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三國時曾有民謠“河北甄宓俏,江南有二喬”,那大喬小喬美名於外,在這江南一地也算被人千年稱頌。
如今的江南亦同樣有二姝,豔名遠播,無人不知曉。
一女是那江南首富依正豪的掌上明珠,名喚暮雲。
另外一女,便是武林中威名直與武林盟主扶鶴風並駕齊驅、在南方一帶更無人能出其右的陸上龍王洛文靖的愛女洛煙然。
近日來江南客似雲來、笑語妍聲,原就是為了洛文靖大公子雲嵐與依家小姐暮雲聯姻之故。
這其中說來倒也有幾層緣故。
洛文靖雖然在十年前便已宣布退隱江湖,但他俠名在外,譽滿天下,知交好友也不知有多少,為人更是出了名的爽朗好客,這些年隱居江南,反倒比年輕時更得敬重。
他愛子成婚,往來道賀賓客自是絡繹不絕,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當真好不熱鬧。
那準新郎倌洛雲嵐,少年意氣,談笑風流,人才武功、家世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偏生性子玩鬧不羈。
都道公子年少,原本在外有一兩個紅顏知己也不為過,他卻是上至閨閣千金,下至風塵名花,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為他傾倒。
交友廣闊,直不在他父親之下,早年便被一幹世家公子冠了“天下第一風流”之名。
他本人自是渾不在意,隻苦了江南一帶若幹當父母的愁煞心腸。
若有女能嫁入洛家,那自是天大的歡喜,但誰人不知洛雲嵐與依暮雲自幼定親,誰又能興了那份心思。
如今一聽聞洛依兩家婚姻之喜,縱有一幹女兒心傷垂淚,卻有更多爹娘喜出望外,直開了窗子拍手稱道、連聲致賀。
眾多紅顏,江湖俠女自也不在少數,卻無一人敢站出來對這婚事道一聲反對,隻因這依大小姐卻是比洛家公子更惹不得的人物。依暮雲容色極姝,依正豪膝下隻她一女,更有萬千家財。
自她幼時至現在,到依家求親的隻踩得門檻也要爛掉幾重,下場卻無一不是被咱們這位刁蠻任性又頗有幾分武功的大小姐掃地出門,回到家中好歹也要躺上個十天半月。
年月一久,依暮雲名聲鵲起,在江南一帶竟僅次於洛文靖,也堪奇事一樁。
如此女子,誰又敢來觸她的黴頭?
這天,江南每條大街小巷莫不是被圍觀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正是洛雲嵐娶親的好日子。
迎親隊伍入目嘉喜,長不見尾。
那長長隊伍中間,一騎人如玉、馬如龍,大紅吉服筆挺如玉樹臨風,眉眼含笑,顧盼生姿,卻不是洛雲嵐是誰?
但他如此興高采烈模樣倒叫看熱鬧的眾人心裏犯了嘀咕。
隻因洛雲嵐因了這婚事已連連與他父親鬧了好幾次不愉快,早已傳遍大街小巷。
但他此刻從容神色,卻叫人不得不猜測,莫不是這縱橫花叢的洛大公子,終於也被依小姐絕世美貌所傾倒?
洛雲嵐此刻心中確實興奮又緊張,但旁人隻怕再難猜到他如此高興所為何事。
迎親隊伍在依家大門前停下,吹奏聲中,洛雲嵐含笑上前,江南首富依正豪也正陪著唯一的愛女走了出來。
新娘子喜帕蓋頭,卻仍可看出那臃腫吉服下身姿極是窈窕。
洛雲嵐目光觸及,也不知為何,心中便是一動。
轉念卻又想到,頭一次見依暮雲這般隆重妝扮,與平日不盡相同倒也在理,便不曾往心裏去。
當下與依正豪見過禮,迎了新娘入轎,一片恭賀與嗩呐聲中,洛雲嵐再上了馬領隊回往洛家。
洛家大宅位於城南,門前便是護城河,楊花柳絮,依山傍水。
平日裏清雅素淨,但今日大喜,裏裏外外都是一色的紅,入目盡是麗色。
宅子原是極大,但此刻在如雲賓客和成堆賀禮麵前,倒是憑地顯了擁擠。
屋內喧嘩笑談,門口卻又是另一番熱鬧光景。
遠遠看去,連河對岸也早已被觀禮的眾人圍滿。
門口兩個最出眾的身影,一人雖屆中年,但容顏清俊,身姿挺拔,所站之處自自然然便生出一股子颯然的氣宇來,正是洛家之主——陸上龍王洛文靖。
另一位卻是妙齡少女,綠衣清澈,眉目如工筆細妙,一筆一劃無不美到正當口,自有種看一眼便能浸入人心脾的如水嬌柔,卻是與新娘依暮雲共稱江南二姝的洛家二小姐煙然。
遠遠的嗩呐聲傳來,圍觀的眾人喧鬧著讓出中間官道,供迎親長隊一路過來,洛雲嵐策馬行至門前,一躍而下,顧盼飛揚,英姿卓然。
在父親與妹妹欣然笑意中,他大大方方走到花轎前,迎了新娘下轎,便執她向內堂走去。
洛文靖和洛煙然對視一眼,倒奇怪他何以這般聽話起來。
恭賀聲中洛文靖進入內間,走到喜堂上位坐定,一對新人也已然站在大廳中央。
洛文靖眼看如玉佳偶,心中委實暢快。
他向來頭疼這兒子的性情,近幾年更為讓他早日成婚操碎了心,父子倆鬥智鬥勇也不知幾百個回合,此刻終於如願所償,心裏大石落地,暢然非他人所能想象。
不由自主便得意向此刻比貓還溫順的洛雲嵐看去,且知洛雲嵐也正挑釁望他,父子倆相視一笑,又焉知不是各懷鬼胎?
正午既至,縱有賓客尚未到齊,洛文靖又怎會在這般時刻有所等待,微笑向一旁司儀點頭。
那司儀便大聲叫道:“吉時已到,一對新人上前行禮。”
洛雲嵐依暮雲各自上前一步。
相映交輝,叫人移不開眼。
“一拜天地!”
兩人盈盈下拜,洛雲嵐用力握一握手中紅巾一頭,這才發現手心已滿是冷汗,暗暗平息內心緊張,也該來了。
“二拜高堂!”
再是一拜,洛雲嵐俯身之際情不自禁看身邊之人一眼,忽然想到,這丫頭今天委實聽話得太過頭了。
“夫妻……”
“且慢!”最後那“對拜”兩字被一道如和風清越的嗓音打斷,隨著聲音而來的是一陣不算大的風,卻剛好把案上燃燒的一對紅燭吹滅。
最後才見白影一閃,那人身影從門口掠入,明明是這般喧嘩擁擠大廳,也不知為何,那人飄然而下廳中便隻剩下了閑適清逸。
終於來了!
鬆一口氣,洛雲嵐不由自主低笑出聲,拉了依暮雲暗暗退到一旁,給那人騰地方。
洛文靖冷眼旁觀,見洛雲嵐反應,不由暗自皺了眉,莫非這臭小子……
但此刻眾人卻無暇關注洛雲嵐,目光盡被那白影吸引去。
在眾人想來,膽敢阻撓洛家公子婚禮之人卻該是三頭六臂,待看清他容色,乃知不過僅及弱冠的少年郎。
白紗覆麵使得眾人難以看清他容貌,但白衣勝雪,發如子夜,清姿魅影,直教人疑為九天仙人,如玉風采,似一眼間足可傾倒天下人。
一時間無人不被那流轉風神所奪,喜堂中寂寂良久,半晌有幾人先行反應過來,便叫道:“大膽小兒,你是何人?竟敢來擾亂洛公子婚禮!”
白衣少年笑而不答,向洛文靖微一抱拳:“洛大俠有禮。”
“有禮。”洛文靖看他身影,隻覺說不出的熟悉,一時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不知公子……”
“盼洛大俠見諒,小可實非有意來給令公子婚禮添亂。”少年笑聲越發溫文謙然。
人家都這麼說了,洛文靖自然不再計較,笑道:“無妨,但無論公子來此何事,能否請押後片刻,先容小兒拜堂,再行……”
“小可雖非有意,卻是不得不為。”打斷洛文靖語聲,少年前一刻還笑意溫雅,這刻卻已輕愁淺歎,“實不相瞞,小可為了一著原故,不得不前來阻止令公子婚事。”
喜堂不由嘩然,當下便有人叫道:“此人委實大膽,洛大俠,還是先把他趕出去,容洛公子拜堂,誤了吉時可不妙。”
“沒錯,當下卻是公子的婚禮最為重要!”
洛文靖雖也愕然,倒還沉得住氣,衝眾人點了點頭,又再問道:“不知公子苦衷能否道予我等聽?”
那白衣少年倒也大方,聞言一指垂首而立的新娘子,笑道:“不瞞洛大俠,這依家小姐,原本是小可意中之人,我二人情投意合,早已互許終生。早前聞得洛依兩家早有婚約,小可向來佩服洛大俠為人,原想就此退出。哪知連日來輾轉反側,心中諸多苦楚,委實舍不下依小姐,這才鬥膽前來,想請洛大俠成人之美。素聞洛大俠雅量,想來不至難為於我。”
他口中說“諸多苦楚”,但笑容語聲,卻委實看不出半分痛苦。說道請洛文靖成人之美,那語氣直叫眾人錯覺隻成全他中午吃這一頓喜酒。
原本擾人婚禮,在這禮堂上也算罪大惡極了,但從他口中娓娓道來,彬彬有禮之餘簡直有了些反客為主的占理勢頭。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俱都哭笑不得。
洛煙然原本自這少年出現之後盈盈妙目便一直奇異望他,聽到他說與依暮雲互許終身的話,不由自主黯淡了神色,向離她不遠的依暮雲看去。
卻正巧看到新娘子一身大紅吉服輕微顫抖,那模樣似激動卻更似……
她不由搖了搖頭,暗自慚愧自己的想法。
怎會生出她是強自忍笑卻忍俊不禁這樣荒謬的錯覺呢?
洛文靖苦笑道:“這位公子,你……”
“世人都道洛大俠俠骨仁心,最是正人君子,今日莫非卻要為了令公子強行棒打鴛鴦?這難道也是君子作為?”
洛文靖要說的話都被白衣少年輕易一句通通堵回肚子裏去。卻聽站在一旁笑觀半晌的洛雲嵐笑道:
“如此說來,奪公子所愛倒成了我的錯,公子今天勢必要帶走依家妹子不可?”
白衣少年頷首淺笑:“正是如此。”
洛雲嵐笑道:“若是我不許呢?”
“那小可也隻有……”他說著,身形已如風如電向洛雲嵐所站之處掠去,洛雲嵐應變極快,揮袖招架。
兩人一招交手,洛雲嵐在他耳邊低笑道:“你若是再晚上一步,我的終生幸福怕是就要被你毀了。”
白衣少年瞪他一眼,落地之時便聽得眾人紛紛叫道:“真是膽大包天!洛公子,你且退後,讓我來為你打發這狂妄小輩!”
洛雲嵐一時忍俊不禁,不由笑出聲來,心道他若是狂妄小輩,這武林中也不知還有幾人能稱得上老輩了。
見到洛文靖警告目光,連忙斂了笑容,眼觀鼻鼻觀心。
人群中便有幾人躍身出來,白衣少年渾不在意,隨意遊走,在刀光劍風之中,身影依然如雲飄逸,口中笑道:“洛大俠,你還不願出手麼?”
洛文靖瞧他淡然模樣,早已變了顏色,心知今日這大廳中除了自己隻怕確然無人再是他對手。半晌長歎一聲,終於揮退眾人上前,抱拳道:“公子請。”
兩人俱是徒手,洛文靖以指代劍,出招便是洛家絕學“攬月三十六式”中起手式“抱月”,少年卻連與洛文靖這等高手過招也如街頭漫步般閑雅,手中無甚招式,隨意避閃,卻也與洛文靖鬥得個平分秋色。
兩人交手十餘招,少年尋個機會便欺身上前破洛文靖左手“月下起舞”,一指彈他腕間。
洛文靖不由心中大奇,他出手已是七層功力,竟在這少年手中討不了好,反倒來了興致。
正要再鬥,已聽少年在他耳邊低笑道:
“洛世伯,好久不見,您的劍法越發精湛了。”
洛文靖渾身一震,再看他隱隱熟悉輪廓,脫口道:“你是雪……”
少年一笑而退。
洛文靖回想今日種種,再看一旁洛雲嵐好整以暇笑臉,既已知曉這少年身份,心轉意動間又如何不知這所謂“搶親”的戲碼正是自家兒子一手操辦,心中氣惱,暗罵自己怎的這般大意,不由愣在原地。
白衣少年目光一轉笑道:“還有哪位想要賜教,這就請上前來。”
眾人心裏都是暗暗咋舌,這少年在洛文靖手下竟可立於不敗,已是叫人心驚,偏生此刻洛文靖神色也是又氣又歎,眾人心中惴惴,一時倒無人敢上前去。
卻有誰知洛文靖此刻心中苦處?
少年今日若輕易帶走了依暮雲,於洛家自是麵上無光,但若事情鬧開,讓眾人得知此事竟由洛雲嵐親自主導,那自己也該考慮還要不要繼續做人了。
一時心思百轉,卻想不出個周全的法子,也隻得由著那少年。
便聽少年又笑道:“如此,多謝洛大俠與諸位成全,小可這就去了。”
他走幾步來到新娘子身邊,拉了她手柔聲笑道:“暮雲妹子,咱們這就走吧。”
正要前行,忽聽得一聲輕笑響在耳際。
那清清亮亮脆脆甜甜、如冰泉激石的笑聲中,自己握住的那隻柔滑的手已然掙脫開去,紅衣的新娘子姿勢曼妙地退後三步。
洛雲嵐聽她笑聲,再回想乍見她時心中所感,心中如電光火石,脫口叫道:“你不是……”
“洛家哥哥說對啦,我確實不是這位公子的‘情投意合’,想來他必是認錯了人。”
清越迷人笑聲中,新娘子順手便揭開頭上紅巾,盈盈笑臉正對眾人,那一雙星辰般流溢閃爍的眸子隨意一掃,便叫人不由自主頓住了呼吸。
這廳中多是武林各派或是各大世家前來賀禮的弟子門人,雖然聽過依暮雲之名,但真正見過她的卻又有幾個?
何曾想到,這江南第一美人,竟是如此美法。
她奪目笑靨如光如電,湛湛異彩,這廳堂像是忽的竟比窗外陽光更明亮溫暖。
接觸到那流光般盈盈眉眼,眾人便不由自主想,難怪洛雲嵐和白衣少年這等人物也要為她僵持不下了。
那白衣少年原本隻是隨意回頭,但看到她笑容,呼吸便不知怎的被甚阻擋了一般,頗不順暢。
這廳中卻唯有洛雲嵐心裏直如生生吞了隻生雞蛋般難受。
旁人又哪裏知道,這“新娘子”怎會是他應該要娶的“新娘子”?一時不由十分惱怒自己,明知依暮雲那丫頭絕不會乖乖就範,他又何苦拉來扶雪珞演這一出戲徒惹洛文靖生氣?想著便偷眼向洛文靖瞧去,卻見他也正瞪著“依暮雲”,麵上表情直如吃了黃連。
原來那白衣少年便是當今武林盟主扶鶴風的獨生愛子扶雪珞,此行原本是為道賀而來,卻半路被洛雲嵐截住,被迫聽他說了一折搶親的戲碼。
兩人自幼相識,交情非同一般,扶雪珞無奈之下,也隻有應洛雲嵐來幫他演這一出。
廳中洛雲嵐最先反應過來,便自輕咳一聲:“你……”
哪知他話方出口又被那“新娘子”截住,聽她吟吟笑道:“洛家哥哥與我青梅竹馬,眼看這位公子隨意辱我名聲,想必不會置之不理才是。”
說著笑看一眼扶雪珞,扶雪珞不由自主回她一笑,清逸灑然,卻隻得回一個大白眼。
洛雲嵐這下倒篤定了,心道我看你演到幾時,便隨了她語意笑道:“暮雲妹子心上人不是這位公子,那又是誰?”心思一轉壞笑道,“莫不成卻是本公子?”
新娘子明眸一轉,瑩白如玉雪生輝的右手微抬,向人群中某處指去,口中笑道:“自然是……”
“暮雲妹子的心上人自然是本少爺了!”
今日的第三道絕不和睦聲音傳來,隨著笑聲一道紫衣人影從人群中躍然而起,紫冠束發,身材嬌小,明眸皓齒,雖不若扶雪珞神仙倜儻,容色卻是不輸在場任何一人。
洛雲嵐幾乎立刻就叫了出聲:“依暮……”
“正是依暮雲的心上人區區在下我!”
紫衣少年折扇在手,笑靨明媚,真是說不出的嬌俏動人,笑聲中行到新娘子身邊,折扇掩麵,深情款款叫一聲,“雲妹。”
“雲郎!”
二人執手相偎,卻是好一對珠聯璧合。
那一聲“雲妹雲郎”叫得洛雲嵐惡寒得今日所食幾乎要立時吐出來。轉眼看洛文靖,也是……極力忍耐,不由可憐父親一把年紀了竟還要受這等折騰。
紫衣少年搖扇笑道:“本少爺姓雲。”不那麼友善瞪向扶雪珞,“我說,暮雲妹子與我早已情根深種海誓山盟,你卻是來尋的哪門子心上人?”心道今日原是好好一出戲,自己這般貌比潘安,正想要大放光華,誰知這小子一出現,滿屋子就仿佛隻剩他一個男人似的,害自己不得不如此“不夠驚豔”地跑出來,真是豈有此理!
自稱姓雲的少年,正是此刻廳中原該鳳冠霞帔與洛雲嵐三行跪拜的正牌依家小姐——依暮雲是也。
這大紅嫁衣的新娘子,卻是依暮雲好友,名喚做蕭冷兒,此番冒充,卻也是應依暮雲之邀胡鬧攪局來著。
她原本對此沒什麼興趣,誰知遇到扶雪珞這另一對胡鬧的,心裏倒越發覺出興味來。
扶雪珞眨了眨眼,瞧向蕭冷兒,紅衣的少女笑意盈盈,滿眼促狹,心中便是一動,突然笑道:“暮雲妹子,你莫不是與我開玩笑?你我前幾日還花前月下,卻不知這娘娘腔的雲公子是打哪來?”
蕭冷兒僅是微怔,麵上的笑容都沒停頓一下,隻伸手拉住被那“娘娘腔”三字氣得立刻就要跳起來的依暮雲。
扶雪珞見她反應,眼中笑容加深,卻是換了副逐漸憂愁到“不可置信”的麵孔:“妹子,你莫非真的、真的……”悲歎中有意無意瞟洛雲嵐一眼。
洛雲嵐立時朗聲道:“暮雲妹子,我與你自幼青梅竹馬,如今為你與眾多美人一一了斷,沒想到你、你竟然……”一邊換了副哀怨欲絕的麵孔配合眾人胡思亂想。
當下人群中便是一陣竊竊私語,眼見此三位公子莫不是年少英俊,想不到那依暮雲竟仗著姿色出眾,便把幾人感情玩弄於股掌之間,當下看蕭冷兒眼神中很有些“水性楊花”的味道。
蕭冷兒縱然還笑吟吟沉得住氣,依暮雲一張俏臉卻早已氣得發白,插腰嗔道:“喂,你們兩個,盡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她這一跺腳一嗬斥女兒嬌態畢露,眼見眾人越發奇怪神色,蕭冷兒連忙拉拉依暮雲的袖子,低笑道:“你急什麼,先莫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依暮雲回頭狠狠瞪她一眼:“你自然不急,反正你臉皮夠厚,丟人也不過這一會兒,我卻是要背著這惡名一輩子!”
蕭冷兒撲哧笑出聲來,暗想這說法倒也實在。當下上前兩步,笑吟吟目光從眾人麵上掃過,澄澈清亮,被她瞧過的人,莫不為之精神一振。
又暗想這依小姐頂多不過十六七的模樣,明淨無暇,怎會如他們所說那般不堪,定是被人冤枉。已聽她笑道:“如此說來,三位公子今日都道是傾心於我?”
依暮雲輕哼一聲,傲慢地搖著折扇。
洛雲嵐笑撣袖上灰塵。
扶雪珞淺笑頷首,溫文爾雅:“請小姐賜教。”
三人雖各自反應不同,但無疑都承認她所言。
蕭冷兒便又笑道:“如此,倒真叫我為難。”瞟一眼唉聲歎氣的洛文靖道,“不知洛大俠有甚看法?”
洛文靖正自為難,左思右想,總不成當真讓洛雲嵐娶了這素不相識的女子。但今日局勢變得這般,他卻又怎生向前來觀禮的眾多賓客交待?
片刻,心中有了主意,笑道:“我輩乃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縱然依洛兩家早有婚姻之盟,但暮雲兒媳心中若當真另有所屬,洛文靖又豈敢做那等棒打鴛鴦的不雅之人?今日無論暮雲所擇何人,即便是犬子,隻要能走出洛家大門,從此爾等婚事,我絕不再半句多問。”
他這話說得極好,既圓了麵子又補了裏子,況且在眾人想來以洛文靖之能,若他不想,恐怕一隻蒼蠅也難從洛府中飛出去,這依暮雲無論如何怕最終還得歸於洛家。
但洛文靖心中卻另有想法。
蕭冷兒的目光,也有意無意含笑瞟向扶雪珞,笑道:“洛大俠如此慨然,我自當從命。”
她言語自然,舉止大方,既無深閨女子扭捏,也不若江湖俠女粗魯,笑吟吟模樣,眾人看在眼裏莫不再添三分好感。
扶雪珞目不轉睛盯著她,口中笑道:“不知小姐想要怎個從命之法?”
“我呢,既不用三位拿性命相拚,也不求心上之人才學過人。”蕭冷兒搖頭晃腦行至扶雪珞眼前,笑嘻嘻道,“所謂琴瑟之合,私卻以為此乃性情投合。人之相交貴在心,三位隻要回答我幾個問題即可。成與不成,我心中自有計較。”
洛雲嵐笑道:“莫不是本公子近日轉運,這般容易便能得到個美若天仙的新夫人?”
蕭冷兒眨了眨眼:“洛家哥哥既為我舍棄眾多紅顏知己,投桃報李,我自然也希望洛家哥哥輕鬆達成心中所願。”
依暮雲望洛雲嵐得意模樣不由自主撇嘴,恰巧洛雲嵐也正望她,兩人互瞪一眼。
扶雪珞看在眼裏,心中暗笑,轉向蕭冷兒柔聲道:“小姐請問,在下洗耳恭聽。”
蕭冷兒聞言原地踱得幾步,半晌抬頭笑道:“不知幾位都是喜歡上我哪一點?”
眾人聞言不由嘩然,誰能料到一個年輕女子竟在這許多人麵前問出這般大膽的問題。
但她依然笑嘻嘻模樣,神色坦然,倒叫眾人無法多想,目光也隻有落在那當事三人身上。
扶雪珞三人愣得片刻,依暮雲已率先反應過來,欺上前湊到蕭冷兒耳邊笑道:“我家冷……雲妹妹冰雪聰明,玉雪可愛,又生得這般好看,我自然是喜愛的。”
心中暗叫一聲歹運,兩人相識已久,她委實不知身旁這人有什麼能招人喜歡的地方,明知這答案劣下,卻難不成說喜歡她調皮搗蛋作惡多端?
洛雲嵐隨即笑道:“我與妹子相處非一朝一夕,隻要是妹子的一切,我自然都喜愛。”
蕭冷兒依暮雲同時在心裏萬分不屑地啐他一聲。
相處非一朝一夕?我呸!
蕭冷兒心中立時毫不猶豫踢他出局,可憐洛大公子還自笑得風流倜儻。
輪到扶雪珞,卻見他望了蕭冷兒,眼中自有層清淺的情意,笑容溫雅:“喜歡便是喜歡,誰又能說清是怎麼一回事,卻是哪來的原由。”
蕭冷兒暗叫高杆,又笑道:“第二個問題麼——”拉長了聲音,目光從三人麵上掃過,笑容中卻多出些不懷好意的促狹來,“假使你們三人心中都舍我不下,互相之間卻又互為兄弟,情誼深厚,卻不知要如何抉擇?”
這問題又叫眾人一怔,暗道她怎的盡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哪裏又知道被問三個人心中的苦楚?所謂情義兩難全,卻是怎生回答也討不了好。
依暮雲不是男人,自然不若另外兩個想得艱苦,理所當然笑道:“自然要堅持自己所愛,輕易便放棄喜愛的人,哪裏能稱之為感情。”
洛雲嵐輕笑:“何必非要抉擇?誰道兄弟便不能喜歡同一個女子,公平競爭便是。”
這回答比之方才那睜眼說瞎話倒要強得多!蕭冷兒對洛雲嵐稍稍改觀,有趣看向扶雪珞,不知為何,對他的答案倒是不由自主有些期待。卻見扶雪珞思索半晌,看她一眼,終究風輕雲淡稍退半步,臉上笑意依然優雅動人。他與洛雲嵐所站位置在蕭冷兒視線中原本是並列,這一小步退後,旁人或許還沒察覺,但蕭冷兒與洛雲嵐卻是立刻就看出他答案。
洛雲嵐無聲地笑了笑,心道還好自己對這小姑娘無甚興趣,否則扶大公子隻怕要失落了。
蕭冷兒臉上笑容如故,吐出一口氣:“我沒問題了。”
她三次說話,眾人便是三次愣怔,隻見她輕輕鬆鬆便走到扶雪珞身邊立好,指了身邊之人朗聲笑道:“我便選擇他了。”
兩人站在一起,一白一紅,少年清雅淡然如九天謫仙不染凡塵,少女嬌憨明亮卻似太陽星辰般耀眼,當真便如一對神仙眷侶。眾人讚歎之餘,卻隻有扶雪珞一人聽見耳邊清泉般悅耳低笑:“我選你,是因為隻有你有能力走出這洛家大門,可千萬莫要想歪了。”
扶雪珞正值一愣,蕭冷兒已笑道:“洛大俠,接下來之事卻要交給你。”
洛文靖點點頭,便衝扶雪珞抬手道:“公子,這就請吧。”
扶雪珞不由大奇:“小可何時說過要與洛大俠交手?”
洛文靖比他更奇:“莫非我先前所言公子沒聽明白?如今暮雲侄女既已擇了公子,公子自然要打敗我,再帶她出我洛家門。”說著似模似樣朝眾人一抱拳,“在下絕不食言,今日隻要她幾人能走出這大廳,這樁婚事,便就此作罷。”
眾人默默無語,均想這話說了也是白說,那還有甚好說。洛雲嵐也自沉思,他在深刻地反省為什麼從前不曾感受到老爹竟有如此詭辯起來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厚臉皮。
唯有扶雪珞一人看向蕭冷兒,目中騰起異彩:“你心中早已認定我能帶你出洛家?”
蕭冷兒不明白他為何忽的這般喜悅,唔了一聲,聽他又道:“即使麵對的是洛大俠這樣的高手?”
蕭冷兒皺眉看他,反倒奇怪:“難道是我看錯了,其實你武功並不如洛大俠?”
扶雪珞大笑轉身,衝洛文靖一抱拳,姿采飛揚:“洛大俠請了,小可所用招式,乃這幾年苦思自創三招,第一招‘何以解憂’攻洛大俠胸口璿璣穴,第二招‘青青子衿’攻洛大俠上背肩井穴,第三招‘但為君故’攻洛大俠下腹氣海穴,請洛大俠留心。”
這在他是對洛文靖極大的敬重,落在眾人耳裏卻隻顯狂妄,紛紛想你這小兒對敵洛文靖原已是必敗,卻還如此故作姿態,洛文靖又豈能上這等小當?卻唯有蕭冷兒撲哧笑道:“這人,也當真狡猾。”
笑聲中扶洛二人已鬥在一起,身影一飄逸一沉穩,起初都有些試探之意,出手各留後著,倒顯隨意灑脫,煞是好看。蕭冷兒看得幾招,便擊掌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歌聲中洛雲嵐已然靠近她身邊,笑道:“小新娘,現在可願告知我今日我糊裏糊塗險些娶回家的是哪家的漂亮姑娘?”
“告訴誰也不告訴你這小色鬼。”冷哼聲傳來,卻是立在一旁觀戰的依暮雲。
洛雲嵐立刻拿眼瞪她,兩人僵持不下,便又成鬥雞之勢。蕭冷兒卻隻關注扶洛二人比武,見扶雪珞身姿瀟灑如蛟龍在天,接她方才那闕《短歌行》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他朗朗聲音貫之以內力,比蕭冷兒方才歌唱般嗓音自然不同,連綿清越,繞梁不絕。蕭冷兒看得片刻便放下心來,回頭向洛雲嵐笑道:“我告訴你姓名,你助我們一路打出去?”
洛雲嵐一怔立時搖首笑道:“這交易可半分不劃算,我作甚要幫你?”
蕭冷兒悠然笑道:“你爹爹惱我們破壞這婚禮,故意要給我們苦頭吃。我卻也怪他逼婚於雲丫頭,今日偏要叫這一幹武林人士在你洛家丟盡臉麵去。再說這麻煩越大,你助了我們出去,想必你父親也該遵守承諾從此不再過問你婚姻才是。”
洛雲嵐聽得雙眼賊亮,隻覺這交易真是再劃算不過,伸手與蕭冷兒空中清脆一擊:“就這麼辦!”
當下三人趁眾人都凝神關注那兩人比武之際衝入人群,伸手便打全不擇人。眾人一時措手不及,竟有不少人倉促間被他三人挑落兵器去,混亂中已聽蕭冷兒朗聲笑道:“洛家哥哥方才可聽得清楚,你爹爹放話隻要咱們走出這洛家,這婚約也就立時失效!”她故意這般說自是要眾人無從責怪洛雲嵐。
洛雲嵐也自笑道:“清清楚楚!”這一問一答三人已與不少人對上,蕭冷兒卻依然笑嘻嘻滿不在乎,怪叫道:“雲郎,咱倆今日誓死也要衝殺出去,從此長相廝守!”
依暮雲立時出言和道:“雲妹,我對你的心意,豈是這區區刀槍能夠阻斷?”
洛雲嵐同情的看了看周圍表情各異的眾人,再更同情的看一眼與他父親鬥得吃緊的扶雪珞,這冤大頭當得真是……何必!
此起彼落的驚叫聲中,蕭冷兒依暮雲兩個倒是越發玩得起勁,原本隻是挑人兵器,到後來卻愣是瞅準了人家的衣褲打洞,隻驚得一幹人錯愕連連。便有幾人惱羞成怒,收起輕視之心,與幾人真刀真槍動起手來。這廳中實有不少高手,除卻洛雲嵐,蕭冷兒和依暮雲都是兩個中看不中用的,玩得一陣,便應對吃力起來。
眼看一把劍鞘狠狠打向自己肩膀,蕭冷兒驚叫出聲,正念叨著“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要開口討饒,身體已不由自主被一道綠影帶過。避過那劍鞘,兩人對視,相距極近,各自驚豔。蕭冷兒眨了眨眼:“煙然美人?”
洛煙然秀臉一紅,清雅動人:“我、我方才見你……”
“那就陪著我一同出去吧!”不待她說完,蕭冷兒已大笑著從她懷中跳出來,使個小手段便讓她不得不加入這混戰之後。
洛煙然無奈,但她與依暮雲交好,對這陌生的小新娘也好感極甚,唯有護在她二人周圍。
一重混戰,四人畢竟還是慢慢往廳外突圍而去。扶雪珞看在眼裏,不動聲色便與洛文靖一路往外鬥去,卻到此時兩人仍不見勝負之勢。
蕭冷兒幾人玩得起勁,院中桌椅點心,堆積禮物,已盡數成了武器,紛紛向眾人身上招呼。連連驚叫怒斥聲中,終於也來到大門口。此時扶雪珞口中正自吟道最後一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吟聲既畢,他一聲長笑,從洛文靖綿綿攻勢中脫身而走,姿如行雲,影似流水,兔起鶻落間抱了蕭冷兒長身而起,頃刻便已跨上門外一匹駿馬,手起繩斷,兩人一馬已軒然而去。半空中隻聞蕭冷兒泠泠朗笑與扶雪珞清越語聲:“洛大俠,此番不分勝負,暫且留待日後。洛大俠今日承諾,卻定要遵守才是!”
眼見兩人已然去得遠,明知此事無可挽回,洛文靖長歎一聲,頹然揮手。洛雲嵐便即也帶了洛依二女,大笑聲中打馬而去。
路人驚歎中一行人身影漸遠,追出來一幹賓客,看著,卻不知是氣是怒,是感是歎,卻不約而同各自都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