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悶雷過後,雨滴嘩啦啦砸在瓦片上。
看這架勢,老天爺是存了心要跟沐相爺作對,偏趕著四小姐出閣的好日子給人臉色看。
司天監千挑萬選的吉日。府上幾位有神通的門客也算準了這日必是豔陽高照的晴天。沐家的下人們很早就收拾停當了一切,門裏門外,燈火輝煌。
所有事都順順當當。可誰想,天將快要放明的時候,突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起來。
幾道銀光撕裂了靜寂,緊跟著半空裏落下一個野雷,劈碎了門外旗杆上的兩串琉璃燈籠,嚇得門廊下幾個沒膽氣的守夜小廝吱哇亂叫。
還沒等管家喊人將燈籠換好,忽然又起了大風,把相府內外的各色裝飾物吹得七零八落。
捱到天色微明時候,終於劈裏啪啦地落下雨來,鏗鏘脆響如滾珠般敲打在屋頂上,像是誰家受了氣的孩子狠狠摔砸著東西,恨不能將碧瓦敲成齏粉一樣,震得人心惶惶。
“敏珠,出去看看,到底是下雨還是落了冰雹?”
“是雨,小姐。”
名喚敏珠的婢女是大夫人柳氏身邊的紅人,相府裏最有頭臉的丫頭。
她嘴裏答著主子的話,腳下卻是紋絲未動。
這都什麼時候了?迎親的吉時定在辰時三刻,眼下卯時都快過半,宮裏的人都候在門外了,小姐竟然還有心思關心什麼風啊雨的,難道真像幾位夫人說的,果然是個沒心沒肺的木頭人嗎?
回想起幾位夫人說四小姐時的表情,敏珠忍不住憋了絲笑意在嘴角邊。
“二房那個丫頭,哎,讓人怎麼說才好——”
大夫人才剛起了個頭兒,三姨娘就擱下手裏的雪瓷茶盞接上了口。
翠玉甲套在敏珠眼前輕輕晃了幾晃,“哢噠”一下點在書架的花瓶上。
“要才無才要德無德,病病怏怏唯唯諾諾,連句話都說不利索,簡直就是塊木頭嘛!要不是虧了那張臉呀……”
眾人都明白底下是句什麼話。要不是虧了那張臉,哪裏輪得到她入宮?
頓了一頓,有人開口攔下了三姨娘的話頭。
“好了好了。好歹她也是將出閣的人了,你就說兩句好聽的吧!”
四房那位嘴裏打著圓場,手下卻偷偷扯著三姨娘的袖子。“以後少不了還要她多提攜咱們……”
四房一子一女年紀都還小,以後少不得要有體麵的姐姐給撐腰。
三房卻沒這樣的顧慮。三姨娘哂笑一聲,眼風裏滿是不屑:
“得了吧,你指望她?指得上嗎?能入宮,那是靠著咱們老爺的臉麵!誰叫聖上要‘沐家’的姑娘!”
她著重咬住了“沐家”二字,眸風忽的一轉,撲到大夫人臉上,笑聲裏帶著諂媚,話卻泛酸。
“真要細論起來,怎麼也該是嫡出的小姐入選才合規矩!”
“話是這麼說。但嵐兒已經出閣了。小柔的年齡又不合。”
柳氏抿一口茶水,氣定神閑摁下話頭。
這話裏的意思她明白。當初選秀時,三房明著暗著下了多少工夫?一心想把自己女兒送進去——是自己力勸老爺送雲裳入選,硬生生別下了三房裏那位姑娘的苗頭。
柳氏端莊一笑。在這座宅子裏,她是無上權威。座下諸多姬妾,縱使心裏再怎樣不滿,誰也不敢在她麵前露出一絲一毫。
“不管是哪個入選。隻要帝君滿意,就是咱們沐家的福氣。再說了,四丫頭的性子雖木訥,模樣卻生得卻招人疼呢……也是天意吧。”
說到容貌,眾人沉寂下去。沒錯,沐家七個姑娘,論才論寵,怎麼輪都輪不上沐雲裳。可要說起姿色,她那張臉……
還是從宮裏傳出來的話:
自打見過沐家四小姐的畫像,帝君就再沒瞧過別的秀女一眼。
龍心大悅。
因是丞相之女,千金閨秀,帝君還破例賞了“淑媛”的封號,又下詔,逾製以妃禮迎娶。
鸞鳳和鳴步搖上的金葉子輕輕劃了一下掌心。
並不疼,但足讓夠敏珠把信馬由韁的思緒給收回來。她輕聲歎了口氣,伸手給小姐貼上珍珠花鈿。
自打納妃的詔書下來,這大半個月,闔府上下不眠不休,幾百口人,哪個不是忙得人仰馬翻?
唯獨正主兒成天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該怎樣還怎樣,仿佛要嫁進宮裏當娘娘的人不是她一樣……
順手接過小丫頭遞來的玉手釧給雲裳戴上,又指揮梳頭嬤嬤再次抿好鬢邊滑落的發絲,收拾停當,敏珠終於騰出隻手來。
塗了蔻丹的玉指輕輕向窗外一撩,“喏,您瞧。”
滾珠般的聲響還在頭頂上不停地敲。雕花欄外,碎在屋瓦上的雨水已連成了一條條晶瑩的線,順著琉璃瓦滑落下來,在簷下彙成一麵玲瓏剔透的水晶珠簾。
忽如其來的暴雨澆透了廊柱間飄搖的紅白絲絡,一股腦兒全打在了山石下的那叢竹子上。
一院子雨水。
亮晃晃的,小湖一樣。
時候還早,敏珠拿起麵手鏡給小姐照看發髻後頭的百寶珠花。
手裏的活計滴水不漏,心下腹誹卻也沒停:
人都說“春雨貴如油”,往年春上,相爺總帶著百官出城祈雨——也沒見準過幾回。今年因為忙著送四小姐出閣的事情耽擱了幾天,老天卻偏趕著這個節骨眼上下了場比夏天還凶的暴雨。
這算……什麼兆頭?
望著鏡子裏一絲不亂的發髻,雲裳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前夜睡得並不安穩。
納妃的禮數本就太多,沐家又是那麼看重這場婚事。
三更一過,她就起身了,枯坐了半日,由著這些仆婦丫鬟們來回折騰,臉上難免露出一絲倦怠和不耐。
她向來不愛多話,更何況跟這些人也無話可說。
她略略揮了下手,敏珠馬上會意,擱下手裏的銅鏡指揮一屋子仆婦散了出去。
敏珠並不敢走遠。
門廊底下,跟內管家玉嫂將大小事宜一件件交代清楚,趕緊折身回來。差點忙暈了,四小姐的花冠還沒戴呢。
而這工夫,一身吉服的雲裳正抬手托了腮,默默望著窗外發呆。
春光方才過半,中庭桃李正盛。
纏絲海棠打著花苞將開未開,繁密的枝椏上綻開一片新綠。
敏珠瞅著四小姐臉上訥訥的神情,心裏暗暗揣度:沐府上下都知道,四小姐對人對事從來是沒心沒肝的,跟塊木頭一樣,就連生母死時她都沒落淚。
卻隻單單偏喜歡這棵白海棠。
著了魔一樣,整日花癡般守著護著。
看眼下這情形,想必是見風雨無情,鋪天蓋地打下來,傷了那樹,揪心了吧?
閃念間,敏珠眼珠一轉,陪著笑容往前趨了兩步,彎腰在雲裳耳邊輕聲道:
“小姐放心,我已經跟玉嫂交代好了,隻消雨一停,立馬就叫花匠來整飭,準保傷不了這棵樹。”
雲裳扭頭看她一眼。
“姐姐有心。”
想一想又道,“知冷知熱,真不愧是大娘心疼的人。”
敏珠初聽這話,心裏頗有幾許飄飄然的意思。
可沒想到說完這句,木頭人小姐忽地對她一笑。唇紅齒白的美豔妝容晃得人眼花,平平緩緩的聲線漫入耳朵,無端驚得敏珠心頭一跳!
“但願跟我到了宮裏後,也這樣盡心才好。畢竟……姐姐以後是要跟著我,而不是大娘。”
眼波斜斜一掃,清冷裏竟帶出幾絲淩厲的味道。
敏珠怔住,心跳生生漏了半拍去。
溫溫軟軟的一句話,字字都是在提點她。
到底是明白人,眼皮輕輕一眨,轉瞬間已讀懂了弦外之音。
敏珠忙不迭屈膝半跪下去:
“能伺候小姐是敏珠前世修來的福氣……不管到了哪兒,敏珠都會盡心竭力的伺候小姐。將來到了宮裏頭,無論什麼事,隻要您一句話,就算刀山火海敏珠也敢去……”
雲裳不接她的話茬,也不扶她起來,淡笑著任由她賭咒發誓,待她把話都說完了,才輕聲說了句:
“告訴玉嫂,不用叫花匠來。這樹死不了。你們不懂草木……喝飽了這場春雨,今年的花隻會比去年更好。”
頓一頓,“去吧。”
敏珠再不敢輕慢,乖覺收聲,低眉斂眼:“是。”
大丫鬟款擺的背影消失在九曲回廊的拐角,雲裳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
傾城絕色,風華宛然。
是的,沐家四小姐有著令世人驚歎的美麗容顏。
那麼美的臉,即使自己看著,有時也要心神迷亂。
上天待她真不薄,如花美貌,千金之軀——卻也不過是棋子傀儡,冰雕娃娃。所謂的命途之旅,不過是照著他人畫好的路線亦步亦趨!
想到這裏,雲裳不由冷冷的笑起來。
沐家……不過是她當引子,換榮華換富貴,換個機會放手一搏去求更高的權位。
父親前日喊她去北書房,大道理來回來的說了好幾車。什麼為家門計什麼端淑賢德。舌粲蓮花的場麵話藏不住眼底茂盛滋長的灼灼權欲。她哪裏會不明白呢?
怎麼可能看不明白?
對爹來說,自己不過是件比古董花瓶更貴重更好看的禮物,拱手送出去,擱進皇宮裏,換得龍顏大悅,便能為這個家族博取到更加榮寵的未來。
什麼骨肉?什麼女兒?說到底,不過是塊人肉踏板而已!
爭奪傾軋中,從來都無所謂誰是誰的跳板。
隻是不知最終誰將踏著誰的枯骨上位——她在這家裏長了一十七年,看也看夠了,聽也聽煩了。
沐家華麗的大宅之中,有幾盞是省油的燈?
且不論當初應征入選的那張畫像是怎麼送進去的。單說納妃詔書一下來,諸人如何各懷鬼胎:
三娘恨她搶了自己女兒的機會,眼神裏巴巴的放出箭來,恨不能下藥毒死她好取而代之——確實也這樣做了,隻是那碗湯被半路擋了回去,沒送到碎香園。
據說是五娘告密,為這事兒,大夫人特意去過漱玉樓,關上門狠狠甩了三娘兩個耳光。
大娘……端莊秀美的笑容裏藏著殺人於無形的刀,輕輕巧巧一句“不得力”便支走了她所有的貼身侍婢,硬是塞一個敏珠過來。
什麼意思?她又不是傻子,心中早如明鏡。
那是眼線、是心腹、是預先埋下的伏筆,她,或者說他們,未雨綢繆,早早便防著她入宮之後會脫離掌控的可能……
剛才給敏珠的那根軟釘子,其實也可以先收著。等到了宮裏,慢慢將那丫頭逼到無計可施無路可退時再來收服,效果沒準還更好些。
但她偏不。
就是故意掐準了這個時候給敏珠顏色看。
雲裳捏著妝匣裏的一隻舊花釵,定定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為什麼這樣做?
試著先除掉已知的後顧之憂?
還是單純的隻是想發泄一下心中怨鬱?
後者的可能也許更大。
畢竟,她完全沒想到大哥竟然跟爹是一樣的——
想起沐風行,雲裳心底裏浮出一抹悻悻。不悅如雪片般湧起,迅速在胸口處堆積出一片涼意。
雲裳伸手攥住緙絲盤錦的衣角,深吸口氣,試圖壓製住波動的情緒。
那零星的雪花在心口上打了個盤旋兒,卻並未消散,而是漸漸化成了滿腔怨憤之氣。
說什麼兄妹情深,什麼照顧你一輩子永遠對你好,全是假話!根本就靠不住!還以為他有多疼她……哈!功名利祿才剛一招手,忙不迭就把她推出了門。
為她好?
誰信?!
她這裏宮門一入深似海,他那邊卻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待來日,你沐風行封侯拜相揚眉吐氣,仕途得意權傾天下的時候,哪還會想得起碎香園裏窩窩囊囊的雲裳?
雲裳甩手把釵子摔在妝台上。
罷罷罷。都是天意。
命運之輪才剛開始轉動,她還沒邁出第一步。誰也不知道前方是否艱險未來有多困難。但恰是這些不知道和不確定,給了她一絲走下去的勇氣。
“記住,每一次出手都要幹淨利落。”
雲裳長舒口氣,把不悅的情緒慢慢推離。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點了點頭。
“從今天起,沐家四百多口人的性命可就係在你身上了。”
“成敗在此一舉。絕不能給任何人留下餘地。”
鏡中妝容嫵媚的女子揚起如刀鋒般冷冽的笑意,“是的。你的一舉一動都將影響他們的未來。雲裳……沐雲裳,千萬別忘記你的誓言——你要讓這個家族因你而榮寵至極!”
話音落處,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端端落在鏡子裏。光華無聲迸裂,刺眼的白光將整個房間耀得如雪洞一樣。
鏡台前的身影卻是動也未動。
白光很快散去,屋裏又恢複了靜寂。
唯有窗外的暴雨還在持續,綿密雨絲織成一張濛濛的大網,籠著樹木山石房屋人影,漫無邊際,仿佛連天地都罩了進去。
身後傳來蕪雜的腳步聲。
鏡中折射出敏珠去而複返的身影,她手裏捧著條百鳥朝鳳的披風,各房最有頭臉的仆婦依次跟隨在她身後。
雲裳沒有回頭。隻伸手抿了一下發梢,淡定合上鏡子,“吉時到了?”
“還沒有。是大公子吩咐奴婢來請小姐過去,說老爺和幾位夫人都在花廳等著行禮。”
“那走吧。”
兩個小丫頭聞聲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又有幾個利落的婆子趕著托起禮服曳地的袍角來。
雖說雨地裏泥濘,可這些人腳下連一絲水汽都沒。
仆婦丫鬟們井然有序的簇擁著她出去。
行至門口,雲裳抬頭看了一眼院子裏的那棵海棠——
澀澀的苦笑浮出嘴角。
下過這麼大的雨,今年的海棠一定會比去年開得更好。
隻可惜,她看不到了。
依山望去,四目所及盡是遠近次第的屋宇。
沐氏是西臨望族。
沐梓榮出身名門,少年得誌,一生仕途順意,出了名的會享樂。
絳龍城盤踞山中,王宮宅邸大多依山而建,沐府自然也不例外。
沐家大宅占地極廣,花木扶疏中,有九曲回廊蜿蜒盤旋,一直伸到花徑深處,枝杈般盤桓著連接起各處樓台軒榭。
若是逢著雨天,各人隻管沿著回廊走去,即使不打傘也必能行遍全園而不濕足跡。
雲裳抬頭看了一眼。老天爺還是陰著臉,烏沉沉的雲團壓在半山,遮住了半邊天,遠遠看去像是什麼人打翻在畫紙上的一團墨跡。
雨一直不停。
前幾日剛掛上去的飾物此刻看來狼狽不堪,豔色的綢布上浸滿了雨水,沉甸甸地再也飄不起來,五彩絲帶低垂在簷下滴著水珠。
倒是那些透明的白紗,在被雨水打過之後,看起來反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雖是白日,花廳裏的燈卻比夜晚還要明亮。
黃色的光暈將屋中眾人的身影投在半透明的窗戶紙上,倥傯飄浮,像她最喜歡看的影子戲。
遠處青山隱隱,怪石嶙峋,還有薄薄的雲霧。像盛大而華美的布景……旁邊穿梭往複的仆役們,多像戲台上的龍套。
此時此刻,相府花廳就是名角齊備的巨大舞台。生旦淨末皆已扮過。
正輪到她上場。
“雲裳。”
迎麵出來的人,是西臨丞相的長子,她大哥,沐風行。清雋淡漠的臉,波瀾不驚的眼。闔府上下這麼多人,唯有他,從來不在她麵前堆起虛偽的笑容。
他走近,如平日一般親昵的喚她名字,“快進去吧,爹娘都在等著。”
那樣風淡雲輕的口氣,好像隻是叫她去吃宵夜一樣。
不,她長這麼大,從沒跟爹爹和大娘吃過宵夜。
隻那麼一回,偷偷扮成小廝跟著他去外頭辦事,二更天時才趕回城。恰是霜降的節氣,馬蹄過處,滿地盡是白霜。
一路趕著進了城門,她又累又餓,下馬休息。深秋瑟瑟的寒風裏,城門口夜市的小攤子上,他給她買過一碗雪片甜湯。
見她凍得發抖,他放下碗,順手就把冰涼的柔荑握進掌心——雲裳永遠忘不了那一晚。
寬大的手掌,溫暖而有力量。
大概是因為剛端過熱湯的緣故,掌心裏微微發燙。
十二歲那年最冷的那個夜裏,是他給了她一個掌心的溫暖。
他向她保證過:放心,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此時想到這些,心口像被什麼東西鯁住了一樣。已經彎起的嘴角慢慢又落了回去,一早積蓄好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臉上,悶悶的,訕訕的。
心事無處安放。
多麼美好的過往。那麼多親昵和依戀,仿佛,仿佛就在昨日嗬……
她卻已經要嫁了。
現實沒給她留太多惆悵離別的機會。
下一刻,三娘四娘五娘,還有她們的兒女親隨,一疊聲兒全迎了出來。
每個人臉上的喜悅都像是畫上去的,好聽的場麵話從他們的嘴裏湧出來,像一群烏鴉在她耳邊聒噪著。
雲裳被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到正廳裏去,不過轉眼間,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臉上。
風行的身影漸漸匿在了嘈雜的人群背後。
沐梓榮咳了一聲,眾人歸位。
雲裳被敏珠和一個老媽子左右攙著,端端正正跪在廳中早就預備好的氈毯上。
“女兒給爹娘見禮了。”
躬下身,恭恭敬敬磕頭。一而再,再而三。
四周幾十上百口人全都瞪大眼看著呢,一絲水分都沒有,結結實實的三個響頭。
一下又一下。
額間的珍珠花鈿磕在光滑的地磚上,硌得她生疼。
沐相爺穿著朝服坐在上首,含笑受禮。
他身旁的柳氏則是一品夫人的霞帔裝。
伉儷二人相視一笑,和藹的望著眼前的“乖女兒”,心安理得受下這三叩首。
沒有人知道,跪在地上的雲裳,低頭的瞬間幾乎要將銀牙咬碎。
她的親娘在哪兒呢?
那個本該受她大禮,垂淚送她上轎的溫婉女子,在哪兒?在哪兒?!
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經死了六年。
六年來……沒人問,沒人提。
所有人都刻意回避著她留下的痕跡。
這些人早就把她給忘了!
不入祖墳,不受供養,就那麼孤零零的躺在城外的破廟裏!現在,獨生女兒要出閣了,要入宮當娘娘,卻連她一塊牌位都見不上!
恨嗎?恨嗎?……能不恨嗎?
眼淚漫出眼眶,劈劈啪啪地砸在青磚地上。
滴滴熱淚滾下衣襟,落在旁人眼裏,卻立時走了味道。
人人都道雲裳感傷——也好,按著帝都的規矩,新娘子出門照例是要哭一哭的。
不哭反要被人笑話。
三叩禮畢,丫鬟婆子們俱都沒有上前,滿屋子人麵色各異的瞧著她哭,好像忘了該叫她起來。
到底還是丞相和夫人親手把她攙起。
“好孩子。”
見她哭得傷心,沐梓榮略微有些動容,“乖女兒。爹也舍不得你。”
“爹娘都舍不得……可不舍得也不成啊。女孩子家大了,總歸是要出閣的。”
柳氏裝模作樣的擦了擦眼角,牽住雲裳的手,慈母般溫煦一笑,“想當初你兩個姐姐出閣的時候我也舍不得,可又能怎樣呢?再愛再寵,當娘的也不能留女兒一輩子,總要為你們的將來打算!”
說著,伸手拭去雲裳腮上的淚。
眼睛望著雲裳,餘光卻在周圍的妾室和庶子庶女身上巡視,“嫁入帝王家,那可是別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咱們雲裳是個有福的孩子。哎,快別哭了,小心叫你幾個姨娘笑話。”
雲裳默默收了淚,不再多說一個字,按順序去給其他長輩行禮。
沐梓榮拈著胡子在身後笑,“四丫頭,今兒,怕也是爹爹和姨娘們最後一次受你的頭了。”
淑媛乃是九嬪之首,位視九卿,爵比縣公。
雖說不能壓過當朝相爺,但到底是天子妻妾,身份不同,入宮之後就再也沒有給外命婦們行禮的道理。
“是呀是呀。”三姨娘滿臉堆笑的攙起才剛跪到一半的雲裳,眼睛裏恨不能流出蜜來。“往後見了,得我們大夥兒給娘娘磕頭呢——”
誇張的腔調引得滿屋子人哈哈大笑。
雲裳低下頭,微微咬住了嘴唇。
是的,隻此一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日重逢,沐雲裳必將你們一一踩於腳下!
你們當年加諸於我娘身上的種種……我會替她,悉數報償!
娘……
眼前恍然又浮現起了那個女子的身影。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風姿溫婉的婦人牽著她心愛的小女兒的手,站在碎香園的棵白海棠樹下。
“娘,為什麼海棠都是白的呢?”
“噯?裳兒覺得白海棠不好看嗎?”
“好看,可是年年看,總是一樣的花,人家看膩了嘛……娘,你說這花兒要是紅色的該多好看呢?”
“傻孩子,海棠本就是紅色。九國之中,隻有咱們西臨的纏絲海棠開白花。其實也不消走太遠,你往東南去,紫國地麵上的海棠花就是粉豔豔的呢。”
母親是紫國人。提起故鄉,眼裏不由得流露出幾許深濃的惆悵。年幼的女兒卻留意不到這些,隻一味撒嬌般的纏著,偎在母親懷裏,不依不饒的打破沙鍋問到底。“那,有大紅的嗎?像血一樣,特別特別紅的那種……”
“紅海棠?”姚氏伸手折下一枝花,插到婢女手中的青瓷瓶裏,眼角溢出寵溺的笑意,“娘可是聽都沒聽說過。不過,天下這麼大,也許……是有的吧。”
海棠。紅海棠。
年幼的她並未多想,隻單純覺得那樣的顏色定是妖嬈豐豔,美麗絕倫。試想,如火如荼的紅花,一路開去,燦若明霞,比之眼前雪一般單調的花枝,必是別有一番妖冶風情……
如今想來,難道說,一語成讖的命運,就是在那樣不經意的玩笑中種下的嗎?
翩若蝶翼的睫毛輕輕一扇,眼前瞬間換了場景。還是那座院子,還是那棵海棠,也還是那個絕色的女子——可是她臉上卻已失了血色,沒了神采。傾城的麵容上慘白一片,兩頰微微透明,額上青筋暴起,五官扭曲成團,看起來猙獰可怖。她用力地向前伸著手,死死抓住一個女人的華麗裙角,跪著爬著,拖著她的腿聲嘶力竭的大喊,哀求她放自己一條生路。
沒人理她……
沒人肯可憐她。
華衣貴婦冷聲一哼,幾個黑衣的仆人就從後麵衝了上來,七手八腳將她拖走,重重推搡在那海棠樹下。
女子頹然的倒在那棵樹下,像隻被人丟棄的紙娃娃,輕輕一碰就散了架。
雲裳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有那麼多的血。洶湧的,蜿蜒的,從身體的某個角落裏流淌出來,殷紅的暗紅的黑紅的,由小溪慢慢彙聚成大河,洇滿了裙擺,打濕了地麵,像是總也流不完似的。
終於,將一切都淹沒。
那麼多的血。染紅了樹下的落花,將泥土染成黑褐的顏色,不甘的手指拚盡最後力氣掙紮,樹幹上被抓出一道道的血痕。灼灼的日光灑遍庭院,飛舞的蜂蝶與她一起見證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客:一樹海棠,白花盡成血色。
紅得,讓人絕望。
朱紅的櫻唇微微哆嗦了一下。
無辜枉死的冤魂能否看到此刻的和樂升平?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今日將要出嫁了呢?九泉之下的母親……她是不是正含笑望著眼前的這一切,是不是正等著她去為自己討回公道?她是不是也有滿腔的怨怒,是不是跟她一樣,盼著能夠早日將這些人送下地獄,讓猩紅的血色滿這座華麗的宅院?
橐橐的腳步聲打斷了雲裳的思緒。
柳管家一路小跑著進了花廳,身後跟著個五品服色的太監——極富特色的尖銳嗓音在腳尖碰到門檻的一瞬抻直了扯開:“聖旨到……”
沐梓榮一愣。再有半個時辰雲裳就上轎了,這會兒端端賜下道聖旨來,莫非事情有變不成?到底經過風雨,沐相爺臉上沒變顏色。顧不上細想,忙帶著家眷應聲跪了一地。
闔府上下山呼萬歲。
雲裳垂頭跪在父親身後。太監奇怪的嗓音像是錐子在紮她的耳朵。她聽見聖旨裏提到了她的名字,緊跟其後的是一通文辭華美的駢句,大抵是褒獎女德之類的套話。心裏不由冷笑起來:帝君陛下可是連沐相女兒是圓是扁都沒見過呢,單憑著一副畫像,居然就能看出什麼過人的德行來麼?
翰林院擬旨的官員顯然不肯輕易放棄拍帝君和相爺雙重馬屁的好時機,下足了諂媚工夫,那串讚美詞很長,長到足夠雲裳的心事在腸子裏來回轉了好幾個彎。偷眼瞥一下跪在身側的風行,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卻是凝重的。雲裳心裏略鬆了一鬆,不由自主的籠過手去,借著衣袖的遮掩,輕輕掐了下他手背。
沐風行吃痛,卻仍端正跪著,紋絲不動,眼角餘光瞥了她一下,想提點她注意規矩可眼神卻怎麼也鋒利不起來。古怪的目光落在雲裳眼底,倒更像一縷是拿她無計可施的歎息。
她心裏瞬間便如孩子般高興起來。
低眉順眼跪了半晌,膝蓋在地上硌得生疼。終於聽見太監念到了重點——“著,賜沐氏古畫一卷,即刻入宮。”
嗨,兜了那麼大一個圈,竟隻是要賞她一幅畫。害人白跪了這大半日,真沒意思。雲裳恭恭敬敬接下小太監遞過來的錦盒,再度低頭叩謝皇恩。太監領過賞,跟著柳管家出了花廳,匆匆回宮複命去了。
低頭看看手裏有些舊了的錦盒,又抬頭看看沐相爺臉上凝重的表情。雲裳大概能猜到這卷畫怕是有些來頭,但卻並不清楚它到底意味著什麼。
無助的目光本能的瞟向風行。
“這會子無端的賜下幅畫。莫不是……”大公子的眼神沒有回應她,聲音卻明顯滯了一下,“《鳳儀圖》?”
人群中仿佛有誰抽了口冷氣。沐梓榮蹙著眉頭不說話。想了想,示意雲裳打開手中的錦盒。
徐徐展開,是一卷帛畫。雖很舊了,但明顯被收藏的很好,沒有丁點兒破損。兩個丫鬟小心翼翼地將卷軸展開,七色斑斕的畫麵緩緩呈現在眾人眼前:金翠輝煌的羽毛在燭火映照下閃著淡淡的華光,一隻白色鳳凰立在山石上,驕傲的仰著脖子,振翅欲飛。烏溜溜的大眼睛凝望著雲端,目空一切,神情像活的一樣。
畫麵一角,端正的字體寫著“鳳儀天下”四字。蓋在上麵的落款是一枚朱印,篆書優雅,古意盎然。紅豔之下暗淡的字跡最後寫著日期:烽息初年,九月初三。
烽息初年?國朝之初?難怪看著舊禿禿的,原來竟是一卷三百年前的古畫。隻是,帝君巴巴的差人送這個來,什麼意思?
雲裳不懂,但有人懂。柳氏臉上的錯愕一閃而過,很快便換上了洋洋的喜色:“雲裳,可知道《鳳儀圖》的來曆嗎?”
雲裳木然搖頭。
“傻孩子。當年高祖開國時已是年屆不惑,正妻華氏早在離亂中過世。登基之後,帝君身邊得寵的姬妾不少,後宮諸妃不遺餘力相爭,個個都盼著能早日飛上枝頭母儀天下。卻沒想到,高祖帝親手作了這幅《鳳儀圖》掛在中宮……”
畫中鳳凰代表他死去的正妻,被追封為皇後的華氏。高祖帝英明,隻用一幅畫便滅絕掉了嬪妃們爭寵奪嫡的全部心思,從此後宮安定,他老人家虛懸後位,終其一生不曾再立。
三百年的光陰過去,圖畫背後的渺遠深情早已無從追溯。誰也說不來當年宮闈中發生了什麼,妃嬪間的爭鬥到底是如何雲波詭譎,唯獨一點可以肯定——打那以後,《鳳儀圖》就變成了一種象征,隻有帝君發妻和位主中宮的皇後才能夠擁有。
聽到這兒,一直默立在旁的四姨娘倏地眼波一閃:“呀,照這麼說,那咱們家雲裳豈不是要當……”
“咳。”沐相爺猛然咳了一聲,生生扼斷了四娘沒出口的話。
有些事,心裏可以想,但嘴上不能說。說了,便是罪過。
“一幅畫而已,不要多想。”
話雖如此,但眾人的詫然和喜悅皆已寫在了臉上。自打前年黎家倒了台,皇後被廢,中宮瑤華殿便形同虛設——今日的境況與當年高祖時代是多麼的相像!後宮人人都想飛上枝頭,而雲裳恰是在這個時機入選,先封了“淑媛”,帝君又賜下這《鳳儀圖》來……
這是一個太過淺白的暗示,淺白到連府上打雜的侍婢都能看透背後的深意。
——眼見得是十拿九穩的勝算,相府千金就要成為一國之後。
沐梓榮臉上並沒有半點得意之色。揮手示意下人將畫收好,他若有所思的回頭看了雲裳一眼,“帝君破例賞賜,還有今日的納妃之禮,都是對咱們沐家的特殊恩遇……聖恩難報。雲裳,你要好自為之。”
“侍奉君上,貞靜賢良,入宮之後要謹慎行事,守著自己的本分,知道嗎?”
“是。女兒記下了。”
“老爺盡管放寬心吧。”柳氏接過下人收好的《鳳儀圖》,親自遞在雲裳手上。“咱們四丫頭是最懂事的,性子又溫良,肯定出不了錯。”
須臾,門外有人來報,吉時將到。丫鬟婆子們忙不迭護著雲裳出去。幾位夫人照例輪番上前垂淚做依依不舍狀應景,雲裳也按規矩勸慰了幾句虛話,嘈嘈雜雜又耽擱了半盞茶的工夫,這才出得門去。
敏珠緊隨身後,趕了兩步,將百鳥朝鳳的披風裹在她肩上。
“雨地裏風大,小姐仔細著涼。”
花冠上的珠簾低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轎箱四周被紅白相間的鮫紗層層圍起,什麼也看不見。目光所及之處,唯有裝著《鳳儀圖》的那個錦盒。擱在她膝上,竟有些沉甸甸的。
耳邊絲竹不斷。還有雨點,砸在地上,啪啪的響。仿佛在很遠的地方,有支笛子正婉轉地吹著。樂音撩撥開雨幕,搖搖蕩蕩,悠悠揚揚,倒也十分清雅。
又是一聲悶雷滾過。
雨下的更大了。
“起——”多麼熟悉的嗓音。是沐風行。雲裳知道,他就在自己車轎前不遠處的馬上,護著她的鑾駕。這是帝都的風俗:姊妹出閣,做兄弟的要為她開路,從娘家一直送到夫家,親手交到夫婿手上。縱使天子嫁娶,亦是不例其外。
雲裳隻是擔心,他冒雨策馬,有沒有披好油衣?這樣乍暖還寒的天氣,他會不會受涼?轉眸又想,管他呢——他都狠著心將自己推入宮門了,她還擔心他受不受涼?
車輪,馬蹄,開道的鑼鼓,還有冒雨圍在路邊看熱鬧的百姓嬉笑的嘈雜。各種聲音混雜在瓢潑大雨裏,氤氳成一團濛濛的霧氣。
似一場沉溺在水中,荒蕪的夢。
可是倏地,聲音停了。
瞬間靜寂無聲,仿佛連時間都被凍住。
鮫紗上的霧氣凝成一顆顆水滴,順勢滑落,吧嗒一聲碎在了地上。
隊伍行進的步伐明顯慢了下來。頓了一下之後,路邊不知是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呀!彩虹!”
雲裳聽著納罕,忍不住伸手撥開了紅紗的一角。不到兩指寬的縫隙裏也看不到什麼,隻見霽雨初收,太陽從雲彩後麵探出臉來,將滿地的雨水都照得亮汪汪的。
積水順著山路往下流。“好兆頭啊。”人群裏有人這樣議論著,“真是好兆頭!你們瞧那道彩虹,多漂亮!我長了三十歲,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美的彩虹……”
雲裳又往紗縫處湊了又湊,努力了半天,卻還是無緣看見那道漂亮的彩虹。不由覺得有些無趣,悻悻鬆了手要將紗幔放下。
驀地,一匹披著銀甲的白馬闖入了她的視線。
坐在馬上的人,正是來送嫁的風行。
他策馬在雲裳轎旁走了一陣,終於瞅個空子,彎下腰壓低了聲音對她道:“入宮之後,自己要多加小心。”
雲裳冷哼一聲,雖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賭氣般別過頭去。“我是去做娘娘,又不是去坐牢。有什麼小心不小心的?”沒好氣的頂撞。你既決意送我入宮,何必又假惺惺來關切?難道嫌我心裏還不夠亂嗎?
“皇宮不是那麼單純的地方……我怕你吃虧。”略一思量,沐風行還是把後麵那句話也給說了出來,“雲裳,大哥不想看你被人欺負,更不想看你受傷。”
“那……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管不顧的衝口而出,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好像一腳踢開了壓在心上的大石。雲裳深吸口氣,灼灼的目光投向那道隔開兩人的紗簾。“現在阻止我嫁進宮還來得及!”
隔著層疊的紅紗,她看不清沐風行臉上到底寫著怎樣的表情,可話中飽滿的期待卻早就出賣了她的心。其實她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會阻止她嫁進宮去,畢竟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可那又怎樣?她就是想要他一句話。隻一句話而已。隻要他說他不願意讓她入宮,隻要他說一句“我也舍不得你”……
萬般期待,終是落空。
他沒有說。隻是壓低了聲音地勸:“別說傻話,也別孩子氣……宮中險惡,你要照顧好自己。就算真的不懂該怎麼應對,也不用害怕……真要有什麼事,哥不會坐視不管——敏珠會幫你。”
到底還是得避嫌。環顧四周,沐風行催馬向前。“雲裳,千萬小心!”
雲裳撅著嘴。聽見他說出這些話,失落頓時就把她心裏給塞滿了。你就那麼巴不得趕緊推我出門去嗎?你就那麼盼著沐家出個娘娘來光耀門楣嗎——口口聲聲說什麼會護著我,結果……
都是假的!
悒悒不樂了一陣,忽然又有些高興。雖然對話隻有匆匆的幾句,他說的也都不是她想聽的,但她聽得出,他心裏到底還是掛念著她。還有,等等,剛才說……敏珠?雲裳猛然醒悟過來,撩開輕紗想問清楚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卻隻聽外頭“嘶律律”一聲,沐風行緊了緊韁繩,白馬應聲向前,清脆的蹄聲“嗒嗒”響著,漸漸跑得遠了。
“小姐。”又過了好一會兒,雲裳才在敏珠的輕喚聲中回過神來,“前頭不遠,就是宮門了。”
到了。
雲裳默默深吸了口氣。原本漫搭在膝頭錦盒上的十指,隨著敏珠的話音,不由自主的漸漸收攏。
終於,握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