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陰曆5月16號。
南京,雨天。
中央飯店,西餐廳。
孟子怡等了半晌,才等到了鄭輝。
此時,南京正黃梅天,胸悶氣短,濕熱難當。雨總淅瀝瀝地下個沒完沒了,把一切都下出了黑黑綠綠的黴點兒。
鄭輝進來的時候,將雨傘遞給了門童。門童問他,先生您幾位。鄭輝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回話,朝裏麵走了進去。
門童也不追問,好似走了個流程,自顧將鄭輝傘垂下,微微蜿蜒而下的是雨水,濕了門前的地毯,於是趕忙將傘放到一邊的桶裏——南方的店,梅雨天習慣在門口放一個桶,裏麵放置客人的傘。
雖是打了傘,鄭輝的肩頭卻還是濕了,西裝是毛呢的,上麵沾了雨霧,像是著了一層毛絮,平添了幾分柔軟和溫和。
他拍打著身上的水珠子,四下尋找著孟子怡。
孟子怡隻是揮手,鄭輝便發現了她。
那是一個靠窗的位置,因為雨霧,窗外的街景模糊了,孟子怡坐在一片混亂且姹紫嫣紅的畫麵裏,如同一個女王。
坐下來,鄭輝才發現孟子怡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不再似大學時候的模樣。但是究竟哪裏變了,卻說不清楚,五官還是那五官,隻是化了妝,變得更加有了女人的韻味。那個時候是女孩,如今是女人,女人和女孩終究是不一樣的。
孟子怡笑道,老同學,找你一趟可真不容易,如今日本人也被趕走了,倒是輪到你們老虎橋監獄忙的了?
鄭輝笑打趣,我怎麼忙又能忙得過你這個大明星?你能來南京演出,那是整個南京文藝界的幸事,你想見我,我還不是忙不迭趕來了,隻是像我一個管後勤的,怕是給你跌了光彩。
孟子怡知他剛出差回來,隻是淡淡問了一句舟車勞頓的話。
鄭輝倒是不回避,可不是,剛從蘇北回來,那邊共產黨鬧的凶,在鄉下,還真是凶險環生。
老虎橋監獄關的都是共產黨的人,一刻不得鬆懈。
孟子怡佯裝不滿,我倒沒說什麼,你一上來倒是排揎了我一車的話。
兩人都笑了,一下子找到了上學那段歲月時光。
鄭輝道,好久不見了,那時候我們在北平,我也是話劇社的一員呢。
鄭輝說的是事實。那時候,大家都還年輕,十五六的樣子。學校裏排了話劇,大夥兒一起上,鄭輝的模樣兒好,經常是演男主角,孟子怡則是當之無愧女主角,兩人一時風光無二。
在《茶花女》裏,他便是阿爾芒,她則是瑪格麗特。到了《老婦還鄉》裏,她便是複仇的火焰克萊爾,而鄭輝就成了老去的伊爾。
故事裏的人經過了幾個春秋,還是在一個舞台上。故事外的人分分合合,便不再是同一個世界裏了。
兜兜轉轉,他們兩個老搭檔倒是真的又碰麵了。
隻是鄭輝胖了,圓滾滾的,像極了寧波湯圓。
那時候在學校,鄭輝可真是帥。脖子是脖子,肩膀是肩膀,現在像是被什麼東西擠壓到了一起去,人沒了以前的瀟灑,隻是多了一份和氣,不像是在政府裏幹活兒的人,讓人少了一份畏懼感。
孟子怡笑著從口袋裏拿出幾張話劇票來,遞給鄭輝,明晚的演出,還望你這個鄭處長能賞臉。
鄭輝假裝驚訝,你這出手真闊綽,這一給就是五張票,要知道你的演出現在是一票難求啊,五張票,你的那些戲迷們可不要當街把我給吞咯?
孟子怡道,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每個正形。
鄭輝笑著打趣,當年也是這樣?我倒是不記得了。
孟子怡裝著認真起來,點了點頭,可不是,你們那幾個活寶,什麼時候消停過。
鄭輝黯然,這幾年總是打仗,也不知道大家夥兒都怎樣了。
孟子怡歎息,戰火不斷,都各奔東西地找理想去了,有的沒了消息,有的死的死了,再也不見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孟子怡說道這裏,不由地眼眶兒紅了,掩飾似的端起了咖啡杯,喝起咖啡來,放下的時候,才發現唇痕落在了咖啡杯上麵。
鄭輝發現了,不由地心頭一顫,將目光移開了。
孟子怡也留意到這個細節,突然讓她想到曾經的一幕,趕忙用一邊的餐巾擦了去,口紅又落在了餐巾上,這樣反倒像是故意給別人留下了一個念想。她想了想,局促地將餐巾折起來,那點口紅便給折進去了,看不見了。
鄭輝沒話找話,隻是想打破這點尷尬,小東的事情,我倒是知道的,前些年,他參加了中條山戰役,後來在烈士的名單裏看到了他的名字,起初我是不信的……
孟子怡淡淡地道,別說了,有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這些年經曆的太多,早把上輩子的事情給忘記了。
有一滴淚從她的眼眶悄悄滑了下來,她扭轉過頭去,不讓鄭輝看清她的臉,用手帕擦了。絲質的水紅色的手帕滑過她的手腕肌膚,凝脂一般,鄭輝不由地看的呆住了。
孟子怡道,我們這都幾年沒見了,見了麵本該是高高興興的事,竟然見麵了說的都是些讓人落淚的話,還是說些高興的事兒吧。
但是兩人卻再也找不到什麼話題來,竟然冷落下來。
下雨的天,總是能把下午的光陰縮得很短。剛剛過了午後,便進了黃昏。
兩人看著窗外的光線黯淡了下去……
記憶裏的小東倒是清瘦俊朗的樣子,一身新派的襯衣總是洗得雪白。小東的皮膚白淨,有江南人特有的靦腆,一旦是開過火了玩笑,不由麵色一紅,皮膚猶如透明的一般,桃花麵兒,越發顯得澱青的發,黑亮的眼來。一臉不諳世事的年輕。
孟子怡是喜歡小東的,那撥人裏大家都心知肚明。有幾個人喜歡子怡,但見小東和子怡在一起,一對璧人的模樣,都不敢造次,連說話也小心翼翼的。
怎麼也沒想到,這樣一個人兒會拚死地去參加中條山戰役,人不可貌相,馬革裹屍,為國捐軀,小東倒是讓人刮目相看。於小東而言,大抵是死得其所吧。
那晚,鄭輝請孟子怡在獅子橋吃了桂花鴨。
吃完了飯,雨竟然停了。夜色裏的空氣異乎尋常地好,一掃平日裏聒噪的氣息,連行人都少了許多。晚風吹了過來,孟子怡有些衣不勝寒。鄭輝將自己的外套脫了,給孟子怡披上。
孟子怡不去看他,似乎陷入了一段回憶或是思考,隻是喃喃地道了一聲,謝謝。
鄭輝也隻是微微一笑,看你,生分了。
孟子怡知道在劇社的那段時間,鄭輝是暗地裏是喜歡自己的,隻是他們彼此都沒有說開,就當沒有這回事兒似的。
她記得那次的口紅事件,奇怪,今天為什麼一直想起來。那次,她親眼看到他在後台盯著自己的杯子看。那是剛下舞台,還沒有卸妝,上麵印了很大的一個唇印。孟子怡隻是覺得滿臉臊紅,趕忙將杯子擦了幹淨,也不理會他。好似別人幹了什麼錯事兒冒犯了她一般。鄭輝也察覺到了,不免有些尷尬,忙將目光移開了,也不像往日那樣,到她麵前來,和她說話。那一晚的後台,兩個人都沒有再交流什麼了。
鄭輝不言不語將道具歸置到一旁,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子怡又覺得自己那麼做甚是不妥。鄭輝的學生時代,總是彬彬有禮,不少女孩子暗地裏喜歡他,隻是如今,他的樣子,連當初影子都很難找見了。
他是老去的伊爾,她還是曾經的那個瑪格麗特,隻是那個她已經死了,如今是全身換了零件的克萊爾。伊爾雖然是胖了,倒還是那個伊爾。
孟子怡有自己的心思,一直有要說的話想等著時機說,兩人步子走得很慢。
燈光下,濕漉漉的街道如同打碎的天燈,零零散散地映照了霓虹的燈光,很夢幻。遠處時鐘突然響了起來,已經是十點鐘了。
如果再不說,可能今晚就沒機會說了。孟子怡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鄭輝,這次我來,除了巡回演出以外,還有一個事情要求你。
鄭輝有些意外,哦,什麼事兒?
孟子怡盡量將語氣放平靜了,緩緩說了起來。
原來前段時間,南京城抓了一批疑似共產黨,其中有一個男子,叫白曙光。
聽到白曙光的名字,鄭輝也有一些意外,這些事情都是保密局秘密處理了,外界可真是不知道,如今正好在老虎橋監獄裏關著……
這個白曙光是南京城白下書店的老板,經過調查,那個書店可是共產黨的一個地下聯絡點。倒是白曙光真是一個硬骨頭,用刑不少卻什麼也沒有交待。也或許是真的不清楚裏麵的事情,共產黨善於借殼聯絡,有時候一個店裏的夥計是共產黨,與外界聯絡數次,那個店的老板不知道其中緣由的,也大有人在。
鄭輝問道,怎麼?你知道他?
孟子怡有些傷感和頹廢,黯然道,他是我的丈夫,一直都在南京做生意,我們……我們一直就沒有在一起過……隻是當時家裏人的拉郎配,不得不結婚……
孟子怡說道這裏,臉上微微漲紅了,停頓片刻,語氣變著小聲的嗚咽。
鄭輝有些心疼,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他沒想到子怡竟然已經結過婚了。
孟子怡緩了緩,繼續說道,我這次來,一是演出,二來是希望跟他解除了婚約,來了,找尋半日,各方麵打聽了才知道,他竟然有通共的嫌疑,我倒是不在乎他通不通共,我隻是想讓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好聚好散罷了。所以,務必求你幫忙,讓我跟他見上一麵,這次才算是圓滿了。
鄭輝沒有料到孟子怡請他幫忙的是這件事。
鄭輝不知道如何對孟子怡說,兩個人踩著細雨濕流光的街麵上,一時間竟然無語了。倒是孟子怡緩緩說道,畢業分開之後和小東就失了聯係,後來回到蘇北老家,沒過多少日子,便被拉去和白曙光訂了親。
好多年的歲月在孟子怡輕聲言語中緩緩道來,漫長的光陰便成了輕描淡寫的敘述,卻是讓鄭輝動容。隻是,這樣的故事在這樣動蕩的年代來看,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一到孟子怡身上,好像就不是那麼平常了,隻是這些事是屬於她的。鄭輝說自己會幫她想想辦法,但是這件事兒先不要著急。
孟子怡有些憂愁,我留在南京演出的時間不長,我怕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等。不過,不管怎麼說,已經很感激你了。
鄭輝看了看四周,輕聲而關切地說道,和共產黨搭上關係,現在可是個敏感的事兒,你可千萬不要亂找人,亂聲張,如果把自己卷進去了,可不好啊。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怎麼著我也得想辦法把你這個事情給辦了,但你得給我時間。
孟子怡點了點頭,我是知道的,再說這種事兒我怎麼好去找人,也是看你是個知根知底的朋友,才和你開了這口。
說話間,走到鄭輝的車前,鄭輝給孟子怡開車門,上車,我送你回去。
兩人一路無話。
孟子怡隻看著窗外夜色,風遙遙地從前方吹了過來,她恍惚著,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應該不應該。她心裏是清楚的,其實那個人從監獄裏出來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那麼解除婚約還有那麼重要麼?或是自己潛意識裏,隻是念念不忘要與過往割裂,她也的確不想回憶起以前的事情了,帶著這份婚約,她沒有辦法走到下一段生活裏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又開始下了。
剛剛去吃桂花鴨,鄭輝勸她喝了幾杯紹興酒,臉色有些發燙,風吹過來,雨絲落在她的臉上,甚是清涼,很舒適。
要不要把車窗拉上去?鄭輝問她。
她搖了搖頭,挺好的……
她思考片刻,緩緩問鄭輝,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鄭輝看著她,剛剛不該勸你喝太多的酒,黃酒後勁兒大,怕你晚上喊頭痛。
孟子怡搖了搖頭,那怕什麼,頭痛睡覺起來更舒服,大腦沒了那麼多思慮,就不用想那麼多了,這些年,我想的事情太多了。
鄭輝道,是你心思太細膩了,想那麼多做什麼,過去的事兒都不可能再來一次,你的事兒我會幫忙的,到時候你也算是和過去隔開了,好好活下去,多好。
孟子怡有些意外,鄭輝竟然看穿了她的心事,也是,隻有戲裏的故事可以一遍一遍的來過,哪有人生可以重頭來的。
謝謝你!
孟子怡懇切地說。
這麼一說,鄭輝也笑了。
鄭輝說,我想……既然我們能再見麵……我希望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鄭輝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燥熱了一下。隻是暗啞的夜色裏,孟子怡看不到。
孟子怡的頭腦有些混亂,黃酒的確是有些後勁的,她現在有點兒不能思考,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痛。
次日晚,位於中山路的大華大戲院。
孟子怡的影響力果真了得,戲院門口的票販子將票價抬的老高,大幅的孟子怡的海報竟蓋過了上海灘的胡蝶、阮玲玉當初的風頭。
鄭輝看到孟子怡的臉在海報喜氣洋洋,夜風裏卻顯得有些單薄和孤立。笑容看久了,多了一份無奈與悵然,悲苦的感覺。
鄭輝有些失意地笑了,隻是覺得自己想的太多。
戲準時開鑼。
鄭輝的位置不錯,坐在靠前的堂座上。
他向跑堂的要了一碟毛豆,一碟花生,又要了一壺碧螺春,等著大幕拉開。
屋內冷氣開得十足,悶熱的天,突然就消解了去,一下子清醒了許多。眾人議論著,大都是對孟子怡出場的興奮。舞台的前方排滿了各界送來的花籃。他原是知道孟子怡的影響力不錯,但實際的情況還是讓他驚了一驚。
一想到這樣的藝術名流和自己關係如此親密,不由地心裏一陣得意。在保密局自己始終是不得意的,不是出風頭的部門,也派不上什麼好活,屬於外圍的人物,如今在這裏卻找到了自信。
一般人都是如此,在自己的世界裏找不到肯定,缺了什麼,就期望在這方麵有些彌補。如今突然得到了這份彌補,怎麼能不讓人高興,也更重視起來。
鄭輝環顧四周,抬眼一看,卻發現保密局一處處長段玉宣竟坐在二樓的包廂內。鄭輝對外身份是老虎橋監獄後勤處處長,還有另一個身份不能告知外人,外人也無從知曉的,保密局物資科科長,段玉宣雖不是頂頭上司,但也算是上下級了。在這裏見到他,倒是意外。
他沒有想到段玉宣對新派劇也感興趣,這個人平時總是不苟言笑,看起來有些太過正經,安安靜靜的,帶著一點戲文裏書生的氣質。
鄭輝平時和他也沒有什麼接觸,隻是覺得這人和情報格格不入。這樣的人竟然也來湊熱鬧,這真是讓鄭輝大跌眼鏡。
眾人等待著,鈴聲響了。
燈光暗了下去,舞台上大紅的幕布緩緩拉開。
孟子怡演的茶花女出現在了舞台中央,柔弱而剛強,故事中的茶花女美的像一朵罌粟,身體羸弱卻有著無窮的活力,終究是幻滅,像毒品,吞噬著自己,也吞噬著別人。
鄭輝記得,孟子怡曾經和自己演過這個戲。
那個時候,孟子怡清純可人,一切都是天然的,像晨露一般,演茶花女,光豔照人。如今她的眼睛裏有了故事。這個故事是一壺酒,緩緩在舞台中央溢出來,醉了場內的觀眾。
茶花女被阿爾芒拋棄了,無可奈何,她看著前方,眼神裏滿是絕望。
全場的人都安靜了,為茶花女而動容,觀眾席鴉雀無聲。
舞台上,光暈裏的孟子怡幾乎讓鄭輝分不清到底是孟子怡還是茶花女,人戲合一,大致說的就是這個境界吧。
觀眾席有人抽泣了,應該是某個女子,為茶花女而感動。
突然,“砰”一聲響,震得鄭輝一跳,方才意識到竟然是槍聲。來得太意外,將整個劇院的氣場都打破了。“嗖”地,觀眾的思想從劇中拉了回來。
那一聲槍響尖銳而突然。
孟子怡等演員都停了下來,呆呆看著眼前紛亂的世界,唯舞台上寂靜如夜,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像是被嚇傻了一般。
觀眾席喧囂沸騰起來,女子的尖叫聲和眾人的呼喊聲交疊在了一起,眾人各自奔命,混亂不堪。
鄭輝靜默幾秒鐘,循聲看了過去,他看到了一個黑影在觀眾席迅速撤離。
二樓的包廂內,段玉宣晃了一晃,坐在了椅子上,遠遠的,也瞧不清究竟有沒有受傷。
樓上的人也開了槍,黑影身體猛地向後一仰,迅速地,朝一邊的牆壁靠了過去。夜色裏,那個身子仿佛隱匿了一般,和牆壁化為一體。
燈光驟然亮了。
鄭輝看著那個黑影,嬌小地身子夾在人群裏向二樓奔去。
鄭輝對著舞台中央呆住了的孟子怡喊,子怡,去後台,去化妝間。一麵拔出槍來,朝二樓奔去。
二樓的走廊,卻不見那個人影。
光線不好,不能朗照。
二樓的觀眾已經撤得差不多了,隻有段玉宣沒有撤走。一邊特工看到鄭輝,連忙打招呼。
鄭輝道,怎麼樣?
那特工道,段處長受了槍傷,已經叫了醫生,沒什麼大礙。
鄭輝揮了揮手,叫幾個人,跟我追刺客。
終是等不及,鄭輝一個人先衝到走廊盡頭。
拐彎處,牆上有一滴血跡,想是那個刺客受傷了。
前方隻有一條路,通向舞台的上方——那是工作人員操作間,換場時拉幕布,或是打燈光用了。鄭輝衝了進去。
光線極暗,隱隱綽綽,看不真切。
鄭輝舉槍,緩步而行,耳聽四路,眼觀八方。
似乎有輕微的呼吸聲,緩緩靠了過來,黑暗的環境裏,人的觸覺變得那麼敏銳,不對,身後有人……
鄭輝警覺,迅速回身,舉槍。
身後果然有一個黑影,那人速度卻是極快,用手攀附了一邊的繩索,一腳踢向鄭輝。鄭輝讓開,舉槍對著那人,那人見一腳踢空,晃身便藏匿到一塊幕布的後麵。
鄭輝衝了過去,卻不見了蹤影……
孟子怡坐在化妝間裏,也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鄭輝究竟怎麼樣了。一時又擔心明日報紙會怎麼些,會不會把自己牽扯進去。一時又想著殺手要殺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麼人。
這一切交織在了一起,讓孟子怡坐立不安,慌亂不定。
她來回踱著步子,想了又想,最終心一橫,從化妝間走了出來。
走到後台一旁,隔著一邊的幕布朝台下看去。觀眾席已經沒有人了,鄭輝在哪兒,有沒有事,人到底有沒有被抓住,千頭萬緒,傾潮翻湧,孟子怡更加擔心起來。
孟子怡焦慮萬分。
突然腰際有一個硬硬的物件頂了過來。
別動,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剛要回頭,那個聲音喊,別回頭,別出聲,否則我保證你死在我前麵。
孟子怡反應過來,頂過來的是槍,來人正是那個刺客,她不由地緊張起來,顫抖地問,你想怎麼樣?
帶我去你的化妝間。那個聲音說道,喘息著,似乎受了傷。
那一段路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孟子怡都不知道了。
殺手挽著她的手,好似一對親密朋友一般,兩個人靠得那麼近,將那把頂著她腰際的槍完全擋住了。
一旁來來往往的演職人員,也絲毫沒有察覺。
孟子怡不敢喊,她也知道隻要自己喊一聲,這個殺手便無路可走。可是自己呢?自己的安全怎麼保障?自己喊一聲,她必定死在這個殺手之前。
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總不敢再殺人吧,再說,無冤無仇,她殺我做什麼?
她不敢回頭,不敢去看對方的臉,隻是茫然地按照她的指令朝自己的化妝間走去。
兩人走進了孟子怡的獨立化妝間。
殺手將門闔上。
燈驟然滅了,孟子怡知道對方還是不想讓自己看到她的臉。
黑暗的化妝間裏,孟子怡定了定神,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你現在是出不去的,你受了傷,隻要出去就會被發現。
殺手沒有接話,隻是喘息著。
孟子怡聽得出來,對方已經心力交瘁,急需要好好休息。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孟子怡想了想,摸索著站了起來。
你幹什麼?殺手立刻警覺。
孟子怡嚇了一跳,她掩飾著自己的緊張,輕聲說道,我隻是想給你倒杯水。
不用。坐下。殺手冷冷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敲響了。
子怡,你在裏麵嗎?是鄭輝的聲音。
孟子怡低聲道,如果我不出聲,他必定會推門而入……
正說著,燈開了,是殺手開的燈。
孟子怡看到了她的臉,這是一個極清秀的女孩兒,和自己一般身高,說不上很美,卻很吸引人,清瘦極了,顯得兩隻眼睛極大,眼神卻清冷而淩厲。她似乎受傷不輕,臉是蒼白的,額頭上冒著汗珠,搖搖欲墜,盡管是這樣,手裏的槍依然對著孟子怡,冷冷地看著她……
屋外,鄭輝看著門,他聽到裏麵有窸窸窣窣地響聲,難道有老鼠?不會,老鼠的動靜不會有這麼大,那麼子怡是在裏麵的。
她不會有事兒吧。那麼一個柔弱的女孩,如果真的是她遇到了那個殺手,該怎麼辦?
透著門縫,他看到了燈光亮了。
果然有人在裏麵,可是為什麼不回應自己,難道……
實在沒有辦法再這樣等下去了。
鄭輝向後退了兩步,決定撞開這扇門,一探究竟。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
孟子怡被那個殺手劫持著,那人鉗製住了孟子怡脖子,一把手槍抵住了孟子怡的下顎。
孟子怡頭不能自主地昂著,目光裏甚是恐懼,她看著鄭輝,可能是因為緊張,嘴唇顫抖了一會兒,卻沒有說話。
鄭輝急切地喊,你不要亂來,有什麼要求,說!
他沒有想到自己這麼快便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一個特工該有的冷靜和處事方式。他知道自己的外表並沒有表現出多麼的憂慮,但拿槍的手不穩,泄漏了他心底的秘密。
孟子怡眉頭微蹙,輕輕咬著嘴唇,顯然不怎麼舒服。
殺手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希望她有事兒,那就告訴我,我怎麼走才安全。
鄭輝擔憂地看了一眼孟子怡,繼而看向殺手,眼神突然變得淩厲起來,我答應你,但是如果她今天有事兒,放心,我是不會讓你活著離開南京城的,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挫骨揚灰。
他說的很決絕,那一刻,孟子怡突然心中一慟,他竟然那樣在意自己,這些話,不該是他說出來的,此刻他應該心亂如麻。
怎麼走?殺手重複了一遍。
向右,穿過後台雜貨間,那兒有一個小門,通巷子。鄭輝語氣平淡。
殺手挾持著孟子怡,退著步子朝雜貨間走去,終於消失在了走廊內。鄭輝鬆了一口氣,他淡淡地對後台裏各個房間裏的人喊道,語氣中帶著不同尋常的冰冷,今天晚上後台發生的事兒,誰敢說出去一個字,我鄭輝絕不與他幹休。
巷內,殺手已經支撐不住,與其說是在挾持孟子怡,不如說是孟子怡扶著她。
步履蹣跚。
巷內燈光陰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又下起了雨來。
孟子怡已經全身濕透了,這才發現茶花女的服裝還沒有卸下,因雨水打濕,已經笨重異常。這是一個落魄的茶花女。
應該已經安全了,你可以休息了。孟子怡喘息著,將殺手放到了一邊。
殺手坐在濕漉漉的地上,為什麼要救我?
原來,剛剛在化妝間,是孟子怡告訴了她脫身之法。
那一刻,孟子怡知道,她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辦法,這個女人處於崩潰的邊緣。此刻如果自己貿然行事,她必定會殺了自己,保全自己就必須保全她。
孟子怡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想出去,現在必須挾持我。
這句話一出口,殺手愣住了……
鄭輝又在敲門,子怡,你在裏麵嗎?
殺手知道,孟子怡所言非虛,脫身唯一的辦法,隻能如此……
此刻,巷子裏的雨水影映著路燈的光照著孟子怡,忽明忽暗的臉,多了一份沉穩和剛毅。
孟子怡看著她說道,你信得過我?
如果你真的想害我,無須等到現在,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救我。殺手說。
念叨大家都是女人。孟子怡緩緩說道,隨後竟然露出了微笑。真是奇怪,也就這麼一會兒,她竟然不那麼懼怕這個殺手,更不厭惡她。竟然還有了……
……還有了些許的憐憫。
一個女人,如果真的要在刀尖上生存,要麼別無選擇,要麼深仇大恨必須了結。
這兩點都值得自己同情。
自己是怎麼學戲的,怎麼走上這條路,怎麼受過白眼紅眼以及可以吃了自己的色眼,這些都是她走過來的。
雖然與麵前這個女人不一樣,但是都是苦。
何苦再去為難她。
孟子怡道,你現在不能離開巷子,如果現在走,隻有死路一條,所以,在這裏等我,後半夜,我叫一輛車,送你出城。
殺手點了點頭。
黑夜的街頭,沒有了行人,街道仿佛一下子寬了許多。
孟子怡疾步往賓館走去。
有一個聲音在後麵喊她,子怡。
是鄭輝。
她回頭,看到了他,微微一笑,衣服已經全部濕了,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妝早就花了。
她知道自己有多麼難看。
鄭輝道,我一直在附近找你,這下好了,見著你了,我可算是安了心。
孟子怡笑了,你不必那麼緊張,她不會對我怎樣的。
鄭輝道,為何那麼相信一個殺手?
孟子怡道,想殺死一個人還是要費點力氣的,不是麼?再說,她殺了我,對她有什麼好處呢?
鄭輝陪著孟子怡一同回到了賓館,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夜色裏,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到了最後,孟子怡反而顯得有些輕快起來。
鄭輝道,看來你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今晚的事,原先我以為會影響到你的情緒。
孟子怡道,怎麼會,這些年走南闖北的,什麼沒見過,有一次演出,演得好好的,日本人的炸彈就飛了過來,轟炸的那一刹那,殘胳膊斷腿的飛將過來,也沒把我嚇成怎麼樣啊。那麼多年的戰爭墊了底,現在這點事兒算不得什麼了。
紛亂的世道,也是活一天算一天罷了。孟子怡歎息。
孟子怡沒有請鄭輝到自己房間裏。
見鄭輝走了,趕忙到自己房間裏,換了一件衣服,便給前台打了一個電話,叫了車。
她將車停在了離巷子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仔細查看了四周,似乎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沒有人。
她仍不放心,再度在車內等了良久,那個司機不耐煩了,隻是說,小姐,你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孟子怡才下了車,走進了巷子裏。
可是,巷子裏哪裏還有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雨依舊在下,孟子怡有些擔心那個殺手,到底怎麼樣了?不會有事兒吧,她躊躇著,眼下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隻能先回賓館了。
終究這個人和自己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突然覺得自己像戲文裏說的打抱不平的俠客,這麼一想,孟子怡也笑了,自己這是何苦,幫一個陌生的人,還是一個挾持自己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影逶迤過來,一直蓋在了孟子怡的視線裏。孟子怡嚇了一跳,一抬頭,可不是一個人走了過來?
剪影裏,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她已經能認出來,對方就是鄭輝。
他跟著她過來了,而自己竟然沒有察覺。
鄭輝看著她,目光敏銳,孟小姐,你怎麼來這裏了。
鄭輝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走進了路燈的光暈之下。
燈光下,他盯著孟子怡看,眼神淩厲了許多。
孟子怡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裏,但是我卻很感激此刻你的出現。
鄭輝冷靜地看著她,沉思片刻,緩緩地問,怎麼說?
孟子怡淺笑亦無,還用問麼?在前麵這一個小時的時間裏,這附近肯定已經被你查了個遍,鄭輝,謝謝你這麼關心我。
鄭輝的眼神慢慢緩和下來,問道,你不解釋一下,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條巷子麼?
這條巷子是我和那個殺手分開的地方。孟子怡道。
鄭輝點了點頭,正常人而言,這麼危險的地方,怎麼可能在事發當晚還來一趟,何況你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於情於理,似乎都不太能說的過去,你似乎並不怕那個殺手?
孟子怡黯然,我來是因為我不得不來,我把我祖母留下的物件弄丟了。
什麼物件?
一個金鐲子,我一直戴在手上的,可能是因為剛才糾纏的時候脫手了。其他的物件丟了也就丟了,這個物件可是祖母留給我的唯一念想。不敢留到天亮再來,黃澄澄的,一到白天,還不給路人撿了去。
鄭輝懷疑地看著孟子怡,是麼?
孟子怡反問,怎麼,你不信?她沒有顧及鄭輝對自己的懷疑,說道,既然來了,就幫我找找,希望能找到,否則再也沒法安心了。見鄭輝依然杵在那裏。孟子怡急了,催促道,你再磨磨唧唧,我怕天都要亮了。
這麼一句話,讓鄭輝“噗呲”笑了出來。
尷尬氣氛便消解了,兩人之間似乎又回到了開始的氛圍來。
兩個人在那個陰暗的巷子裏尋找著,光線黢黑,沒有著落。
鄭輝竟然走出巷子,從自己的車子裏找來了電筒。
他似乎已經對孟子怡沒有任何戒心。
隻有鄭輝知道,自己並非如此,這個女人幾乎占據了他整個青春歲月。那日她說要見白曙光,他便暗暗懷疑她的身份,但是那又如何,他甚至想過,如果她真的是身份可疑之人,自己該怎麼做?
這麼多年沒有見過她了,如今再見麵,真的不想讓她從自己的世界裏再消失了。
他希望能留住她。
這句話看似溫暖,卻又那麼淒涼,但愛不就是這樣麼?如同生死,你有什麼可以選擇的?
鄭輝回頭看著孟子怡正仔細尋找著,幾乎要把牆縫都要搜羅個遍。
他一陣心疼,不由地低下頭幫她仔細尋著。
電筒照在一邊的水溝裏,掃了過去,突然一件反光的物件一閃而過,鄭輝心頭一動,再度定神一看,嵌在垃圾裏的,不是鐲子還能是什麼?鐲子的光澤非常鮮亮,看來保養的非常仔細。
他驚喜地喊,子怡。一麵伸手從汙垢裏將鐲子拿了出來。
孟子怡舒了一口氣,剛要接過去,卻見鄭輝收回了手。她有些詫異,他要幹什麼。接著,她才知道自己顧慮的太多了,隻見鄭輝拿出自己的白手帕,仔細地擦拭了一番。
在昏暗的路燈下,白手帕幾番擦拭,已經汙穢不堪。當手鐲遞過來時,孟子怡有些歉意,又有些感激。
謝謝你。孟子怡感激地說。
鄭輝淡淡地說,鐲子值錢還是人值錢?你這麼冒冒失失地出來,也不怕那個殺手卷土重來。
她既然第一遍沒有殺我,那就不會折返過來殺我,是不是?孟子怡低聲辯解道。
孟子怡讓那輛車開走了,自己上了鄭輝的車,緩緩朝賓館開去。
孟子怡用手把玩著“失而複得”地鐲子,喃喃說道,剛剛你問我那幾句好生嚴厲。
鄭輝有些意外她竟會問這個問題,不由勉強辯解,可能是審問那些犯人習慣了。
孟子怡笑道,幸虧我不是什麼共產黨,否則到你手上,怕是什麼都招了。
真是慶幸自己留了一個心眼,在和殺手分開時,丟了一個鐲子在那裏,萬一出現意外,好有個由頭。孟子怡為自己暗暗慶幸,接觸的都不是等閑之輩,自己自當十二分的仔細。
這一次兩人關係似乎拉近了許多,孟子怡說到自己的家庭,你剛才問我,到底是鐲子值錢還是人值錢,其實對於我,鐲子值錢的太多了。那個家,祖母是我唯一的念想,其他人我都懷疑有沒有把我當過一個人來看,女孩子嘛,不被重視也屬正常,這也沒什麼可說的。
孟子怡說這些並沒有失落,好似說一個與己無關的事情,一切都已司空見慣了。
鄭輝道,在我這裏,你比鐲子要貴重的多。
她突然想到《紅樓夢》裏,黛玉給寶玉宮燈,讓他照亮了路回怡紅院。寶玉怕燈打碎了,舍不得用。黛玉嗔道,跌碎了燈值錢還是跌了人值錢?孟子怡不覺臉微微一紅,有些尷尬起來,好在夜色裏也看不清她的麵色。
鄭輝也沒有繼續說下去,車內尷尬起來,是不是說得太過了,這不就是在表白麼?
他記得有一次在學校裏,兩人剛排完話劇,他送孟子怡回宿舍,一路上,他都念著《貴族之家》裏麵的情詩,他的語氣很激動,仿佛融入到了故事當中去了,她哪裏知道,他已經是在敘述自己的心思。
那一刻跟今晚特別像,他同樣是手顫抖著,心跳加速,這麼多年過去了,在她的麵前,他依然會亂了方寸,沒有辦法控製自己。
隻是孟子怡不再是曾經的孟子怡,隻是不搭腔,把話題轉開了,鄭輝,我見白曙光的事兒,還是勞你多費心。另外還想問一句,你認識段處長嗎?
鄭輝有些意外,隻是“啊”“啊”回應。
孟子怡道,如果可能,我想這兩天去醫院看看段處長,今晚他是看我的戲才受的傷,我總得去還個禮,報個歉。
鄭輝道,這事兒不難,雖說不熟,但還算認識,加上你的麵子,人家定然會答應。
孟子怡笑,那便再好不過了。
孟子怡這一舉措,倒真是把危機處理的好。一來,對於公眾而言,顯然是要告知天下,刺殺的事情與自己無關。一來又可以去保密局的高層有些接觸,日後有了什麼事情,當然好處理。
鄭輝點了點頭,明白,兩件事,我都會幫你處理的,等我的電話。
在賓館門口,孟子怡下車。
鄭輝道,我就不送你進屋了,剛才那句話如果冒犯了你,我抱歉。
孟子怡回問,哪一句話?臉上一臉的茫然。
倒是鄭輝心裏一酸澀,原來人家根本沒有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兒。
鄭輝尷尬一笑,沒什麼,是我多心了。
孟子怡點了點頭,那明天見。
鄭輝,明天見。
鄭輝發動了汽車,朝前方開去,從後視鏡裏,他看到孟子怡站在賓館門口目送著她。夜色裏的孟子怡清瘦的身形顯得嬌弱不甚寒,和當年每一次送她回宿舍時,留給他的背影一個樣兒,但是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已經經曆了蒼雲白狗,千山萬水,早已可以做到不動聲色,悄無聲息。
她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單純的女孩了。
兩日後的上午,孟子怡接到了鄭輝的電話,去醫院看望段玉宣。
一路無話,鄭輝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其實好似也沒什麼氣好生,但是一時間覺得兩人之間的氣場已經不似幾天前了,好似生了什麼隔閡。
倒是孟子怡告訴了鄭輝,昨天接到演出老板的電話,說是這出戲在南京加演幾場,要停留半個月,暫時回不去上海了。
南京雖然近,卻來的並不多,什麼棲霞山、將軍山、牛首山、清涼山、玄武湖、莫愁湖……她倒是仰慕卻從來沒有去過,如果有機會,他是想請鄭輝陪著一同去逛一逛。
鄭輝道,這個簡單,等你有空了,隨時可以去。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醫院。
醫院甚是高級,院子裏綠木蔥蘢。
這一天,天公作美,竟然放晴了。陽光特別清爽透亮,從葉間罅隙裏瀉了下來,疏影橫斜,落英繽紛,照的人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隻是走進醫院,才發現三三兩兩的黑衣特工在院子裏巡視著,如果不是鄭輝,估計要盤問好幾次。走進走廊裏,又是黑衣特工,倒是和鄭輝很熟悉,有一個黑衣特工還和鄭輝商量了改日去紅磨坊舞廳跳舞喝酒,見了來人是孟子怡,也好生地說了一堆喜歡、仰慕的話,又說了一通羨慕鄭輝有這麼一個大明星的朋友。
孟子怡頷首微笑示意,沒有多說什麼。
一個高瘦的男子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看到鄭輝和孟子怡,隻是冷冷一笑,喲,鄭處長,你來了?這位是……那人眯著眼打量了一番孟子怡,隨後又笑著殷勤道,難不成是孟小姐,我今兒可是見到大明星了。
孟子怡笑道,您過獎了。一麵抬眼去看鄭輝,想讓鄭輝介紹一下對方。
鄭輝冷眼看了對方一眼,這位是行動科周科長。
那人舉手欲和孟子怡握手,鄙人周翔。
孟子怡與其握手,你好,謝謝支持,周科長如果晚上有空,一定要賞光去看看我的戲。
周翔笑道,一定一定。我這會兒要出去辦事兒。
周翔說到這兒,臉上一臉的無奈與困倦,好似多麼地不順心似的,這幾天那些進步學生在城裏鬧得凶,都是些血氣方剛沒處發泄呢,不守著,就不太平。不像鄭處長,天天有佳人陪伴,閑來無事還可以喝幾杯酒,逛逛秦淮河,甚是愜意,好福氣喲。
鄭輝不搭話。
好不容易寒暄完了,周翔走了,孟子怡才鬆了一口氣,說實話,在這種人麵前,她實在有些放不開。
在病房裏,孟子怡見到了段玉宣,靠在一邊,上半身披著一件睡衣,胸口的傷已經用紗布層層包裹了。
當鄭輝與孟子怡走進病房時。
段玉宣一眼便認出了孟子怡,一麵歉意地說,勞孟小姐大駕,真是不好意思。瞧瞧我這坐在床上,失禮了。
孟子怡道,哪兒的話,您是在看我的演出時,受的傷,我如果不來,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段玉宣道,以前在北平,曾看過孟小姐的戲,那時候我還在部隊裏,二十一二歲的當口,一概懵懂無知,倒是孟小姐扮演的茶花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聽說你來南京演出,我托人找關係才拿了票來。
孟子怡趕忙道:段處長說這話真是折煞死我了,等段處長身體好了,我要奉上一桌賠罪酒才能心安,還望段處長到時候能給我這個麵子賞光。
段玉宣道,你客氣了,佳人有約是段某的榮幸。
段玉宣說話真是張弛有度,相貌也真是好看,胸口敞著,露出結實而強壯的肌肉,皮膚白淨卻健康,生來一張娃娃臉,劍眉朗目,柔和的目光讓人很是輕鬆。孟子怡注意到了段玉宣的手指,修長,白且泛著青色,很細致的一雙手。更讓孟子怡意外的是,段玉宣竟然在床前擺著一個茶海,看來長久有喝茶的習慣。
那個茶海價值不菲,上麵的水紋理清新淡雅,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海南黃花梨木。
段玉宣看到了孟子怡注意了那個茶海,一麵讓護士換了水,一麵請兩人喝茶。
茶道尤為熟悉,什麼十年陳普洱、一級大紅袍,新上的雨後碧螺春,如數家珍。孟子怡笑道,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和段處長說話,這真是長了見識。
段玉宣笑了,我們這些粗人,平時學了這些不中用的東西,也是掩耳盜鈴,裝點文化學識罷了……
從病房走出來時,鄭輝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竟然找到醫院來了,想是重要的事情。孟子怡想。
不一會兒,鄭輝便從電話室走了出來,眉目間有一些憂慮,告訴子怡,自己有點事兒要去處理。
孟子怡道,無妨,我自己叫一輛黃包車回去。
鄭輝想了想,還是攔了下來,決定先送孟子怡回賓館。
孟子怡道,你那麼著急去忙事兒,送我幹嘛,青天白日的,難不成我還能在大街上走丟了,這兒離夫子廟不遠,我正好可以逛逛,等逛累了,我自己知道回去,你不用為我操心了。
話說的在理,事情又急,鄭輝也就不再堅持。在醫院門口分開了。
孟子怡走在醫院外的小路上,仔細思量著,想著過幾天與白曙光見了麵,把事兒給了了,演出再完事兒,就可以離開南京了……
這麼一想,似乎有了些許的留戀,但究竟留戀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前方的巷子裏一個人影閃身而過,人影好熟悉,孟子怡追了過去。
在巷子裏,她看到了那個身影。
可不就是昨天那個殺手。
她想追過去,但殺手的身手好敏捷,隻是雙手一攀,輕身一越,便進了醫院的院子裏。
孟子怡想攔下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正在想著如何是好,院子裏便已經響了槍聲。
看來對方已經被保密局的特務給發現了,這真的是一個不夠聰明的殺手,兩天前已經受傷,而未能得手,今日再來一次,不是自投羅網麼?
然而轉念一想,也未必是這樣,當晚,見到她的人何止是自己和鄭輝,那個周翔必然在查,而四下的各大車站、碼頭、路口肯定都已經把守,她留一日便危險一日,這麼一想,她如此著急行動,反而是明智之舉。
正想著,在牆角處,殺手飛身攀牆而出。
幾乎沒有什麼商量,孟子怡上前一把拉住殺手。
殺手一驚,本能反抗,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孟子怡抓住對方的手腕,殺手隻是覺得手腕一麻,根本無力還手。
在那邊。
在那邊……
特務的聲音傳來,已經聽到腳步聲,紛遝而至,好快!
跟我走。
孟子怡一把拽過殺手,在巷內飛奔起來,穿過幾條巷子,又從一條中藥莊的後門插了進去,蹬蹬蹬上了二樓,對麵一戶人家的陽台靠得好近,孟子怡推了殺手一把,快跳。
殺手已經沒有反應的餘地,縱身一躍,落在了屋子裏。
孟子怡也跳了過去,闔上窗。
這竟是一個布置簡潔典雅房間。
孟子怡突然眼神淩厲起來,冷靜地看著她,你安全了,秦蘭。
這一次,她更加震驚,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這是什麼地方?
孟子怡沉著而冷靜,你的丈夫胡小東是在中條山戰役當中去世,國防部為了牽製日本人,舍棄了一撥小勢力武裝,而你的丈夫很不湊巧,就在其中,所以你要殺了與這場戰役有關的人,以此來報仇,段玉宣正是其中一位。我說的對嗎?
殺手秦蘭呆住了,顫抖地看著孟子怡,你到底是什麼人?
孟子怡道,是什麼人不重要,關鍵是,我是你可以合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