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顧喜彤她們那屆初中畢業生沒有參加中考。上高中的成績是按之前幾次考試的平均成績來算的,算下來,顧喜彤剛夠楠縣一中重點班的分數線。
但她卻根本沒心思考慮上學的事。
家裏的房子不能住了,媽媽的衣服鋪子沒有了,左手還落下殘疾,食指殘缺,不能用力。
辦完爸爸的身後事,母女倆住在安置災民的帳篷裏,相對無言,默默垂淚。
其實顧喜彤很討厭這種感覺。
這些天,她流了太多的眼淚,也看了太多的眼淚。在災難猝不及防來臨的時候,人類顯得那麼渺小,那麼無力,而悲傷和眼淚,改變不了任何,隻會讓自己在自憐自艾的情緒裏一直沉淪。
她討厭被同情的感覺,討厭成為弱者,討厭廉價又無用的眼淚。
但每次隻要媽媽一流淚,她就不由自主地覺得鼻子發酸。大概,是母女連心吧。
突然有人撩起帳篷門,是住在旁邊的何叔叔。他熱情地對媽媽說:“白小妹兒,聽說有個搞慈善的富太太來了,還要選幾個學生來資助呢,你趕快帶你家彤彤去看看,萬一被選上了,可是好事一樁啊。”
媽媽趕緊擦掉眼淚,露出感激的笑容:“嗯,好的好的,我們馬上就去,謝謝你啊何大哥。”
顧喜彤不想去。她心裏明白,很多好心人都對這次地震給予了很大的關注和幫助,所謂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在這種時候並不是一句空話。
但她也見到一些受災並不嚴重,卻因為頭腦“靈活”,善於拉關係鑽空子的人,因為地震,反而得到了很多好處。
她更受不了有的災民不得不在媒體麵前,在誌願者麵前,在慈善家麵前,一遍又一遍撕開自己的傷口,講述自己的故事。
還有那些為了獲得更多捐助,從一開始真正傷心,到後來表演傷痛的人。
這短短幾十天,她見識到的人生百態,比過去十五年見到的加起來都多。她的世界一次次受到衝擊,她不知道到底該怎麼想,怎麼做,最後索性選擇了封閉自己。
但媽媽要她必須去。
“上高中的費用不便宜,要是真能選中咱們,有啥不好的?”媽媽容不得她反抗,拉起她就走。
遠遠就看見一個帳篷麵前圍著一堆媒體,拿話筒的,拿相機的,扛攝像機的,陣勢不小。
旁邊已經有好些家長帶著孩子等著了,有幾歲的小學生,十幾歲的中學生,甚至還有一個大學生。
顧喜彤被媽媽按到角落一個凳子上坐下,開始打量媒體圍著的那個人。以前她對記者什麼的很好奇,可經過這次地震,她算是看夠了那些話筒,照相機,攝像機,更是聽夠了記者的采訪。
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雖然打扮得很低調,但一看就是有錢人,她熟練地回答記者的提問,麵對鏡頭落落大方,應該是經常麵對公眾的人。她留齊耳短發,妝容利落,顧喜彤覺得自己的媽媽就算媽媽輩裏的美人了,但這個貴婦人卻比媽媽還要漂亮些。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媒體讓出一條路,那個貴婦人走過來,很親切地開始跟這群家長和孩子交談。
顧喜彤注意到,她身邊除了幾個隨從人員外,還有個看起來跟自己年齡相當的男孩子,他打扮光鮮,麵容俊秀,像是貴婦人的兒子。
等待多時的家長們開始七嘴八舌地介紹起自己家裏的受災情況以及孩子的學習狀況,幾乎家家戶戶都誇大了自己受災的情況,至於孩子,更是個個被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要多優秀有多優秀。
甚至有小孩當場表演起了才藝,年齡大些的也有磕磕巴巴背誦英文的,整個場麵好不熱鬧。
顧喜彤靜靜地坐在角落,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麼滋味,難過嗎?悲哀嗎?好像都不是。覺得可笑嗎,是反感還是同情呢?也說不上來。
她隻知道,此刻她多希望自己隻是個局外人。
輪到她時,媽媽自然也把她誇成了一朵花,她不想讓媽媽丟臉,努力裝出乖巧的樣子,其實心裏一片漠然。
貴婦人聽完顧喜彤的情況,隨意地說了一句:“馬上要上高中呀,那跟我家小星一樣啊。”旁邊的隨從個個都是人精,馬上就明白貴婦人的意思了,登記信息時,又特地跟顧媽媽確定了一遍。
那個叫小星的男孩子聽了媽媽的話,也多看了顧喜彤一眼,這一看,才發現原來這裏還有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即使隻穿著簡單的T恤和短褲,綁個馬尾,也讓人眼前一亮。讓他意外的是,她的眼中沒有他早已看慣的巴結和奉承,反倒……有一點冷漠。
地震的時候他隻是受了一點點驚嚇,自然不懂那冷漠是從何而來。
越是不懂,他越是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喧囂過後,資助對象當場就確定了,被選中的人雀躍不已,落選的有點不甘,但大部分人本來也隻是來試試看,沒抱太大希望,所以有的默默散去,有的留下來看記者采訪那些被選中的人。
顧喜彤聽見有家長邊往回走邊埋怨孩子剛才的才藝沒表演好,挨罵的孩子不敢還嘴,悶悶不樂地撅著嘴。
她被選中了。媽媽高興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被媒體包圍著,臉上掛著機械的笑容,也不知道自己都回答了些什麼。
散場後,她跟著媽媽往回走,何叔叔和媽媽有說有笑,她偏過頭去看媽媽,那笑容真是久違了,能讓媽媽開心一點,有什麼不好呢?這樣想著,她又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