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後樓台高鎖,酒醒幕簾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寄調晏幾道《臨江仙》
蕭冷兒不知自己是何時落地,何時安全,更不知自己正身在何處。
熱氣在她鼻尖上遊走,酥酥麻麻。身體有一刻僵住,蕭冷兒抬頭,那人正笑如春風望著她。
蕭冷兒突然發現短短一瞬之間自己已經用了三個“春風”來形容他。呆呆望著眼前笑顏,她想不通,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沒學問了。
目光移不開,她悲慘地歎口氣,初步估計自己恐怕還要繼續沒學問下去。
蕭冷兒並不是甚沒見過世麵的人。
前幾日見到扶雪珞時,雖對他人所難及的玉影仙姿讚歎不已,卻遠不止失了心、丟了魂,但眼前此人……蕭冷兒發現她竟無論如何也移不開視線。
正自愣神間,已聽“丫”的一聲,許是哪道門打開了,蕭冷兒此刻自是沒甚精力去關心那等小事。卻是依暮雲在房中聽得她笑聲吃了一驚,心下著急,吵著鬧著要蘇堇色放她出來,房門一開便急急叫道:“冷兒,你怎麼……”話沒說話,突然“啊”地驚叫一聲。
蕭冷兒終於能勉強側過頭去,見到的卻是依暮雲與她方才一模一樣神態瞧著同一個人。不由歎了口氣,喃喃道:“傳說這丫頭有個傾國傾城的心上人,連當初遇到扶雪珞也沒見得多看兩眼,這會兒倒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依暮雲先是莫名,隨即大怒,罵道:“洛雲嵐那八婆,總有一天我要撕了他的大嘴巴,看他拿什麼再去嚼舌根!扶雪珞本來就不怎麼樣,他、他……”
蕭冷兒搖頭笑道:“雪珞聽到他暮雲妹子這般說他該有多傷心啊。扶雪珞不怎麼樣,那麼,”她促狹地眨了眨眼,拉長聲音,“眼前這位,在雲丫頭心裏就很怎麼樣了?”
依暮雲俏臉通紅,哼道:“我懶得跟你耍嘴皮子。”她再看那人一眼,心中想法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這人、這人長得是不比扶雪珞怎麼樣,但他、他簡直就是個妖怪!”
點了點頭,站在一旁早已呆滯半晌的洛雲嵐兄妹和蕭冷兒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
微微的溫熱撫上她下巴,身體又是一僵,半晌蕭冷兒慢慢抬起頭。他一手搖著明明惡俗無比、在他手上卻無比風雅好看的折扇,一手搭著她下巴,神色玩味看她:“這般沒禮貌的丫頭還真是第一次見,連著兩句話不理我也就罷了,竟還能如此無視我的存在討論別的男人,我會傷心的,嗯?”他原本勾著她下巴的手繞到她雪白脖頸,兩人玉顏相依,他最後一個“嗯”字,明明那般清越的聲音,卻偏生察出憑地氤氳的曖昧在他眉眼間揮之不去。
就像他明明那樣清若山泉的容顏眸光一轉、唇角一挑,便如同妖魅般讓人再移不開眼。
前些日依暮雲女扮男裝鬧華堂之時曾手搖折扇,蕭冷兒自己開玩笑時也把玩過那扇子,甚至扶雪珞都曾拿在手中裝模作樣,但此刻看他手中那搖頓之間隨意的風情,蕭冷兒想,以後怕是再見不得旁人拿扇子了。
看著他含笑卻是勾魂的眸子,蕭冷兒便總覺腦子裏有些溫吞得不著邊際,等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手已經停在他冰藍色瞳眸旁邊,急忙想要縮回來,卻被他緊緊抓住,心中暗自羞惱,蕭冷兒不得不抬頭與他無與倫比、顏色卻更曖昧的漂亮眸子對視:“小丫頭,對第一次見麵的男人就上下其手,這樣……嗯?”他抬起她手,卻是從他的麵上再移到她的頰邊。
那手帶著溫熱的氣息,由她的手,傳到她耳邊,麵上像火燒一樣,蕭冷兒簡直呼吸都要停止了。努力找到呼吸,吸氣吸氣再吸氣,猛地推開他,蕭冷兒踉蹌退後幾步,一手撫著怦怦亂跳的胸口,一手指著他,結結巴巴道:“你,你,你……”
他折扇倒轉,狀似不解地搭著自己鼻尖:“我我我?”
氣沉丹田!蕭冷兒頂著被殘留熱氣蒸得像隻煮熟螃蟹的大紅臉,雙手叉腰破口大罵:“你這臭雞蛋臭鴨蛋臭鵝蛋臭得不能再臭的大混蛋,誰允許你叫我小丫頭!誰允許你方才對我、對我……”她再次說不出話來,卻不知是被氣的還是羞的。
抬起袖子聞了聞,他皺著英氣如薄刃的眉,墨色的秀麗:“兩天沒好好洗澡,是不怎麼好聞。對不住了丫頭,等今晚沐浴過後再好好抱抱你。對你……如此如此,那般那般。”他朝她展眉一笑,滿園花草頓失色,連站在一旁的依暮雲也不由心馳神移,連忙轉過臉去,暗道這雙眼可真不是人能看的,一不小心連魂都該沒了。
蕭冷兒更氣,狠狠瞪著他笑得百花齊放的容色:“討厭的死妖怪,你再敢……”
他折扇一揮,打斷她的話:“愛給別人亂改名的丫頭,我既不叫‘臭雞蛋臭鴨蛋臭鵝蛋臭得不能再臭的大混蛋’,也不叫‘討厭的死妖怪’,在下——”他退後一步,左手撂玉色長袍,右手折扇輕搖,氣勢灑然若虹,顏色恬淡似水,笑容璀璨如花,絕豔雙眸一轉間,全場寂然,“庚桑楚。”
心中一動,蕭冷兒不由自主輕聲念道:“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此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仲之與居,鞅掌之為使。”
庚桑楚眸色一轉,便自笑道:“小丫頭好生解語。”
蕭冷兒也不知為何臉上就是一熱,忽又想起正經事,怒道:“你這討厭鬼……”她猛然頓住,這“討厭鬼”三字,不知怎的便從她口中跑出來,其中嬌嗔曖昧味道,無論如何也再說不下去。
庚桑楚那折扇搖得更是愜意,從容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難為小丫頭輕功這般糟糕還要光天化日之下闖人民宅,倒叫我意憐。若有甚疑問,不如就此問我,在下必為佳人解難。”他說著微微欠身,優雅之態,依暮雲幾女不由恍惚想到,能得此人如此相待,當真是好福氣的女子。
蕭冷兒卻是氣得幾乎跳了起來:“你這人臉皮怎這般厚,小爺我現在堂堂正正回自己家,什麼叫做賊!我輕功差?若不是你,我怎會失手!”她心中尚不解氣,卻忽然扭頭看向方才那間房,便見打開房門中,蘇堇色正走出來,幾步來到庚桑楚眼前福了福身:“公子。”那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眼中溫潤的亮色不容忽視。
蕭冷兒瞧著,有些氣悶轉過臉去。
庚桑楚含笑之間,點頭再躍身坐回方才撫琴的樹梢,隨意撥弦笑道:“堇兒卻是做了怎生錯事,惹得佳人如此不快?”
蘇堇色低聲道:“依家父女是蕭姑娘的朋友,堇兒抓了他二人,想來蕭姑娘心中氣憤不下,這才追了過來。”
她一句話之間,蕭冷兒忽然悟到,自己隻怕還是上了當,今日能否活著離開這裏,倒成未知之數。不由自主看向樹上那人,亂了心神。
庚桑楚笑道:“我家堇兒不懂事,丫頭可千萬莫要怪罪,我這就代她陪個不是。”
那“我家”二字隻聽得蕭冷兒氣血上湧,恨恨叫道:“如此,你便幫我把屋裏的依老爺子和依暮雲都帶過來,再好好教訓那群膽大包天的小丫頭,我便接受你這繡花枕頭的賠不是!”話一說完她幾乎立刻就後悔了,自己為何腦子發熱竟提出這般僭越的要求?又想反正今日已栽了一次,即便再丟一次臉,卻也隻當破罐子破摔。
庚桑楚目光移向門口守著依正豪的幾個丫頭,麵含輕愁:“這卻如何是好,本公子向來憐香惜玉,從未欺負過女子。”
蕭冷兒哼一聲:“小爺早已料到你這……”
“但是——”庚桑楚話音一轉,笑道,“為了我家丫頭轉怒為喜,便開個先例也不為過,省得日後再有人欺負我家丫頭。”他說完這句話便動了。
蕭冷兒隻覺人影一閃,樹梢一晃,緊接著便聽數聲驚叫,等她終於不再眼花的時候,庚桑楚已回到那樹梢之間,仿佛那一閃隻是她的錯覺。但依暮雲和依正豪卻已毫發無損站在她旁邊。目光再看向除蘇堇色之外的那群少女,方才還都盯著臭妖怪發呆的女孩子們這會兒卻個個都隻顧著遮蓋自己臉和脖頸,要麼就滿臉通紅捂著臀部。
蕭冷兒目瞪口呆:“你……”
庚桑楚含笑向眾女鞠了一躬:“小小懲罰,不成敬意,不得已而為之,姑娘們莫怪。”
反觀眾女,個個羞不可抑,誰還會忍心去怪他?
“天啦。”依暮雲喃喃道,“今天是當真遇上妖怪啦。”
庚桑楚折扇從容,衝依暮雲一笑:“承蒙大美人誇獎,受寵若驚。”
依暮雲隻覺腦中“轟”的一聲,所有血氣霎時都衝上了臉,飛一般轉過身去捂著臉大叫道:“姓庚的,我才不管你是人還是妖剛才是救了我還是殺了我,總之你再敢對著我笑再敢眼睛眨也不眨看著我,本姑娘絕不會放過你!”
庚桑楚笑意微斂,優雅欠身:“大美人吩咐,敢不從命。”
依暮雲便覺滿腔怒意都已值了,簡直還有翻倍之感。
蕭冷兒此刻終於能正常點與他說話:“你故意引我們前來,即使我並沒有跟蹤蘇堇色的念頭,隻怕你也要略施詭計,讓我幾人自作聰明地跑來這裏?”她話是疑問,語氣卻早已肯定。
庚桑楚撫弦搖首,歎道:“我向來心狠,卻從不忍讓漂亮的女孩子傷心,丫頭何故說此話大刹風景。”
他一襲玉色,如琢如磨,分明是與情人調笑的溫軟語聲,那般笑容,卻無疑承認殺機。
蕭冷兒早已猜到,卻忍不住心中一黯:“你原本是要拿我們威脅洛伯伯,為何又要改變主意?”
庚桑楚不由笑開:“洛文靖若肯受旁人威脅,焉能成為我樓心聖界提防日久之人?聖君與我多次提到此人,此番我來江南接堇兒回去,尚有些時間,便與洛大俠開個玩笑,送上一份見麵禮罷了。”
蕭冷兒低聲歎道:“你一個玩笑,卻是要城中半數百姓性命做祭。”
庚桑楚笑意不變,折扇一轉:“原本這城中之人性命於我無甚用處。但見到丫頭之後,我心中甚覺投緣。此番一舉殺掉洛雲嵐與依正豪,這禮數對洛大俠想必已周全。至於城中之人性命,丫頭憐惜,我便也饒了送與丫頭做禮。”
蕭冷兒怔怔看他:“你……把旁人性命當作禮物送來送去?”
“有甚不妥?”庚桑楚笑容理所當然得蕭冷兒幾乎快要覺得是自己有錯。
深吸一口氣,她叉腰大罵:“就算別人在你眼中命如草芥,那也是別人的,你有甚資格送來送去還得意洋洋!”
庚桑楚挑了挑眉,折扇劃過淺淺的弧線:“你不喜愛這禮物?”
那動作原本沒甚稀奇,此刻蕭冷兒心中生了障礙,便覺看著像一把利刃從旁人頸子上劃過,雖頗覺自己自作多情,多少也怕自己說不喜歡便枉送他人性命,連連點頭,忍氣道:“喜……喜歡。”喜歡你個大頭鬼!一邊點頭,心中一邊狠狠咒罵某人祖上十八代。
庚桑楚甫含笑點頭,忽又蹙眉看她:“為何你像是不甚真心的樣子?”
蕭冷兒嚇一大跳,跳起來道:“真心,當然真心!我不知多喜歡你這禮物,心中正感激生養你出來的父母!”最後一句話暗暗磨牙,聽得依暮雲洛煙然幾人立時笑出聲來。
庚桑楚不甚介意,仍是笑意生花道:“看在小丫頭份上,我便任由幾位自行選擇死法。”
洛雲嵐頗有些無奈:“你為何如此篤定能一舉殺我眾人?”
庚桑楚聞聲向他看去,目光落在洛煙然身上時,忽然便是一怔,細細看她眉目,半晌柔聲問道:“你就是煙然姑娘?”
洛煙然任他打量,秀頰雖有些發紅,仍是襝衽福道:“我是洛煙然,見過庚公子。”
庚桑楚仍是那般溫然看她,折扇輕搖笑道:“原本你我八年前便該見麵,奈何……”他似忽然想起什麼,笑意仍從容,蕭冷兒卻愣是看出一絲寂然來,不由有些好奇,八年前想見煙然的卻是他?
洛雲嵐怒道:“八年前授意魔界中人擄走暮雲的就是你?”
庚桑楚笑著糾正:“我已說過,原本隻想見見煙然小姐,奈何陰錯陽差,那一麵之緣,竟至今日方可實現。”手中折扇微頓,歎道,“原本一並殺掉省事,如今煙然既在此,想來這法子卻是行不通。”
此處果然早有布置,蕭冷兒咬唇道:“我原本應不在你想殺之列,為何卻又對我起了殺念?”
庚桑楚望她片刻,柔聲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若洛文靖丟了洛雲嵐卻得你,我怎放心得下。”
在他麵前竟連聰明也成了罪過,蕭冷兒苦笑不已,喃喃道:“我還當真想不透自己是如何卷進這當中、又如何成為你眼中障礙來,倒真是榮幸得很。”與他對視,搖頭道,“你匆匆而來,卻輕易欠下江南幾十條人命。”
庚桑楚憐惜看蘇堇色:“堇兒這孩子幾年來潛伏江南,受了不少苦,我原本確實隻來接她之意。既然撞上可趁之機,那又何必放過。”忽然似來了興致,折扇一收衝蘇堇色笑道,“若堇兒當真喜歡這洛雲嵐,我便饒他性命,隻廢了他武功留他在堇兒身邊作伴如何?”
蕭冷兒在理所當然的憤怒中,竟然險些笑出聲來。
蘇堇色滿麵通紅,隻是跺腳道:“我沒有、不是……公子你誤會了!”她說到最後一字,窘得幾乎要哭出來。
蘇堇色當“名妓”好幾年,臉皮自然薄不到哪裏去,這番著急,卻隻是為著不想讓庚桑楚誤會之故。
“哦?”庚桑楚挑眉,下刻便再次動了。眾人一陣眼花過後,再看他已站在洛雲嵐身前,寬袍玉帶,發如凝墨,扇底風是任何人見了也覺篤定的從容風情。反觀洛雲嵐,額際卻已有些微的冷汗。眾人隻聽他續笑道:“此間若說你武功尚能與我一戰,我要在轉眼之間殺你的法子,卻至少有十種以上。說吧,諸位,死法可選好了?”
蕭冷兒率先舉手,歎道:“我不忍看雲丫頭和煙然幾人遭難,隻求速死,你給我一個痛快。”
依暮雲氣怒跺腳,眼眶都紅了:“你向來詭計多端,怎的竟說出這番話來!”
哪有在敵人麵前說自己人詭計多端的,蕭冷兒大翻白眼。示意她看身後,便是一隊弓箭手整整齊齊從各個房間裏走出來,蓄勢待發。待依暮雲怔怔轉頭,蕭冷兒這才歎道:“人家早已做好完全準備,你我這點三腳貓功夫,又能作甚。”
庚桑楚看著蕭冷兒,忽然一笑:“我竟如此糊塗,輕易被你拖延出這一大段時間。”說完他身形再動,這一次蕭冷兒看得清楚,他去的卻是依正豪方向,臉色大變。
洛家兄妹也跟著動作,但他們原本已慢了半拍,哪能趕得上鬼魅一般的庚桑楚?眼見他折扇已點上依正豪咽喉,蕭冷兒連呼吸都快頓住,終於聽得一直苦候的清越聲音喝道:“住手!”
一物打偏庚桑楚手中折扇,他原本依然能輕易殺掉依正豪,但目光瞧見打偏他的那根玉簪,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扶雪珞翻身而下,神色急促,落地卻依然清雅,白衣不染纖塵。蕭冷兒一口氣鬆下,腳下一軟便要跌下,被他一個箭步扶起身來。
蕭冷兒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看向扶雪珞身旁淡藍窈窕身影。
那女子眼是秋水橫波,眉如遠山含黛。蕭冷兒看她第一眼,隻覺美貌不及洛煙然。第二眼,俏麗也遜依暮雲。但盈盈一笑間,她隻覺頭也昏了,眼也花了,口也幹了,舌也噪了,手也不知該往哪裏放了。不由暗暗咋舌,她是女子尚且如此,那些好色的大男人看了她卻還了得?不由看一眼庚桑楚,再看一眼扶雪珞,最後看洛雲嵐,奇怪這三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為什麼對著這般媚態天成的美人也能視而不見。
藍衫女子盯著庚桑楚直笑,媚眼如絲:“我在來的路上便一直想,你這人一向囉唆,這一回能不能幹脆點,哪知……”含笑瞧一眼蕭冷兒,她目光掃處,蕭冷兒不由呼吸一頓,“一看到美人,你便找不著北了。”
蕭冷兒暗自平撫殘留緊張,轉向扶雪珞笑道:“不向我介紹你的紅顏知己?”
不等扶雪珞開口,藍衫女子已是襝衽笑道:“小女子樓心聖界四大殺手排名第三,原鏡湄。”
蕭冷兒挑眉:“這身份倒是比我想像中更高了。”向扶雪珞促狹笑道,“扶家的公子果然不同凡響,即使是美人計,都是樓心聖界最有身份的美人呢。”
庚桑楚慢慢放開依正豪,撿起地上被他內力搗成兩截的玉簪,衝原鏡湄抱歉一笑:“我過些時日再送一支新的給你。”
原鏡湄搖了搖頭,柔聲笑道:“你若有心,便找個鋪子將它黏好,再交還給我。”
庚桑楚含笑點頭,玉簪收入懷中。蕭冷兒眼睛瞧他動作,笑道:“如今我手中突然多出這位原大美人和蘇大美人,不知夠不夠交換我幾人性命。”
蘇堇色剛好有些疑惑,已聽原鏡湄歎道:“你怎的這般不小心,中了別人的毒還惘然不知。”
蘇堇色訝然看蕭冷兒,蕭冷兒聳聳肩:“我隻會一些小把戲,自然不能與下毒天下無雙的原大美人相提並論。不過,”她掩唇一笑,“識得天下之毒的原大美人,隻怕從前未對我這等小把戲打上眼,自然無從解法。”
庚桑楚上前一步,已聽蕭冷兒再笑道:“繡花枕頭可別不信我。隻要你再多走一步,我立時便讓雪珞殺了你的大美人。”她語聲未落,扶雪珞手中一節樹枝已抵在原鏡湄咽喉處。
蕭原二人看著,不由同時歎了口氣。
原鏡湄歎道:“雪珞,下次若還想在旁人麵前要我性命,至少也使一把絕世寶劍甚的。你這樣,讓我死也死得不痛快。”
蕭冷兒笑道:“小珞珞,拜托你下次陪我演雙簧時提前準備些好的裝備,你這樣會讓我很沒麵子。”
兩個女人同時笑,竟意外的開始看對方順眼起來。
庚桑楚也歎:“原本是想好好演一出美人計,誰知洛雲嵐非但沒有對堇兒生情,甚至叫堇兒擔憂起他來。湄兒對著扶雪珞亦是失言太多,倒叫扶雪珞無懼她一身毒功。這卻是我太過失敗。”
蕭冷兒深知眼前此人詭計多端比起她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願給他更多時間,幹脆道:“你究竟換不換?”
庚桑楚原地踱步,折扇輕搖。眾人目光,不由自主便隨他一顰一歎而動:“依正豪一人幾乎掌握整個南方的經濟,翻手為雲覆手雨,乃是洛文靖最大助力,我若就此放過他,怎能甘心?”
蕭冷兒眼睛眨也不眨看他。
“但……”他忽的折扇倒轉,遙遙指了原鏡湄,笑靨光華,“小丫頭還當真握著我痛處。原鏡湄一人,在我心中勝過何止萬人。”
蕭冷兒自是開心賭贏這一局,但為著這一句話,心中仿佛有一處地方,被牽得隱隱約約疼痛,微弱,卻委實存在。
原鏡湄本是打算無論他說什麼都一定反對,她篤定了身後那個人絕不會當真殺了自己。但聽到他言辭,不知為何,心中便恍惚起來。待她反應過來,已聽蕭冷兒道:“如此,那城中中毒之人……”
庚桑楚折扇一合,口中笑道:“我向來不喜受人威脅。”
他雖是在笑,但那般風淡雲清壓力下,場中卻無人再能開口說話。蕭冷兒暗歎他迫力之甚,為了那一幹性命,卻不得不繼續周旋:“你原是說了城中之人性命送了我做禮。”
她原本隻是隨口耍賴,哪知庚桑楚卻展顏道:“如此,倒成我欠你。也罷,堇兒既與洛文靖約了明日,我明日午時便走那一遭,順便補上小丫頭的禮物。”
蕭冷兒心知討價討到這般,已是庚桑楚極限,識趣的不再要求,卻是狡黠笑道:“那我也欠你一點。蘇大美人那毒,原本也是明日午時才發作,繡花枕頭可千萬莫要遲到,我可不願見到美人為我受苦。”
庚桑楚寵溺看她,笑歎道:“你呀你呀,敢如此與我討價還價之人,也唯有你這般大膽了,偏生我卻當真舍不得取你性命。”
他口中嬉笑居多,聽在蕭冷兒耳中,卻仍是聽出一股甘甜的滋味來。
他既已許諾,蕭冷兒也樂得大方,對扶雪珞笑道:“你那根樹枝憑地委屈了大美人,還不趕緊放了人家。”
扶雪珞一笑鬆手,灑然退後。原鏡湄施施然上前,庚桑楚也自揮手,那隊弓箭手再次無聲無息退下,依暮雲恨恨瞪他一眼,便自扶了依正豪走回蕭冷兒身邊。
庚桑楚再朝蕭冷兒笑道:“今日我原本勝券在握,卻叫你擾亂我計劃,終究是你占了便宜去,可想好要怎生賠償我?”
蕭冷兒挑眉:“你想如何?”
庚桑楚向眾人一笑:“那麼,各位,明日再見。”說著向外走去。
蕭冷兒還沒反應過來,隻覺腰上一緊,她整個人已被騰空抱起,下意識抱緊那人,她突然清醒過來,怒道:“討厭鬼繡花枕頭,快放我下來!”
絕色臉蛋猛然湊到她麵前,笑意盈盈妖氣縱橫:“再這樣沒氣質的大喊大叫我會選擇另外一種非常有效的方法讓你叫不出來的。”
蕭冷兒立時閉上了嘴,臉色緋紅。
庚桑楚哈哈大笑,左手擁美入懷,右手折扇輕搖瀟灑流瑩,回首再衝眾人一笑,揚長而去。
“到了。”
庚桑楚折扇輕搖,含笑看著臉色黑黑的蕭冷兒。
被顛簸了半天一個字不敢說,還以為他會帶自己去什麼好地方,這一抬頭之下,蕭冷兒心頭怒氣卻更甚,咬牙笑道:“大爺我五臟六腑都快被移位了,就為了陪你從別苑到觀仙樓?”
庚桑楚神色間楚楚可憐:“人家才來江南幾天,哪裏知道什麼好地方,隻識得觀仙樓乃江南第一樓,心中對你喜愛,這才帶你來這邊請你吃飯麼。”
蕭冷兒叉腰罵道:“為了吃個飯你就該顛得我現在反胃得三天三夜也不想吃飯!”
庚桑楚眉目間更顯委屈。
蕭冷兒看著,明知他裝模作樣,不知怎的心裏卻憑自一軟,輕哼一聲,轉身向觀仙樓走去。
庚桑楚不解看她動作:“你去哪?”
蕭冷兒沒好氣道:“來都來了,總不至就這樣回去吧?賠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小爺我的風格。 ”狠狠瞪他一眼,“番邦蠻夷!”
庚桑楚頗為開心,也不去跟她計較,笑道:“既如此,咱們這就進去。”
蕭冷兒也不知道自己發的是哪門子的瘋,竟任由這認識了才不過一刻鐘的人牽著鼻子走。更重要的是,她非但莫名其妙第一次在人麵前失了主動權和談笑自若口下不留人的風格,甚至連一點要找回來的想法也沒有。
就像她此刻明明很清楚的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卻還是不由自主跟著他往樓上行去。
觀仙樓最大特色便是高,兩人極有默契直接上了六樓,挑個臨窗的位置坐下,庚桑楚這才笑道:“你想吃什麼?”
蕭冷兒眼珠一轉,笑嘻嘻道:“你不是有本事得很,怎的現在竟連吃東西這等小事也要問我?”她打定主意一會兒菜上來不管是什麼她也要抱怨到底。
庚桑楚卻不理會她嘲弄,手中悠然搖著折扇:“今日既是我請你,自然要依你的主意,不然凡我這‘番邦蠻夷’點的東西,隻怕小丫頭通通都不喜歡。”
蕭冷兒麵上一紅,暗罵自己何時隻會玩這些三歲小孩的把戲了,竟步步心思都被他輕易看穿,心生警惕之餘,暗暗平定心中浮躁,也自悠然笑道:“隻怕番邦蠻夷的口味,也是別有一番滋味,本少爺正好趁此機會嘗嘗鮮,小楚楚隻管點便是。”
笑看她一眼,庚桑楚遂喚來身後小二,一一吩咐。
蕭冷兒自覺無趣,隨意看向窗外。這一看之下,卻不由大大驚豔。她呆在江南的時間其實並不多,這觀仙樓雖極為著名,但在她想來也不過尋常酒樓,一次也未曾來過。今日乍見才覺觀仙樓位於西湖邊緣,本身地勢頗高,這樓本身也極高,兩人坐於頂端,位置極佳,一眼望下去,非但縱觀西湖浩渺,竟還有把整個江南景色盡收眼底之勢。其秀麗壯觀,自不在話下。蕭冷兒一時情緒大好,隻覺心曠神怡。已聽庚桑楚笑道:“聽說這觀仙樓原名是‘臨江’二字,二十多年前有位文采頗甚的遊俠在此飲酒,見西湖美景比同仙境,於是臨去時以筷沾酒在牆壁上寫下‘觀仙’二字。這老板大抵也是想這‘觀仙’比‘臨江’更有意境,便把店名更了觀仙樓。”
蕭冷兒回過頭來瞧他。
庚桑楚見她疑惑神色,笑道:“番邦蠻夷傾慕中原文化之博大精深,也是正理。既要來江南,自然該提前識得江南文化。”
蕭冷兒輕哼一聲,目注左手邊牆壁,上果然書“觀仙”二字,下筆精湛,經二十餘年竟仍然神韻飽滿。用庚桑楚絕對能聽清楚的聲音嘀咕道:“這人內力倒當真深厚,字也寫得不錯,可惜文化淺了點,‘觀仙’比‘臨江’有意境嗎?恐怕也隻有番邦蠻夷會這樣認為。”
庚桑楚但笑不語。兩人一時無話,隻雙雙看樓外美景。半晌隻見一人呈一壇酒向兩人走過來,笑道:“鄙人姓趙,乃觀仙樓不才掌櫃,此為藏地一甲子的上等女兒紅,天下也不過我觀仙樓僅餘兩壇而已,乃酒中極品,卻也配得二位公子好風姿。”
原來庚桑楚方才點菜時隻叫那店小二隨意上酒,他見這兩人一個清麗絕世,一個妖魅無雙,卻都是讓人一見就心馳神怡的人物,隻覺沒什麼能配得上兩人光彩瀲灩,竟傻頭傻腦跑去跟掌櫃這般說了。這趙掌櫃也是個妙人,一見兩人容色大為驚詫之下,竟立時去酒窖拿出珍藏數十年舍不得喝的極品佳釀親自給兩人送來。
眼見周朝夥計與客人神色,蕭冷兒心中一動,笑道:“趙掌櫃實在客氣,但如此大方送來您壓箱底的寶貝好酒,隻怕不止瞧這妖怪迷死人的所謂‘風姿’而已罷?”
庚桑楚立時拋給她一個大大的媚眼:“原來我在丫頭眼裏竟然這麼有魅力,委實受之有愧。”
蕭冷兒急於聽趙掌櫃的說辭,隻給他個白眼就算完事。
趙掌櫃有些詫異看蕭冷兒一眼,沉吟半晌方道:“小公子好生聰穎。方才一見二位,鄙人確然驚訝,隻因二位與鄙人兩位故人無論容貌抑或風采俱是神似。二十多年前,鄙人亦在此以兩壇陳年女兒紅相請他二人。”
蕭庚二人聞言同時向那牆壁上“觀仙”兩字望去。
趙掌櫃不由笑道:“兩位公子當真不俗。沒錯,便是二十年前題這‘觀仙’二字之人。”
蕭冷兒與庚桑楚相視一笑。庚桑楚瞧著蕭冷兒如花笑靨,悠然道:“先謝過趙掌櫃盛情,在下也是愛酒之人,本不該放過如此好酒,但——”他看了眼窗外十裏連綿勝景,“江南之地秀麗典雅,今日既見如此壯闊美景,又哪管它風雅不風雅。”說到此猛一拍桌子,縱聲道,“小二,上燒刀子!”
蕭冷兒眼神陡然明亮,似笑非笑瞧著他。
趙掌櫃也是大大意外,卻不以為忤,撫掌笑道:“好,公子實乃性情中人!自與兩位故人別過,老夫已二十年滴酒不沾,今日既見公子如此風華,非要共飲兩杯才可。”
說話間小二已提了幾壇酒過來,庚桑楚也不說話,自拍開一壇酒向趙掌櫃一諾,便自抱著壇子咕嚕咕嚕豪飲起來,趙掌櫃也不客氣,亦是直接提起一個壇子。
一口氣喝下大半壇酒,他這才放下壇子,抬起衣袖隨意往嘴上一抹,折扇翻轉,擊掌歌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蕭冷兒本一直微笑望著他,此刻抱起庚桑楚放下那壇子隨意飲了幾口,以筷擊壇,朗聲相喝:“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前者豪氣萬丈,倜儻風流。後者玉容明媚,澄澈無暇。兩人這一唱一喝,一時整樓寂然無聲,所有賓客都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動作,呆呆望那臨窗邊光輝耀眼似連仙也要比下去的人物,早已忘了呼吸。
庚蕭二人一曲已畢,眉眼相觸之即也不知怎的,兩人心中便是一悸,均不甚自在轉過臉去。
趙掌櫃放下酒壇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兩位公子今日實在讓老夫大開眼界,好久不曾這般痛快過!”
蕭冷兒心中忽生豪興,衝趙掌櫃道:“趙大叔能不能借我紙筆一用?”
趙掌櫃揮了揮手,方才那小二立時轉身跑開,他這才轉向蕭冷兒笑道:“老夫有幸,二十年前得其中一位故人賜‘觀仙’二字,引為珍寶。今天若得小公子真跡,便要向天再求二十年了。”
蕭冷兒“噗嗤”笑道:“趙大叔,有個道理你可要大大的記住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凡事看看熱鬧也就成了。”
趙掌櫃不由莞爾。
庚桑楚彎了彎眉,精致如月:“某人應該從來都不是那隻看看熱鬧的君子。”
蕭冷兒抿嘴道:“當然!我是誰!本少爺天生就是所有麻煩的克星,若沒有我,哪裏來的太平。”
庚桑楚笑容更至:“你為麻煩而生,麻煩因你而生。天下若不是有這許多愛管閑事之人,世人又怎會稱它為‘閑事’。”
蕭冷兒怒道:“好你個繡花枕頭,你就故意要和我作對是不是?”
庚桑楚折扇輕搖,湊近她臉容笑道:“小丫頭若這樣認為,那就是這樣了,我事事都依了你的。你若認為太陽是方的,或者今日有人咬死了隻狗,天下如有一人不信,我定修理到他服帖為止。”
眾目睽睽好奇揣測之下,臉皮打小厚逾城牆的蕭冷兒第一次生生紅了臉,既回不了嘴,當然更不能轉身逃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雙眼使上了全身力氣狠狠瞪著麵前笑得風生水起氣定神閑那妖人。
正自忿恨間小二已拿著筆墨紙硯上來,蕭冷兒立時大大鬆了一口氣。她明知自己反應絕不該是這樣,但今日卻也實在拿自己無可奈何了。
鋪開宣紙,蕭冷兒挑釁看一眼庚桑楚:“既如此,本大爺自不會笨到放著免費的仆人不用。小楚子,磨墨。”
眾人嘩然笑聲中,庚桑楚笑意不減,果然上前一步老老實實為蕭冷兒研墨。
趙掌櫃本以為她是要寫字,卻見她寥寥幾筆下去,雪白紙張上已是墨跡點點,這才明白她是在作畫。
庚桑楚卻似對蕭冷兒要做什麼興趣全無,隻一心一意磨著手中的墨,眉目含笑,風致流轉。那一雙湛湛藍眸似隻要隨意一轉間就能勾了人魂魄去。
也不知何時原本坐於四周吃飯的眾人俱都圍了上來,專心致誌瞧著蕭冷兒手中動作。蕭冷兒磨磨蹭蹭勾畫幾筆,猛然抬起頭來,滿臉不耐煩:“我既不是羊頭也不是狗肉,你們全都盯著我做甚?”
哪料她竟如此不客氣,眾人不由訕訕,再紛紛不舍地退回自己座位上去。趙掌櫃一笑,也自掉了頭看向窗外。蕭冷兒這才又埋下頭去。
不過一炷香時間,蕭冷兒便已直起身來,伸個懶腰,正要開口,望眼欲穿的眾人見她模樣立時便已圍了上來。原都以為她要畫甚山水,這一見之下,不由紛紛稱奇,一時眾多目光盡在庚桑楚與畫上移動,七嘴八舌道:“真像,真像……”
庚桑楚有些莫名,低下頭看那畫,卻不由呆住。隻見那畫中一人寬袍玉帶,折扇輕搖,未語先笑,容色神姿難以描繪,不是他卻又是誰?他自出現以來臉上笑意絲毫沒有減過,此刻卻當真愕然,結結實實呆在原地。
蕭冷兒得意看著他,笑道:“如何?”
庚桑楚失態也不過片刻間事,立時便又恢複瀟灑自如,笑道:“原來丫頭對我如此情深意重,隻幾眼間,已把我神韻都由心中轉到筆下。”他突然湊近她,一手攬她纖腰在她耳邊低笑道,“丫頭既如此有心,相思意豈敢有負?”
蕭冷兒連耳根子都已紅透,使勁推開他,連連退後三步這才站定,狠狠瞪著他道:“庚桑楚,總有一天本少爺要把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以泄心頭之恨!”
庚桑楚折扇一揮,姿態從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眾人一陣哄笑。要知兩人都是男子裝扮,庚桑楚一而再與蕭冷兒調笑,簡直要把那“斷袖”二字生生寫在臉上。但眾人也不知為何,雖見兩人都是滿身邪氣,但那等氣度,竟使得眾人絲毫沒那曖昧想法。
蕭冷兒又已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趙掌櫃卻似沒看見兩人鬥嘴,細細看了那畫笑道:“小公子一手丹青確然精湛,這位公子神韻,本是筆墨難以形容,但小公子寥寥幾筆,卻使公子神髓躍然紙上,著實難的。如此佳作,豈能無字,小公子何妨再多書寫幾筆?”
蕭冷兒輕拍桌麵,那畫紙已輕飄飄飛起貼於牆麵,蕭冷兒執了筆回眸笑道:“小爺正有此意。”向庚桑楚挑眉得意一笑,滿臉促狹。
庚桑楚看似毫不在意,卻在蕭冷兒提筆瞬間猛然期近她身,左手攬她纖腰抱她個滿懷,右手握上她執筆之手。蕭冷兒一時不妨,竟被他牢牢製住,驚駭道:“你……”
庚桑楚低頭湊到她耳邊輕笑:“說得對。如此佳作,怎能無字?”
氤氳氣息環繞耳邊,蕭冷兒渾身一栗,失神之下,庚桑楚已執了她手一筆一墨,鐵畫銀鉤。
蕭冷兒渾渾噩噩,完全不知在寫些什麼,卻聽眾人自她寫一句,便跟著念一句:“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每念一句,蕭冷兒臉便更紅一分,待到那“庚桑楚”三字龍飛鳳舞躍然紙上,她隻覺再差片刻自己就要暈過去。因此並不覺他已放開手,耳邊模糊聽到他說“你的名字,嗯?”便無甚意識寫上自己名字,待到眾人哄然叫好聲中,她這才突然清醒過來,立時看那畫麵上“庚桑楚”、“蕭冷兒”兩個名字,不由欲哭無淚。
庚桑楚輕聲念道:“蕭冷兒,蕭冷兒……”
蕭冷兒這才發覺自己竟還在他懷中,連忙掙脫開來,狠狠瞪哄笑的眾人一眼,手指著庚桑楚鼻尖道:“該死的臭妖怪,討厭鬼,繡花枕頭,你、你……”
眾人齊聲道:“他如何?”
蕭冷兒正待回話,卻聽一道完全不同於此時此景熱鬧氣氛的冷淡聲音傳來:“蕭冷兒。”
她應聲回頭,卻見扶雪珞白衣不染纖塵,靜若謫仙站在樓梯口處,正複雜神色看她,隱含怒氣。
蕭冷兒一愕,見他神色忽然便有些訕訕,幹咳兩聲笑道:“是小珞珞啊,你怎的跑這裏來了?”
扶雪珞竭力淡然道:“家中出了些事,世伯叫我來帶你回去。”
蕭冷兒下意識便望向庚桑楚。
庚桑楚右手輕抬,似要撫她頭發,卻最終停在半空中。眸色一轉,仍是自如談笑:“丫頭,我瞧你還是趕緊跟他回去吧,不然有人醋壇子可要打翻了。”
蕭冷兒遞給他個白眼,正想反駁,庚桑楚已湊到她耳邊輕笑道:“我看有人一會兒隻怕要受些苦處。不過人家縱然說話再重,也是著緊你的原故,小丫頭可千萬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語間神色,卻是半分不在意。蕭冷兒不知怎的,心裏便有些悶氣,也自在他耳邊暗暗咬牙:“繡花枕頭那麼聰明,難道竟不知道小爺天生就愛得了便宜還賣乖麼。”
兩人這動作自己雖沒覺甚不妥,看在別人眼裏卻是大大的曖昧了。扶雪珞眉宇間更見冷淡,蕭冷兒已轉身大步向他走去,眼看就要下樓去,她卻又突然停下腳步,掉頭向正笑意盈盈看著她的庚桑楚笑道:“庚桑楚,可別忘了今天這頓飯你還欠著我呢。還有,記得我的名字——”她頓了頓,“蕭冷兒。”
庚桑楚眨了眨眼:“保證連做夢也叫著,不然你今晚夜探我‘香閨’來證實一下?我住在……”
他話沒說完,蕭冷兒已大笑著跑下樓去。某人不那麼友善地與其說看不如說瞪他一眼,連忙也跟著下去。
庚桑楚笑歎道:“倒當真癡情得很,隻怕出個門都想拿跟腰帶把她綁在一處了。”雖都知他玩笑,但那眉目輕愁流轉間,卻是連趙掌櫃也不由看呆了眼。
庚桑楚不再理會眾人,折扇輕搖,神色漸斂了那戲謔,出神看著西湖無邊景致,也不知有心情欣賞沒有。
半晌趙掌櫃忍不住問道:“公子爺,那位小公子,看來身份不辨,公子爺卻一口一個……不知她究竟是……”
庚桑楚折扇一收,回頭笑道:“那掌櫃的看她究竟是男是女?”說完再不多瞧眾人一眼,小心翼翼收了那畫,大踏步向樓下走去,背影似飛揚無比又似形單影隻。朗朗歌聲漸遠:“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