇棠手打方向盤,“林寒那邊,如果得空,也許會先陪溫小姐去婚紗店?特麗莎婚紗店出入係統嚴密,進去估計要費上一番功夫。”
“他不會。”
林嶽語氣篤定。
這時,機場標誌明顯了,要到了。
林嶽點開下一季度的報表,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他那個時間有一個手術,是天意。”
*
車子開到機場,蘇棠把行李從後備箱拿下來。砰的一聲後備箱被關上。
站在蘇棠邊上的林嶽就是這個時候,從蘇棠那裏拿過行李箱。
他看著蘇棠,“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好。”蘇棠笑得很嫵媚,“林總一路順風。”
等看不見林嶽的背影,蘇棠猛地拉開車門,絕塵而去。
車子轉下高架,順著市中心一直往北開,最後停在了一家咖啡廳。
蘇棠先沒進去,而是坐在車裏打了個電話。
手機貼在左耳,等待接通的幾秒鐘裏,蘇棠的眼睛始終盯著麵前咖啡廳落地窗。
墨鏡在陽光下似乎閃著寸光。
“寬哥,他們都在?”
“在。”
電話裏的男音粗獷。
“好,那我直接過去。”蘇棠拉住車門,頓了幾秒,“寬哥,謝謝。”
“店是你的,沒什麼好謝的。”
電話被掛斷。
蘇棠下了車子,是一道風景。
剛才通電話的,是趙寬,蘇棠農村鄉下的竹馬。
六年前在林氏珠寶當保安,三年前蘇棠開了這家咖啡店,她在幕後,趙寬在幕前。
她知道趙寬喜歡她,但她已經臟得不成樣子,自己都嫌惡。
*
她出生在一個窮鄉惡水的偏僻山坳裏。考上大學的那年,一直保護著她的父親在被好賭風騷的母親榨幹了最後一點錢以後,出去為女兒籌學費。在路上不幸遭遇大雨。
村裏的人為了錢經年累月把山上的樹賣了個精光,失去了樹木抓地的守護,那一場大雨引發了駭人的泥石流。
她的父親成了犧牲品。
頂梁柱坍塌,入葬收斂後,家裏一貧如洗。
母親開始做起了皮肉生意。
上大學沒錢,蘇棠決定外出工讀。
走的那天,又是一個大雨天。
母親趁機讓她晚點走。
等天黑透了,她回裏屋睡覺,夜裏兩三點,房門被打開,三十多歲的壯漢不知道什麼時候摸上了她的床。
她被嚇醒,跪著叔叔叔叔的求人家。
行不通,她就跑去拍門,門鎖了。
農村老鎖在門上哐啷哐啷地響,蘇棠的指甲摳進木頭縫隙裏,她的母親站在門口數著大把的鈔票。
完事了,大漢嘖聲歎:“五百塊挺值。”
她裹著被子,瘋婦一樣坐在床尾,慘白的臉,失魂落魄。
叫趙玉華的那個人,是她的親生母親。
豬狗不如的東西,笑眯眯給恩客開門送人。
房門被人從外麵往裏推,一下子開了一個大口子,黑洞洞的口子露出外麵堂子裏的光。
蘇棠並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力氣,猛地衝出那個口子,衝出那個房子,帶著光溜溜的身體,進入了大雨瓢潑,泥石流肆虐的黑夜裏。
但並沒有如她所想,惡劣天氣沒能讓她死在外麵。
她和自己的父親一樣,確實被泥石流挾裹著滾了下去,但沒有死。
她一輩子都記得。
那天,天上黑得一點光也沒有。有一個人穿著白大褂,打著手電筒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裹在泥沙裏,應光睜眼。
那人想拉她出來,她努力說:“我沒有穿衣服。”
然後那人把手電筒倒放在地上,電筒裏的束光向天際散開。他脫下了白大褂,裹住了她。
那個人是林寒。
是來這裏做公益救助的實習醫生。
那是蘇棠第一次見林寒,也是人生當中第一次心動。
他是她毀天滅地絕望人生裏的唯一光芒。
哪怕經年以後,再次相逢。
救過無數人的他,再也不記得那個山村裏的狼狽少女。
她還是會駐足看著他,眼光一如當年初見。
這就是蘇棠對林寒的愛——我愛你,但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