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出宮,若是按照尋常的排場,怕是折騰到黃昏也到不了太傅府。
為求簡約快捷,我換了身常服,再叮囑高燦找輛最普通的馬車,當是微服出巡,這才能馬不停蹄的往太傅府趕。
這麼些年,我為防太傅遲早死在他那張嘴上,曾想過很多方法。
譬如縫上太傅的嘴……
譬如毒啞太傅……
但以上兩點鑒於我家太傅太凶悍,我一直沒賊心也沒賊膽,不敢實施。
倒是五年前,我曾誠心建議他搬進宮裏來和朕住。
一來,方便教授我治國之道,二來,也方便我大飽眼福。
我還指天發誓絕不會在半夜幹出打昏他強行破他處這種事,他都不從,反而還越搬越遠。
從以前的就住皇宮隔壁,愣是搬去了城外三裏處。
這下可好,要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太傅這個戰五渣隻有被範家那二缺打成半身不遂了。
我撐著頭,越想越煩躁。
登基這七年,太傅作的死不是一樁兩樁。
幾乎朝廷裏所有的大臣都被他得罪了一遍。
我每天一睜眼,就提心吊膽今天太傅有沒有被人打死,有沒有被人弄殘,但凡看見他好好的上朝來,我都覺得是菩薩在顯靈。
所以,就連當年我譴太史苑為太傅寫一本生平傳記,都能被毫不作假的寫成了《太傅自殘自虐作死記錄》。
……
當然,我也曾想過不管這江山天下拖著太傅去隱居的。
我和太傅相識十載,起初我還是個不怎麼起眼的公主,他也是個不得聖寵的文弱書生。
進宮來競選太子太傅,也不知怎地,陰差陽錯,他最後竟成了我的太傅。
後來我那大哥二哥為了爭奪皇位,先是二哥把大哥陰了,緊接著大哥又把二哥陰了回來,還害得二哥死無全屍。
大半年後,老父歸西,大哥登基。
原本大哥應該大笑三天三夜的,然則,他也確實是大笑了,就在登基那夜的席筵上,然後大概是笑得狠了,一不留神,被一隻烤鴨噎死了……
……
這成了曆史上,帝王十大詭異死法之一。
總之,那陣兒大哥不喜歡我,沒讓我去朝賀。
等我得到消息,已是第二日夜裏。
平素向來對我冷著臉的太宰大人裴林,領著一百零八名朝臣在我的公主府外跪成了一溜串燒。
求我為了這長孫家的天下,坐上龍椅。
這要擱在別人身上,那可是祖墳開了光的好事。
可我著實被冷落得太久了,突然走這麼個大運,直嚇得我想去吃隻烤鴨冷靜冷靜。
可是,我家太傅不同意,他就這麼雙手一搡,愣是把我推上了皇位。
是的,今天我幹了皇帝這個差事,十有八九都是太傅的功勞。
從此,我朝九晚五和群臣拚演技比下限,我的太傅,也逐漸養成了用毒舌作大死的……
嗯,好習慣……
縱觀我與他這十年走來的一路,我想,便是我有意放手這天下,太傅他,大致也是不允許的。
我心中悵惘,難免接連哀聲歎氣。
高燦在馬車外聽見,撈開簾子來安慰我:“主子,別擔心。太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什麼事的。”
“嗯,”我揉揉太陽穴,略疲憊的應下一聲,又抬起眼來說:“高燦,你說,這太傅心裏究竟想的都是些什麼?”
高燦嗬嗬一笑:“這奴才可不敢亂猜。太傅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要說這天底下誰還能有本事看透太傅,隻怕也唯有主子了。”
“你這奴才,就是會說話。”我笑罵他。
說回頭,我要真能看清沈珣此人,便也不用白白做這七年的春夢了。
寶寶心裏苦……
我這廂正為自己的情路坎坷而傷感,那廂,馬車外已傳來了喧鬧的人聲。
有人在吼:“沈珣!你他娘的別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身份。不過是掛著太傅的虛名,也敢和我爹對罵!你知不知道,我爹縱橫沙場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吃奶!”
“對對!”周圍響起一陣無良的附和聲。
我額頭上青筋暴跳。
這範榮自己是個粗人就算了,不成想教個兒子比他還青出於藍,看來,得了空閑,我得替他教一教。
馬車停下來,高燦小聲稟:“主子,到了。”
我沉聲不悅:“朕知曉。”
撩開衣擺,我緩緩走出車廂。
借著站得高的優勢,我看見範榮二子果然領著一群人,個個手裏拿著殺傷性武器,大有無視法紀的架勢。
而眾人中間,則圍著一名頎身玉立的男子。
他麵容平和,烏黑的長發垂散雙肩,於風中翻飛出些微的弧度。墨綠色的衣袍上秀著孤鳳,就如同他人一般,冷清,傲絕。
他手裏執著一本已然泛黃的書,眸光定於書頁之上,像是眼前縱有千軍萬馬,他也不屑一顧。
這就是朕的太傅,授朕十年國學之道,輔朕之朝,一笑能使天下興,一怒而令諸侯懼。
朕心心念念了七年卻始終吃不到嘴的……
沈珣。
高燦扶著我走下馬車,我心裏盤算該怎麼化解今天這場鬧劇。
用皇上身份鎮壓是不大好的,朝中上下一向皆知我對太傅偏心,如今再專程出宮隻為解太傅之圍,隻怕過不了幾日,裴林就又會領著七八個大臣來找我秉燭夜話。
唔,我想了想,還是認為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和稀泥當和事老方為上策。
打定主意,我清清嗓子,上前幾步正要說話,範榮那二子又道:“沈珣,隻要你今天給小爺跪著認個錯,小爺就饒你一命!”
沈珣自顧自看書。
範榮二子有些弱智的笑起來:“不過,單跪是不行的,”叉開雙腿,“你得從小爺胯下鑽過去。”
大膽!放肆!潑皮!
老子連碰都舍不得碰的人,我北曌經過祖宗認證的標準皇後,豈容你這混蛋這麼侮辱?
我氣得撩起袖子,準備一腳踹在那範榮二子的屁股上。
高燦及時抓住我,一顆肥碩的腦袋甩得如同撥浪鼓。我去推他,還沒推得開,便聽沈珣開了口:“範二公子。”
我心想,糟了!
範二:“……”
片刻。
範二道:“如何?想好了?要鑽了?”
沈珣連眼皮子都沒抬,隻是說:“曾經我以為你父親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人物,見著你以後,才知公子完全不輸你爹的風骨。”
“現在想要討好小爺,晚了!”範二得瑟的哼唧。
我按住頭。
沈珣不急不緩道了接下來的話:“你與你父親,若在腦智不全這方麵甘認第二的話,全天下確實沒人能是第一。”
“你!你是什麼意思?!”
沈珣古井無波的看了他一眼,繼續低下頭:“別說話,你的一呼一吸,都在汙染王城之內的空氣,讓人感受到你無可救藥的愚蠢。”
“沈珣!”
“若我是你父親,我會好好反思當初用來生你的時間為何不去外麵散散步。”
“沈、珣!”
……
什麼叫嘴賤的極致,太傅他就是個典範!
範二聽了沈珣這席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雙目赤紅著,緊握的拳頭已經發出了骨骼脆響的聲音。
我在旁邊捏把冷汗。
沈珣這人,在我眼裏什麼都好,就是這嘴太不饒人,像是在陳年鶴頂紅裏泡過似的。
我怕局麵控製不住,眼下我又沒帶暗衛在側,光靠高燦這噸位要在這二三十人中保太傅平安,怕是有難度。
想到這,我急忙掙脫高燦的爪子擠到沈珣與範二中間去。
沈珣見著是我,似完全沒有意外之色,隻淡淡賞了我記目光,又將視線移回了書上。
我習慣了他這幅冷淡的模樣,也不以為杵。
反倒是範二見著我,豎眉道:“你是什麼人?他請來的幫手?”
高燦也趕緊擠到我身邊,麵上心虛但又強作鎮定的用一種滑稽的姿勢護住我。
我調整出一個頗具市井之風的笑容出來,回答:“自然不是。在下隻是路過的……的算命人。”
003 打主人也要看狗
“算命人?”範榮二子一挑唇角。
我撞了下高燦,高燦急忙點頭:“沒錯,算命的。雜家主……呸,我家公子江湖人稱鐵板神算。”
我:“……”
沈珣:“……”
我說高公公,你就不能取個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鐵板神算,你咋不叫鐵板火燒呢?
我抽了抽眉峰,既然話已出口,也無法收回,隻好順著高燦的說辭道:“沒錯。世人都贈我個算無遺漏的美譽。”
範二眼珠子轉了那麼一轉:“所以?”
“咳,”我笑道:“方才路過此地,見公子麵相奇特,是以鬥膽來為公子算上一卦。”
“算卦?滾,沒時間!沒看我正教訓人呢嘛?”
敢叫朕滾?!小兔崽子,活膩了!
我咬咬下唇,強忍住心中怒火,繼續忽悠:“看見了,所以才來阻止公子,此人,公子可萬萬動不得。”
“為何?”
“公子你看,你眉中有黑雲,正是凶星當值。且凶星占西南坎水位,難以化解。定要遇上一名鴻運正旺的火屬之人來解運。恰好這位……這位沈公子,就是能化解你災劫的人。”
我也不知自己說了些什麼。久遠前太傅教我命理八卦那陣兒,我還在打瞌睡,隻聽見了短短幾個詞,如今胡謅這一番,隻希望能騙過這二傻。
隻是,太傅你看我的眼神,能不能不要這麼恨鐵不成鋼?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撓了下頭。
範二半信半疑的問:“當真?你和這沈珣不是一夥兒的吧?”
“怎麼可能?”我一臉被侮辱了人格的痛心,拍胸口道:“在下當真隻是路過。對於命理之事,公子還需得信上一信。要知道,這世上多有英雄豪傑逃不過命運,失敗總在成功前一步啊。我看公子是聰明人,定不會幹出這種事的。”
“呃。”二傻動搖了。
我加把勁兒再吹耳邊風:“再則,方才聽公子喚此人沈珣,未知他可是當朝聖上的太傅,那位沈珣沈大人?”
範二憤憤不平:“不錯,就是他!”
“這就對了!”我一拍高燦的大腿,估摸著力道太重,高燦滿身肥肉都抖動起來。“既然他是太傅大人,公子你可就真的不能動了呀。”
“理由?”
“嘖,這還要說?民間傳言,這位沈大人可是皇上的心頭寶,皇上是個女人,女人呢,都記仇。現在公子您父親戍邊有功,皇上自是不能拿你範家如何,可一旦你動了她這心頭寶,她勢必記著這樁仇,等以後您父親卸甲歸來,隻怕你範家的日子不好過呀,您還想不想好好在王城裏嫖娼了?”
沈珣:“……”
範二:“……”
範二糾結了須臾,點頭:“想。”
“那不就得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皇上肯定知道太傅大人和您爹起衝突一事,她要看見您範家如此大度不與太傅大人計較,指不準皇上一高興,就賜您一塊嫖娼免挨揍金牌,這樣你爹就揍不著你了。”
“誒……”範二摸下巴:“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是啊,公子你想通就最好。都是小事,有何大不了的,男子漢大丈夫,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範二沉默一會兒,左右看看我、沈珣、高燦三人,突地一笑,指著我家太傅道:“沈珣,今天算你走運。既然這樣,小爺我就不和你計較了。下次你再惹我爹,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敢!
朕先閹了你!
一番話說罷,範二招呼著周邊聚集的群眾,轉身打算撤離。
我長籲一口氣,狗腿的摻上沈珣的胳膊,一邊朝他笑,一邊作勢順著他的胸,低聲道:“太傅別氣,太傅別氣。回頭啊,朕好好給這範家上一堂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課。”
沈珣冷冷看向我。
我笑容一僵,當即改口:“打主人也要看狗的課。”
“……”
高燦在一旁搖著頭心如死灰。諒必他是沒見過,誰當個皇上這麼窩囊的。
等沈珣看夠了我,他水潤涼薄的唇一張,說了句讓我十分意想不到的話出來:“範二公子。”
後麵的腳步聲集體一停。
我和高燦齊刷刷捂住心口。
朕的太傅大人雲淡風輕道:“要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比與你說話更愚蠢的事,恐怕就隻有對著屍體說話了。”
……
……
……
下一刻,說時遲那時快,我隻聽範二一聲不受控製的怒嚎,緊接著,一塊灰不溜秋黃不拉幾的玩意兒就朝太傅飛了過來。
觀其速度與形貌,應當是產自我北曌本土的花崗岩,特點是堅不可摧,一般用於砌城牆,修房屋,當然,也可用來揍人,群毆、暗算等等用途。
此物還有另一個簡稱,名叫……板磚。
我身為北曌帝王,按理說,第一反應應該是推太傅去死。
然而,我在皇帝這個身份前,還是個柔情似水一根筋的姑娘。
姑娘的特性,一般是感性大於理性。
於是,我想也沒細想,頭腦一熱,張開雙臂便擋在太傅跟前了。
直到板磚砸上我額頭那一刹,我感受到天旋地轉死亡降臨的痛苦後,我才在內心深處鋪天搶地的呐喊:
尼瑪……
沈珣你這個坑爹貨!
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
然後……我成功暈厥。
我看見的最後畫麵,是沈珣迅速的攬我入懷,高燦那油光滿麵的臉湊過來,大叫了一句:“哎呀娘呀,要死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