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遠行留在山腳下張羅午飯,其他人已經陸續上山,顧鋅白對夏珞嵐伸出手:“走吧,要掉隊了。”
夏珞嵐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顧鋅白的手。
在很久之後,她有那麼多想要抓住它的時刻,但在那些時刻那隻手對她來說仿若瘟疫,讓她隻想遠遠逃離。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看著幾乎垂直的石階路,夏珞嵐有些眼暈:“我以為南方的山都很溫和。”
顧鋅白哈哈笑:“你說的是丘陵吧?是山沒有不陡的,害怕的話抓緊我的手,別回頭看。”
別回頭看啊,千萬不要回頭看,要過很久很久夏珞嵐才能明白其中真意,此刻她還是忍不住輕輕扭頭瞄了一眼,這一眼立刻讓她驚叫出聲,走過去之後再回頭看才發現石階都是又窄又滑,寬度幾乎隻能容納半隻腳,山體近乎90度地削下去,隱約可以見到一點山腳景色,夏珞嵐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段路自己真的走過,現在看著山下雲霧繚繞,隻覺得像被剜掉了膝蓋骨,渾身的力氣泄了個幹幹淨淨,軟成一團扶不起的爛泥,顧鋅白覺察到她的指尖冰涼,回頭見她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石階路發呆,低聲罵一句,左手捂上她的眼睛:“別告訴我你恐高。”
他的手不暖,但是她的臉更涼,捂在她眼睛上,比較之下倒生出點暖意來,熨帖著肌膚,自然而柔軟地親近,夏珞嵐這下子完全看不見東西了,她一隻手扯著顧鋅白的袖子,抿著嘴什麼話也不說,臉上的表情卻還是緊繃的,她這樣充滿依賴的動作讓顧鋅白無法抗拒,顧鋅白握著她手的那隻手在她的手背上捏了捏,放軟了聲音:“你別擔心,我不會扔下你的,你跟著我的腳步走就好了。”
夏珞嵐一顆懸著的心漸漸安穩下來,不能視物讓她對牽著她手的這人充滿了依賴,她豎起耳朵聽著顧鋅白的腳步聲,緊緊跟著他貼近他,生怕會一腳踩空。
所以最後顧鋅白把那隻握著她的手移到她的腰間的時候,她也隻是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沒有掙紮。
夏珞嵐後來去數過那些台階,七百九十六階台階,有五百多階是他捂著她的眼睛帶她走過,五百多階台階,還有此後的吊橋和瀑布,十九歲那年的秋遊。
她和那人的故事,就像是那一年秋遊爬山的曆險,顧鋅白問過她四次要不要回去,要不要放棄,她在十九歲的時候四次聲音堅定而響亮地說不,然而那之後很多年夏珞嵐不再爬山。三個小時的路程,在其中時滋味酸甜百般皆有,回憶起來驚險刺激,但若要再來一次,卻是決計不可能。
那天的野餐是燒烤,三張桌子上擺滿了顧鋅白辛苦殺價買回來的肉和蔬菜,他們努力奮戰,到最後也還是沒能把東西全部消滅掉,顧鋅白把剩下的材料一抖,收進塑料袋裏:“回學校後找個地方涮火鍋吃,要去的報名。”
夏珞嵐當然沒有去,她還有兼職要做,她在學校對麵的一家服裝店做導購,工作時間是周一至周四還有周末的晚上六點到十點,在夏珞嵐3歲之前的人生裏她的經濟從來沒有寬裕過,但是十九歲的秋天確實是她最窘迫的時候,助學貸款還沒有完全落實,她時刻麵臨著突然背負幾千塊錢債務的危險,她的現金和存款加起來隻有不到一百塊,或許她得跟老板商量一下可否預支本月工錢。
晚上在服裝店裏躊躇忐忑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提出這個要求,出乎意料的是老板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件事你不提我也得跟你說了,咱們緣分怕是要到頭了。”
珞嵐嚇了一跳:“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了嗎?”
老板的神色很無奈:“你別亂想,不是我要炒你魷魚,是別人要吃我的棺材本,我這店麵被一個黑社會混混看上了,他非得讓我把店轉讓給他開台球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我一個外地來的可不敢跟這種人較勁,隻能挪地兒了,聽他話裏的意思,我要是乖乖聽話,他還能出個好價錢,要是不遂他的意,他有的是辦法整治我,我還是識趣點主動走人的好。”
珞嵐的心沉甸甸的,大學城裏本來兼職就少,找工作的人又多,她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本來覺得一切都穩妥了,沒想到才幹了一個月就出來這麼檔子事:“大概什麼時候搬?”
老板戀戀不舍地摸著前段時間剛換過的壁紙:“我跟他說,得容我把倉裏的貨都清出去,他許了我半個月,我已經聯係了廠家,能退貨的盡量退貨,不能退貨的就得打折出售了,明天我就把清倉的牌子掛出去,能挽回一點是一點。剩下這半個月我不會虧待你,給你按一個月工資算。”
這學期還有將近兩個月,就算是放了寒假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回的去家,姑姑是否肯見她?她不知道。這晚上顧客也少,她心事重重地坐在門口的沙發上發呆,直到有人推門進來。
來的是一個戴著墨鏡身上有股匪氣的年輕人,老板一見到這年輕人就迎了上來,想必他就是個那個地頭蛇了,珞嵐起身,一語不發地看著老板和年輕人應酬周旋,老板的卑微之態讓她覺得辛酸又悲涼,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人,傲慢輕易掌控他人的生活,或者用權力或者用金錢或者用……暴力,身上那些已經消弭的傷痕似乎又疼痛起來,她簡直恨透了這些人。
被喚作‘裴哥’的年輕人在店裏轉了一圈又回到門口,這才注意到夏珞嵐:“這是?”
夏珞嵐抿著嘴,表情倔強一語不發,老板訕笑著回答:“這是我店裏做兼職的大學生,是播音藝術學院的學生。”
聽到播音藝術學院幾個字,裴哥的眼睛唰的一亮:“你也是播音的學生?我妹妹也是。”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就在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自己的妹妹,看樣子他很喜歡自己的妹妹,簡直把她當成自己最大的驕傲,說她是如何漂亮乖巧、勤奮好學,有多少男孩子排在她後麵等著她賞臉看一眼,末了又吐了口唾沫:“呸,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群癟三混混也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妹妹以後是要做大明星的,那些歪瓜裂棗,來一個我打一個。”
聽到這裏,夏珞嵐冷冷一笑:“那也得看人家是不是看得上一個當混混癟三的哥哥。”
裴哥的臉一沉,大眼睛殺氣騰騰地盯著珞嵐:“你說什麼?有種再說一遍!”
老板嚇得哆嗦,趕緊去拉珞嵐的袖子,珞嵐心裏的火反倒被激了上來,甩開老板的手直視著裴哥:“我說,你妹妹好是沒錯,但可惜有個做土匪的哥哥,天下的好男孩全會被你嚇走,你妹妹如果找不到好男人,全是被你害的!”
一個耳光啪的一聲打下來,他下了狠力,珞嵐被打得向後趔趄幾步跌坐在地上,鼻腔裏一陣熱流湧出來,移開手的時候五指都是紅的,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昏黑,老板驚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珞嵐你沒事吧?裴哥你別生氣,小孩子不懂事……”
好半天珞嵐才從這個耳光裏緩過神來,裴哥已經走了,臨走扔下一句‘一個星期後來收店’,老板頹喪地坐在衣服堆裏,珞嵐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過去,滿懷愧疚;“對不起老板,我太衝動了。”
老板勉強一笑:“以後別這樣了,臉都腫起來了,趕緊去後麵處理一下。”
她的臉果真腫了起來,五個指印還清晰可見,澆上冷水去,皮膚底下熱辣辣地疼,她用毛巾包著冰塊敷了一晚上也沒把腫消下去,第二天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還是一目了然,心裏想著兼職的事兒,跳舞的時候一點也不專心,一不小心高跟鞋又踩上了顧鋅白的腳背,顧鋅白吃痛一聲悶哼,珞嵐這才回過神來,連連道歉。
顧鋅白之前就已經盯著她的臉看了很久,等到被她踩了才終於忍不住問:“你的臉怎麼回事?”
珞嵐伸手摸摸腫起的地方,心不在焉地回答:“沒事兒,出門時候不小心撞了下。”
顧鋅白一聲冷笑:“你倒是再給我撞個看看。”
珞嵐無言以對,休息時間到了,她甩開顧鋅白的手走到窗邊坐下,從包裏掏出麵小鏡子,和離開寢室的時候一樣,指痕絲毫沒有消下去的跡象,那男人真是下了狠手了,不知道寶貝自己妹妹到什麼地步才這樣心狠手辣,早知道應該問一下他妹妹的名字,說不定這事兒還有轉機。
顧鋅白跟過來坐在她身邊:“是被人打了?”
他的手伸過來,夏珞嵐下意識地要往一邊躲,被顧鋅白伸出一隻手抓住肩膀把臉兒扳過來,他的另一隻手覆蓋在她臉上比了比,她的臉瞬間燒的滾燙,越發顯出他的手指冰冷:“是個男的?你得罪了誰?”
他將親昵動作做的這樣自然,覺得別扭的卻是珞嵐,她掙脫開他的桎梏:“和你什麼關係。”
顧鋅白一愣,很快反駁回來:“我是班長,有義務保護班裏同學的生命安全。”
這樣的借口都行?夏珞嵐是真的無語了,隻能悶聲回答他:“一個混混,要強行收購我兼職的那家店,我看不過,跟他強了兩句,沒想到這王八蛋連女人都打。”
顧鋅白哭笑不得:“你以為你是在看古惑仔啊?混混哪裏來的什麼道義準則,哪個混混?”
都已經說到了這兒,夏珞嵐隻能告訴他:“我不認識,老板喊他裴哥,應該還蠻有勢力的。”
顧鋅白若有所思,過了半天對夏珞嵐說:“下星期期中考試,別忘了練舞步。”
珞嵐看了他一眼,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晚上去上班的時候,打折促銷的牌子已經掛了出來,原本的打八折改成了打五折,夏珞嵐看著店裏來來往往的人真的有些後悔了,如果自己不衝動,還可以給老板爭取半個月時間,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損失慘重,自己也白白丟掉了一個月的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