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貳:滿庭芳

恩。寵。

娟麗的字跡遊走在素白的紙麵上,一筆,又一筆。“寵”字寫完,皓腕稍停,筆峰在龍尾的最後一畫上遲疑歎息,久久不肯離去。墨色的毫尖頓在半空裏,殘留的墨跡似是懷著滿腔怨艾的情緒,輕輕一滴,便一直洇到了宣紙後麵去。

敏珠垂手站在雲裳身後,不發一言,冷眼看著她在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雲裳像在想事,又像是跟誰賭氣。筆走龍蛇的寫著,寫完一張就將紙丟進火盆裏化去。如此這般沉默著寫了足有一兩個時辰,竟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敏珠不好開口,隻得察顏觀色,為她鋪紙研墨,間或拿眼角餘光偷偷打量幾下——倒也看不出小姐臉上有什麼情緒。一如平時見慣的樣子,神情木呆呆的,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香爐裏的青煙靜靜嫋著,泛開一抹輕柔幹爽的香氣。偌大的書房中,除了紙筆交錯悉悉索索的摩擦聲,就隻剩下火舌舔過紙張時那一點熹微的響動。

日過中天,已是正午時分,該傳膳了。可是沒人動。敏珠不做聲,一眾的太監宮女也隻好裝聾作啞,不敢貿然進來打擾主子的雅興,抬了食盒擱在偏殿裏候著。

更漏滴滴答答過去。

屋子裏靜得讓人有些心慌。就連外麵門廊下打簾子的小宮女們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頭,個個竭力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個噴嚏就犯下天大的過失。

掐指算算,這已是沐淑媛入宮的第十三天。

敏珠無聲的歎了口氣。

整整十二夜,帝君都在琴微殿裏流連。

皇宮裏從來沒有哪一隻眼睛會打盹哪一隻耳朵會偷閑,所有人都看得見也聽得見:沐相爺家的四小姐生得如花容顏,早在選秀之初便憑一幅畫像虜獲了君心,破格以妃禮迎入宮中後更是擅寵專房——

出身不凡,美若天仙。未曾入宮便受到特殊的禮遇,之後更是夜夜承歡……

終於,雲裳擱下了手裏的筆。一邊用眼神示意敏珠遞上茶來,一邊在心裏盤算。到今日,隻怕這後宮裏跺著腳吃味兒的妃嬪們,生吞活剝了她的心思都長出好幾輪了吧?

抿一口清茶,唇邊彎起絲略帶嘲弄的笑意。

她當然知道,如斯恩寵,灼傷了多少人的眼。

可是。

嘴角的笑容稍縱即逝,下一秒,眼底積蓄起茫茫的幽怨。

除了敏珠,這世上怕是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她這十二夜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西臨帝君白宸浩以納妃之禮將她迎入了宮門,眾目睽睽之下將她的手攥在掌心。繁長冗雜的儀式中,溫柔嗬護,形影相牽……他完美得好似舉世無雙的那個良人。可就在雲裳以為他真的為自己意亂情迷的時候,依著祖製喝完合巹酒,結束所有的禮儀程序,帝妃執手共入羅帳之後,白宸浩臉上那深情如許的笑容,瞬間便如風吹雲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朕很累。”冷冷抽開牽著她的手,帝君自顧自將紅白相間的吉服扯下丟了一地。侍婢們早都退到了殿外,此刻,偌大的琴微殿內室裏,就隻剩下他和她。

四目相對,盈盈而立。雲裳遲疑著要不要上前伺候,可還未等她動,白宸浩便折身往內室走去。

煌煌燈火下,暗色的影子搖曳一地。

年輕的帝君坐在牙床邊沿,瞟一眼滿臉錯愕的雲裳,“忙了一整天,想必你也累了。歇著吧。”

無比溫柔的聲線,卻帶著不容反駁威嚴。

雲裳抬起臉。花冠上的珍珠一串串搖蕩,像忐忑不安的心,左擺右晃。順著那男子下巴微微揚起的弧線,她看見窗下擺著的貴妃塌——

頓時便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他是說……今夜,讓她棲身塌上?

新婚之夜,他讓她睡在外麵的塌上?

她愣愣的站在那兒,仿佛讀不懂帝君的旨意。不過,短暫的震驚和懷疑很快便從心頭散去。因為白宸浩自從說完那句話後便沒有再看她一眼。他很利落的脫去了身上的禮服,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往那張雕花大床中間躺了下去。皎白的中衣像一片月光倒映在身上,看起來近在咫尺,卻淡漠如遠隔天涯的距離。

紅燭滴淚。九五之尊的男子側身睡去,隻留給她一道尷尬的背影。

雲裳立在床邊,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白宸浩,西臨帝君,他以妃禮迎娶自己,費盡周章的讓所有人看見他是多麼的喜歡她,多麼的看重沐家,轉臉卻又在閨闈之內給她冷眼,明明白白的將她拒於千裏之外。

他想幹什麼?

愣了一會兒,雲裳默默退出去。沒喊敏珠進來伺候,隻是自己走到妝台前坐下,動手卸下了發髻上沉重的花冠。繁雜的飾物一一除去。濃妝卸盡,粉麵朱唇。身後羅紗輕蕩,眼前紅燭搖曳,銅鏡裏的麵龐何等美豔……

可躺在身後的那個人,卻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她突然覺得挫敗。

雖說不至於對一個初次見麵的男人產生多少好感,但至少,委身於他這件事也不會讓她覺得有什麼委屈。他畢竟是她的夫君——而後才是西臨之帝。打納妃詔書下到沐府的那天起,雲裳就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將要麵對的命運。

無所謂順勢而去,更無所謂隨波逐流,她很清楚自己從此將成為後宮三千佳麗中的一個,日日都要生活在無盡的爭奪、算計和絞殺裏。她甚至思考過該如何取悅帝王,怎樣想方設法得到他的恩寵……孰料,千般萬般皆算計,唯獨沒算到洞房花燭之夜他會和衣而睡,將她拋於無比尷尬的境地。

不,這遠不是最尷尬的。

回過神來,吩咐敏珠撥旺盆裏的火苗,雲裳重新拿起案上的筆,卻再寫不出一個字——躁鬱的情緒就像那橘色的火星,在灰燼裏輕輕的蹦開,轉瞬間又寂滅下去。她歎了口氣,捏著筆管的指頭輕輕往下一送,手裏的兔肩紫毫便直直跌入了火盆。

緊跟著,又有幾團字紙被丟了進去。

已近式微的火星終於遇了助燃之物,瞬時攀附上去。光焰漸漸壯大,火舌卷了上來,劈劈啪啪燒成了一片。

大婚當夜,帝君將她丟在窗邊塌上。雲裳枕著寂寥硬生生捱到了天明。白宸浩習慣早起,五鼓剛過就醒了。雲裳便也跟著起來,裝作沒事人似的喚太監宮女進來伺候。推開殿門叫人之前,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反手搓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中衣。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她看見帝君眼中閃過了零星的讚許之意。但也隻是稍縱即逝的情緒。白宸浩並未在她這裏多做停留,洗漱停當後給太監總管的第一句旨意,是去臨芳殿用早膳。

雖是初來乍到,不懂後宮的格局,但入宮前好歹也做過些功課,知道臨芳殿是麗妃的寢宮。而麗妃,正是後宮中最得帝君恩寵的妃子。

眾人簇擁著帝君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雲裳想,他以後大概不會再來了——

一夜無眠的輾轉反側足夠她想明白很多事情。雲裳心裏明白,一如幾位姨娘在私下裏說過的那樣,帝君要的,其實隻是“沐家的女兒”。煊赫和恩寵,都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幌子罷了。他要籠絡的,是她那個權傾朝野的爹。

爹送上禮物,他笑著接納。沐雲裳再怎麼美豔傾城,也隻是個精致的花瓶,他把她擺在屋子最顯眼的地方給人看,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是多麼的在意與沐相之間的關係。他,或者說他們,要的隻是那個和美異常其樂融融的表象,至於其他的——那花瓶美不美,好不好,他喜歡不喜歡。誰會去管呢?哪怕帝君私下裏拿著花瓶當痰盒當夜壺,或是壓根懶得多去看一眼,都無所謂。沒人關心那件東西,隻要它還在,還擺在那裏,就夠了。

未得勢,先失寵。想到自己從此無異於被打入冷宮,雲裳忽然舒了口氣。眼前境況雖與她的計劃相去甚遠,卻沒由來的讓她感到一陣歡喜——她很樂於做一個頂著華貴頭銜的深宮棄婦,就像這幾年把自己關在碎香園裏做“木頭小姐”一樣,自娛自樂,沒什麼不妥。至少,這讓她在想起沐風行時心裏不再覺得憋悶沉重。

可誰想,事與願違。

是夜,華燈初上,帝君的鑾駕再次停在琴微殿前。

雲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宸浩翻臉的速度實在是比翻書要快得多!他臉上洋溢著寵溺的笑,他肆無忌憚喚著她的閨名,他當眾攬過她的肩把她摟在懷裏,他無視眾多下人的目光將她打橫抱起直接進了寢殿——是的,執事太監和內廷女官都看見了,帝君再度臨幸沐淑媛。

他們不會看見房門關上之後白宸浩迅速便將她放下的一幕。哦,不,或者說他是直接把她從懷裏給扔出去的更恰當些。雲裳倚門站著,白宸浩兀自朝裏走了兩步,似是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隻一刀冷冷的目光,已足夠讓她明白自己應有的分寸。

什麼都不能說,也什麼都不能做。除了配合,她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短暫的目光碰觸之後,雲裳在那道目光裏謙卑地低下頭去,屈膝行了一禮,然後折身走回內室,從箱籠裏抱出床被子來,默默鋪在了外間塌上。

夜裏她仍是睡在花塌上。裹著薄薄的杯子橫躺在窗下,睜著眼睛怎麼都睡不著。三更天的時候起了夜風,山風絲絲縷縷透進來,肩膀上有些涼意。被子太薄,她瑟瑟抖著,可思忖了許久,終是沒敢起來驚動他。

雲裳知道,其實白宸浩也一夜沒睡。他甚至連衣裳都懶得脫,斜枕在床上抱著卷古書看了半宿,天一亮便擺駕回了清思殿。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一直到第十二夜。每一夜都是這樣,他夜夜宿於琴微殿,卻夜夜給她難堪。

日複一日煎熬,雲裳始終緘默不言。

沉默並不是因為讀不懂他的心思——相反的,她很快便從白宸浩的舉動中看透了他做戲的深意:很顯然,帝君樂於讓朝臣們誤以為自己迷上了丞相家的女兒,也巴不得宮裏宮外都知道她是他的新歡。背人處,他對她不理不睬視若不見,惜字如金從不多言。十二夜的疏離冷淡足夠雲裳看清他對自己的厭煩——而她最想不明白的恰恰也就是這點:就算是存心製造假象給沐相或者其他人看,白宸浩也大可不必如此極端。他完全可以把表麵功夫做足,假戲真做,連她也給瞞過去。

疏遠和敵意表露得太過明顯。恩寵和冷遇間的反差也過於強烈。雲裳讀懂了帝王心中對沐氏之女的抵觸和敵意,可問題是:以白宸浩的身份地位心機城府,他根本不該將這些東西表露在明處。

這位帝君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十二夜共處一室,隔著尷尬偷眼打量,對他多少也算有一點認知。

白宸浩還很年輕。二十一歲,正是絳龍城裏的公子哥兒們忙著鬥雞走馬尋花問柳的年紀。他卻已經坐了整整十三的年江山。

他是先帝的獨子,與元公主錦瀾一母同胞,皆為皇後嫡出。十三年前,先帝和皇後在山間行宮避暑時遭遇意外,雙雙罹難。噩耗傳來,舉國震動。五日之後,虛齡八歲的太子宸浩匆促繼承了皇位。因年幼,皇祖母晏氏臨朝攝政。

雲裳雖是閨閣女兒,對朝局了解不多,但到底也是相府的千金,這一節故事,在家時不止一回聽人說起:當日朝中局勢怎樣動蕩不安,太皇太後如何力挽狂瀾。幾位權臣貌合神離明爭暗鬥,甚至有起了二心的賊子想要造反!——沐家人怎麼會不清楚這些呢?沐相爺就是因為在那個節骨眼上堅定的投靠了太皇太後,才在狂風驟雨般的變數中保住了榮華富貴,有了日後鮮花著錦的春風得意和此後十幾年間日益隆重的恩寵和聖眷。

太皇太後晏氏,那是個活在傳奇中的女子。雁丘最後一代女帝的女兒,金尊玉貴的大漠公主。論輩分,她是現任雁丘王的祖姑姑。小字柔蘿的她本應該是雁丘女帝,卻在二八年華時選擇遠嫁西臨,當了祖帝的皇後。有人說,若不是當年她的長兄奪權稱帝結束了雁丘國女主天下的命運,隻怕西臨永遠不會有一位姓晏的皇後——倒是那沙海深處,會多出一位與西臨相抗的美豔勁敵。

四十載沉浮,出身皇族的太皇太後早已見慣了風浪。攝政六年間,她以極其高明的手段將滿盤亂棋打理出一片清明局麵。就連朝中男子都紛紛歎服,說太後英明睿智,澤披天下。隻可惜,天不假年,晏柔蘿去的太早,棋局尚未走到終路,執子之人便已撒手人寰。

那之後,是白宸浩獨個兒撐起西臨這片天。

親政那年,他隻有十四歲。

沉重的江山壓上少年稚嫩的肩。外有重臣一心要反,內有叔伯虎視眈眈。年少的皇帝跌跌撞撞一路走來,政壇之中跌宕起伏殺機不斷,堪堪的令人心驚膽寒。

想到這兒,雲裳忽然有些起佩服自己的老爹來。沐相爺確實是有過人之處:為官多年,那麼多的大風大浪裏,居然一次都沒有翻過船。沐梓榮就像一個精明的賭徒,每一次都能將自己的籌碼押到準確的位置。先皇亡故時他已經是副相,雖不能跟黎氏相抗,但也算是大權在握,幾位想奪權的王爺頻頻向他招手,滿心拉攏之意——他倒也沒回絕,隻順水推舟打了個哈哈,說自己樂得坐享其成。王爺們以為他不會是障礙,造反勝券在握,卻沒想到,隔天夜裏,當他們逼宮的人馬兵臨城下時,本該作為內應出現的沐相爺卻帶著軍隊站在了宮牆上!

一夜廝殺,血流成河。

沐梓榮在最後關頭投靠了太皇太後,反手扳倒了兩位親王,與大將軍沈遠心一起將白宸浩拱上了皇帝的寶座。幾年後,太皇太後亡故,身為右相的他又瞅準時機向帝君示忠,立馬回槍挑落了幾個跋扈的外戚,為帝君在最短時間內獨掌大權掃清了道路。

這二三十年間,絳龍城不知發生過多少故事,天子換了兩代,朝堂上的官員走了一輪又來一輪,就連曾經叱吒風雲的黎家最終都沒落個好下場……唯獨沐氏,屹立不倒,穩坐相位。

隻可惜,世間的事情曆來都是物極必反,盈滿則虧。沐梓榮為皇家出過力也立過功,幫帝君鏟除一撥又一撥異己的同時,也在豐滿著自己門下的勢力。這幾年羽翼漸豐勢力坐大,終於惹得帝王側目,小心防範起來。

雲裳撥了撥盆子裏的火苗。

當年臣強君弱,沒幾個人瞧得起那個臨危受命的孩子。但時至今日,已經再也沒人敢小覷二十一歲的白宸浩了。

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心思縝密,能屈能伸。最初那幾年,人們都以為他是幾方勢力裹挾下的傀儡,朝堂上的翻雲覆雨手還不是太皇太後、大將軍和兩位相爺?誰也沒想到這少年的軟弱竟然是個幌子,裝聾作啞是為了韜光養晦!更沒想到的是白宸浩殺伐決斷的幹脆狠戾。未及弱冠便痛下狠手,對朝中資格最老的一黨動了殺機——兩年前滅去黎家的動作震驚朝野。所有人都呆住了:一向倚重黎氏的帝君,竟然會冷不防的對自己老丈人下手?!

雲裳更是想不通。像他這樣肯忍的一個人,怎麼會把事情擺在臉上,如此明白的給自己難堪?

難道說,他心裏有什麼自己看不透的、更為深沉的算計?

“我餓了。”盆裏的火苗漸漸熄下去,心裏的雜亂也慢慢理出了些眉目。雲裳伸手卷起剩餘的紙張,抬頭叫住已經走到門口的敏珠,“已過了飯口,別驚動膳房了,也不用費勁折騰,隨便給我弄碗粥喝就好。”

敏珠點點頭,掀簾出去。很快便帶人端了食盒進來。臨窗桌下逐一擺開,確實不算鋪張,但也不是她要的清粥小菜——大概覺得隻端碗粥來顯得太過寒酸,敏珠撿著挑了幾盒細致點心和簡單菜蔬,林林總總湊了十多種,擺滿了大半張桌子。

雲裳瞟一眼。沒說什麼,也沒動那些菜,隻拈了幾根清淡的銀芽,默默喝了幾口粥就放下了。擱了筷子,不知想到了什麼,扭頭一疊聲的喊小宮女伺候著換衣裳。

敏珠正打發太監們收拾桌子,聽見這話,忙跟著進了內室。宮女船兒正在那裏翻倒箱籠,她抻頭看一眼,見雲裳是要出門的正裝,不由一怔,“小姐,您這是要……”

“老待在屋子裏也怪悶得慌。”雲裳一邊說,一邊已經穿戴起來了。抬手讓小宮女把中衣上的帛帶係好,她回頭對敏珠笑,“快別愣著了,過來給我梳梳頭。收拾停當了好隨我出去走走。”

正午剛過,庭外日光和暖。

恰是春深時分,滿宮海棠花開正盛。宮中娘娘們閑極無聊帶個婢女出去賞賞花,確實也還說得過去。話雖這麼講,可敏珠卻瞧出來了,雲裳小姐她並不打算在皇宮裏逛園子。

果然。

“我想著去別的宮裏走動走動。入宮這麼些天,論理也該拜望一下諸位娘娘,免得人家說咱們不知禮數。”嬌憨一笑,眼波清澈見底,單純得像個孩子。敏珠沉吟一下,沒有反駁,走上前去給主子理了理發髻上的花,試探著問道:“那,咱們是去臨芳殿,還是……”

“飛音殿。”

短短三個字,炸得敏珠心裏咯噔一聲。

此時雲裳在宮中的品階,乃是九嬪之中的“淑媛”。上下皆知,帝君性子寡淡,素來不大喜歡封賞後妃,所以宮中嬪禦們大多都隻是“美人”“才人”之類的低級封號,放眼看去,偌大皇宮裏,如今能比雲裳地位更高的,除了已經被廢囚在靈光殿吃齋念佛的皇後黎氏,便隻剩下臨芳殿的麗妃和飛音殿的端妃了。

敏珠拾起妝台上的篦子,一邊給雲裳收拾頭發,一邊沉吟著開了口。

宣妃和薑妃兩位娘娘,出身來路各不相同,真要相處起來,怕是大有講究。

端妃宣氏,小字婷蓮,出身不凡,血統高貴,是大長公主的獨生女兒,太皇太後的嫡親外孫女,帝君的表妹,正經八百的皇族,與帝君公主是自幼一塊兒玩長大的。入宮為妃之前,頂著“郡主”名頭的宣家小姐年方十二便已才名遠播,乃是京中最炙手可熱的名媛。宣家是什麼背景?不消敏珠多嘴雲裳也知道:開國元老,京中望族,與皇室淵源極深。遠了不說,就最近這一百年裏,宣家前後娶過三位公主,出了兩代皇妃。

當年宣婷蓮被聘入宮的時候,太皇太後還在,老祖宗疼女兒,對這個外孫女也是百般的回護寵愛。當時宮裏都在傳,說宣婷蓮肯定是不二的皇後人選。可誰想到,最後的結果竟然也隻是個妃——後冠的最終擁有者是黎相爺的女兒,黎文君。

臣下們為此頗有些腹誹,說那黎氏美則美矣,但論起出身、品德、性格、才情,可都差了宣氏一大截去。也有人說,當初冊後詔書上寫的原本是宣婷蓮的名字,是臨時改了黎文君的。為這事兒,大長公主還連夜跑到太皇太後病榻前哭了一場,不依不饒鬧了大半宿。

可到底還是沒給改過來。

時至今日,已經沒幾個人能說清楚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怎麼臨著立後大典,忽然一下子就換了人呢?這也不重要了——換後風波的重點並不在後宮恩怨上,而是帝君有意讓那些舉棋不定的臣子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最倚重的人是黎相爺,而非那些個私欲旺盛隻會爭權奪利的外戚和皇親。因黎相之故而立文君為後是順理成章的抉擇,看在太皇太後的麵子上給表妹一個端妃的名號,也算是對外戚們仁至義盡。

初時也有人懷疑裏麵有貓膩,但後來細細打量著看去,帝君確實也不怎麼寵她。宣妃是典型的名門閨秀,性子極其嫻靜溫婉,謹行納言,從不參與後宮的風波糾纏。人如其名,宛如婷婷一朵出水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不得寵的宣妃從不抱怨,平日最愛的事情是將自己關在飛音殿裏讀書練琴,除了一些正式的慶典,她甚至很少在人前露麵。

帝君對她也不怎麼上心,一年下來,最多也隻在飛音殿消磨幾個晚上。倒是偶爾想起了,會喚宣妃到清思殿彈上兩支曲子。

卻也隻是聽聽曲子罷了。

宮人們私下都在傳,說這位娘娘,簡直比被廢去禮佛的那位前皇後還不如。麗妃入宮之前,黎氏好歹還有過那麼幾年得寵的時光呢。

皇後與宣妃關係倒是一直不錯——一方麵是因為宣妃不得寵,對她沒有威脅;另一方麵,宣妃背景太深,黎氏輕易不敢招惹。再說後妃位置已定,自己是皇後,到底壓著她呢,隻要宣妃不生事端,黎文君也不願與她交惡。於是就這麼著,一後一妃你敬我讓,看來倒也其樂融融。不像另一位……

那另一位,著實太過炙手可熱。

雲裳入宮前就聽說了,臨芳殿的麗妃是帝君的心頭肉。

敏珠拿鏡子給雲裳看了一下發髻,見她不滿,忙拆了換花樣。手裏忙著,嘴裏卻絮絮說了下去:

麗妃入宮的時候,黎氏還是皇後。黎文君的悍妒狠戾是出了名的,滿宮懼怕。那樣愛吃味兒的一個人,眼裏揉不下半點沙子,就連帝君多看了幾眼的宮女她都要找個借口拖出去打,更何況是個他從外頭帶回來的野女人?

咬碎銀牙,斷斷容不下。

麗妃薑舒眉,算來也是段宮闈傳奇。關於她得寵的機緣,眾說紛紜,前後有過不下十個版本的說法。比較靠譜的一個是:那年秋天,沈大將軍沒了,元公主在家裏服喪,整日以淚洗麵。帝君掛念姐姐,去將軍府探望。元公主見了帝君,心裏高興,便邀他一起去狩獵。薑氏當時是陪在元公主身邊伺候的,自然一起隨了去。原本是天家姐弟散心解悶兒,可誰想到了郊外獵場,一來二去的,帝君竟看上了這將門虎女!

薑氏的出身也還罷了,隻是名分有些特殊。她原是武家女子,其父薑垣是沈大將軍的部將——十多年前,薑家軍在邊關上的名頭倒也叫得相當響。崇政八年白虎關一役,西臨大敗給了雲國,薑垣鎮守白虎關,誓死不降,率軍頑抗,最終戰死沙場,為國捐軀於翠蕪山下。聽說最後是被敵軍萬箭穿心而亡,死狀無比淒慘。白虎關收複之後,馬革裹屍回朝,先帝聞聽,動容淚下。特旨給予優撫……薑垣身後追封了爵位,也算是哀榮無比,可到底撇下了家中一雙年幼的兒女,無父無母孤苦無依。念著舊日的袍澤之情,沈將軍將這對兄妹收養在了自己府上。薑舒眉的哥哥薑煥,打小兒就跟著父親習武,兵書戰法都是稔熟的,也算是個少年英雄,十七歲上便立下戰功,當了大將軍帳下的先鋒官。將軍死後,薑煥自請出京,遠赴邊陲守關去了。

薑舒眉則留在將軍府裏陪著元公主。

她從小就在將軍府長大,大將軍待她如女如妹,沈府上下皆呼之為“小姐”。薑小姐頗有乃父之風,又承大將軍多年的教習,擅弄刀槍,武藝不凡,巾幗不讓須眉,很有些女中丈夫的風範。

所以,才有那一日彎弓立馬的臨危不亂。

狩獵途中,帝君誤傷了一頭母狼,引來狼群的強勢圍攻。當時,扈從都在後麵還沒有跟上來,帝君身邊隻有元公主和少數幾個侍衛。眼看著勢單力薄,一行人被四麵八方湧來狼群圍得難以脫身,須臾間就要有性命之憂。千鈞一發之際,薑舒眉忽然挺身而出,當機立斷的射殺了頭狼,震懾住狼群進攻的步伐,為大家博取到一絲轉圜的時機。

隨後大軍趕到,絞殺狼群。危局化解,元公主出言嘉許,薑氏卻並不居功,麵不改色策馬回營,不料才一轉身,就正對上了帝君讚賞的目光——

也不知是這薑氏真籠絡住了君心還是陛下故意借此事賣給長姐一個麵子,總之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狩獵回城,帝君直接將薑氏帶入了宮中。薑舒眉一進宮便是昭儀,夜夜侍寢,恩遇非凡。過了數月,忽然一道詔書下來,竟又越級封了麗妃。

敏珠一麵梳著頭發,一麵細細跟雲裳講著這些宮闈秘聞。

薑氏能封妃,還跟黎皇後容不下她有關。

薑舒眉一入宮便遭到皇後的強烈反對。黎氏搬出宮規,引經據典,說國朝慣例,從沒有武家女子入宮侍君的先例。不想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帝君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高祖帝的華皇後便是武家女子,隨夫征戰多年,屢立奇功。高祖帝在世時常慨歎說:我西臨江山有一半是華氏打下的。”

“再說,就算沒有華皇後這個先例,難道朕還不能開一個先例嗎?”

皇後吃了癟,從此不敢再當著帝君麵多說什麼,背地裏卻使出種種手段刁難折磨薑氏。這事情若擱在一般妃嬪身上也就算了,畢竟,有誰敢去跟六宮之主的皇後抗衡呢?還不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偷著把淚珠往背人處藏去?膽子大的,最多也就在承歡時跟帝君哭訴幾句,吹兩道枕頭風也便罷了。

森嚴宮規壓著,黎後篤定薑氏不敢跟自己造次。卻不曾想那薑舒眉竟是個烈性女子,忍過一次兩次後,便再不肯吃這種明虧。一日惱了,竟公然頂撞皇後——黎後正恨不能抓她錯失嚴懲立威,哪裏肯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當即拍著桌子喊來兩個心腹,要在宮門口杖責薑氏。

看見主子要吃大虧,薑氏的隨從趕緊出去報信,可還沒跑出瑤華殿,事情的變化就令所有人都傻了眼:薑氏不肯受刑,以理據爭,兩個太監又狗仗人勢,不待皇後下令便惡聲惡氣起來,推搡中,其中一個膽大的,動手掌摑了薑氏。這一巴掌徹底惹惱了薑舒眉,盛怒之下,憤而奪刃,她竟當著皇後和眾多宮眷的麵,動手砍殺了兩個掌刑的太監!

血色沿著白玉台階蜿蜒而下,薑舒眉麵色如常,一臉的滿不在乎,伸腿一踢,兩顆人頭便骨碌碌滾到了皇後眼前。

黎文君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大罵薑氏“造反”,喝令內廷侍衛將她拿下。這次,薑舒眉倒是沒有反抗,她從容的在太監的屍首上抹了抹刀上的血,抬手一指,冷笑著對圍上來的侍衛們道:“有能耐在我薑家刀法下走上十招的,盡可以放馬過來。”

血氣未幹,雪刃微寒。

傲倨的笑容中,森森的恐懼爬上眾人心頭。

薑家刀,沈家劍。皇宮侍衛有一多半曾經是大將軍門下的弟子,而薑氏之父薑垣早年也曾做過內侍衛統領——縱是拋開這些情麵不顧,有本事有勝算,他們也不能對內廷宮眷真下殺手。瑤華殿的侍衛長愣了半天,環顧四周,竟無一人敢貿然上前。

雙方僵持不下,事情鬧大,終於驚動了帝君。

黎後又氣又恨,心裏又高興終於抓住了大把柄,憋足了勁兒要置薑氏於死地。可她萬萬沒想到,帝君才剛趕到中宮,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口告狀,那位前一刻還持刀殺人無比潑悍的薑氏,轉臉就哭得梨花帶雨,哽咽著窩在帝君懷裏撒起了嬌——

如何被人誣害,怎麼被帶到中宮嚴刑拷問,皇後怎麼刁難,太監如何欺淩,自己又是怎樣的忍無可忍才回手反抗,娓娓道來,一絲不亂。不等皇後人反駁,一疊聲又大哭著說是掌刑太監以下犯上,趁機輕薄,自己實在氣不過才動的手——被指正的人已經躺在地上,死都死透了,要到那裏去對證?旁的人,見過這一場,嚇都嚇傻了,各自保命要緊,哪裏顧得上反駁。隻能由著她信口去說,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薑舒眉哭了一陣,抬手擦了淚,環顧四周道,“皇後要教訓嬪妾,臣妾不敢不從,任由打罵。至多也就是辯解兩句罷了。可是,這兩個太監算是什麼東西?竟也敢摑我的臉——陛下且來評評理,如此奇恥大辱,難道我還要忍著?”

扭頭又反問帝君一句,已然是有些不依不饒的撒潑:“當日你許諾過我什麼來著?都忘了嗎?難道說帶我入宮,就是叫我受人欺負吃委屈來的嗎?”

沒人知道帝君許諾過她什麼,但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恃寵而驕。黎氏緊緊咬著嘴唇,根根指節攥得發白,身旁的嬤嬤宮女也俱都是麵色鐵青。

陛下不發話,誰也不敢動。

帝後二人對峙良久,黎氏張了張嘴,欲要辯白幾句,孰料帝君冷冷一笑。

“你是朕心尖上的人兒,誰敢委屈了你去?不過是兩個不知好歹的下人,別生氣了……莫說他們本就該死——就算不該,就算隻是你閑了拿來出氣殺著玩兒,一口氣殺上二十個,朕也不管你。”

這話是說給薑氏聽的,可自始至終,帝君的眼睛卻一直望著皇後。

一番話生生驚得黎氏滿身冷汗。到底忍不住氣,磕磕巴巴反了幾句嘴,“陛下,薑氏殺的可是臣妾宮裏的人,陛下您連這種事都護著……讓本宮何以立足?六宮中若是人人都像她這樣沒規矩不服教化,那來日、來日是不是連本宮的性命都堪憂呢?”

帝君斂眉,不怒反笑。“你是國母,六宮之主,宮中上下沒有人敢忤逆你分毫,何苦這樣嚴苛。”頓一頓又道,“舒眉是習武之人,性子剛烈。以後少叫她來你宮裏,自然平安無事。”

說罷,拉著美人的手,揚長而去。

黎氏被帝君噎得啞口無言,又當眾顏麵盡失——氣得立都立不穩,帝君一走便暈厥了過去,足足病了半月才緩過來。黎相爺哪肯看自己女兒受這樣的委屈,很快,薑氏手刃內侍之事便已在外朝傳揚開來,不少大臣上書進諫,求陛下嚴懲後宮。

他們最終等到的答複,是一紙立妃的詔書。

薑舒眉被立為麗妃,品階與端妃宣氏比肩,地位隻在皇後之下。

打那之後,整個後宮的格局都不同了。黎氏不再獨大,帝君也不再掩飾自己對薑舒眉的回護與縱容,對皇後也越發的冷淡。又過了一年多,黎家壞了事,滿門抄斬,黎氏雖僥幸留了一命,卻被廢到靈光殿“禮佛”去了。中宮虛位,帝君再沒提過立後的事,卻一如既往的寵著薑氏。年深日久,偌大後宮之中,麗妃儼然成了有實無名的女主,獨占君心,再沒有誰敢去拂逆她的心意。

“我隻說了‘飛音殿’三個字,居然就引得你絮絮說了這麼多。”雲裳從妝台前轉過半個身子,似有若無的笑意輕揚,耳畔翡翠墜子微微一顫,“……你什麼意思?”

小宮女們早都已經被摒出去了。雲裳立下的死規矩,梳妝時隻留敏珠一個在側伺候,旁人全都退到殿外聽候傳喚。宮人們都明白,沐淑媛是要跟自己的心腹人兒說體己話,都不敢說什麼,識趣退下。

敏珠低頭撥弄了一下飛鳳流霞髻上的牡丹花,囁嚅了一下,才輕聲道,“我隻是不明白,小姐您是這樣明白的一個人,後宮裏麵又是這樣淺顯的局勢……怎麼這會兒不去臨芳殿,而偏要去什麼飛音殿呢?”

雲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似是聽了非常好笑的笑話,笑得連肩都跟著顫抖。手裏的粉撲落在鏡台上,白蒼蒼一片印子。“哎呦我的敏珠姐姐,好姐姐,你想的也太多了。”

“我要去飛音殿,不過是因為那裏順路,離咱這兒最近罷了……”瞧見敏珠一臉詫異不信的神情,雲裳掩嘴收了笑容,換上正色,“再說你想想,宣妃入宮早,出身高。雖說都是妃子,但端妃在前麗妃在後,到底還是壓著半頭呢。於情於理,怎麼說都該是先去見端妃才對。我今兒不去拜會她,難道還要去靈光殿裏給念佛的那位請安不成嗎?”

“可是——”

可是不能駁了麗妃的麵子,更不能激怒她。宮裏人都知道,麗妃脾氣不好,且為人傲倨,素日最恨別人拿端妃壓她。敏珠暗想:要是因為先去飛音殿拜望端妃而惹得麗妃心裏不快,生出什麼嫌隙,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沒什麼可是的。”雲裳從妝台前站起來,目光飄到窗外的一棵海棠花樹上。“這後宮可不比咱們府上,不是看誰老實就能可著勁兒的欺負!”

目光冷冷一掃,驚得敏珠心中一跳。

這已是她第二次在雲裳臉上看到如此陰冷的神情。絲絲縷縷的寒氣從眸子裏滲出來,帶著怨毒帶著威脅帶著誘惑,又似乎帶一點點的笑意,森森的,像一條毒蛇吐著信子,不懷好意地盯著你。

敏珠打了個哆嗦,一低頭,慌忙將目光避開去。好在,那種陰冷的神情並未在雲裳臉上停留太久,等敏珠再次抬起眼時,她已經專心去數窗外的花了。

跟絳龍城多數的房屋一樣,西臨皇宮也是依山而建,隻是更高一些。皇宮沿山而上,借了山勢的巍峨雄壯,頗有俾睨天下的姿態。琴微殿坐落在半山腰上,屋舍藏在花樹掩映之間,別有一番意趣。不過,風景雖美,節氣卻要比山下遲上一些。庭院裏的幾株海棠花雖已開遍枝頭,但稍遠處不向陽的地方,還有那麼零星的幾棵,打著骨朵將開未開。

雲裳看著那些花,恍惚有一瞬間的失神。沐府碎香園裏的那白棵海棠,這會兒應該已經開盛了吧?她眼前浮起那棵樹的模樣。一枝一葉,清晰可見。是的,它早就盛開了,紛繁的花枝無比張揚。也許現在已經開始凋謝,落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的雪片……

纏絲海棠的花期雖長,但一年下來,最美的時光,其實也就這麼幾天。如今她不在那裏了,孤單單拋下那棵樹……想必碎香園也沒人住了,那棵樹孤零零的立在院子裏,就算開盛了又怎樣?還有誰會去欣賞它?

花的命運,不過如此。寂寞的開過,寂寞的零落。一如寂玄山中漫山遍野的白海棠,無論有沒有人來欣賞,都會年複一年長出新的枝椏,努力開滿雪白的花。等到花謝時,山風簌簌吹過,落英便如飛雪般漫灑山坡,甚至還隨風一路飄到遇龍江裏去,把江水染成一片白茫茫的。

寂玄山的海棠因此而出名,年年都有才子和佳人慕名去賞花。每當到了這個時候,山下的渡口總是很熱鬧的。

當然,也會有人錯過。

錯過了也沒什麼,反正明年總會再開的。——隻是,明年花開得再好,也不是今年這一朵。

花事如此。那人心呢?

以前在家時,沐風行總說要帶她去寂玄山賞花,可來來回回說了好幾年,年年春天他都有事情騰不出空當兒……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忙!這一拖,就拖到今日。她看著外麵那幾枝海棠,心裏有點發澀。以後,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喉頭像是被什麼鯁住了,酸酸楚楚的鈍痛著,像有一塊石頭卡在那裏,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愣了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嗓子裏慢慢飄出來,“先去飛音殿,再去臨芳殿,那麗妃若真是傳說中的性情女子,想必不會在意這樣的小細枝末節。”

敏珠有敏珠的顧慮,她也有她的盤算。雖說隻在入宮那天匆匆見過麗妃一麵,但雲裳心裏一直隱隱有種感覺,她總覺得,像薑舒眉那樣恣肆而驕縱的女子,斷不至於心胸狹隘到將自己困囿在這四角宮牆的無盡糾鬥裏。薑氏任性且傲慢,是策馬揚鞭揮刀殺伐,山崩於前都不會皺一下眉眨一下眼的女中豪傑,雲裳想,她會不會壓根本就不屑於……參與後宮爭鬥之類的這些事情?

反倒是那位喜歡關起門來讀書的宣妃娘娘……瞥一眼敏珠,雲裳無聲笑起,先前的那句話雖不是針對她,但也確是有感而發。這一腳踏進來,後宮局勢撲朔迷離,一時看不清也是有的。但無論怎麼險惡,也不過是這麼寥寥的幾個人,妃嬪之間的關係還趕不上沐家那幾房太太複雜呢。這些年來,她窩在碎香園裏裝聾作啞,冷眼瞧著沐家幾個夫人間那些個事情,各種爭寵奪勢的齷齪手段,不惜一切的陷害和絞殺,看都看夠了。所以今日,雲裳寧可小小的得罪一下麗妃,也不敢輕易小看了宣妃去——隱忍多年,不露聲色,一味的示弱。這種人,若不是天生的怯懦性格,必然是相當有謀算的高手。聽敏珠絮絮叨叨講說了這半日的話,雲裳越發覺得,這個看起來楚楚可憐與世無爭的宣婷蓮,隻怕才是宮中最不好相與的角色。

更何況,她身後還有那麼煊赫的一個家族呢。

轉念之間主意已定,打發敏珠去庫房取了幾件禮物,說著話的工夫就出了寢殿的正門。不想,還沒等步下台階,便看見守門的小太監叢喜急匆匆奔了上來。

又驚又嚇,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啟、啟稟淑媛,麗、麗妃娘娘來了——”

雲裳一怔。

琴微殿地勢較高,站在門前玉階上恰好可以俯視正門。雲裳抬眼望去,果然,不遠處宮門大開,一行人走了進來。並沒有葳蕤的儀仗和過多的扈從,隻是疏疏幾條人影。走在最前麵的女子身著一襲紅衣,明豔的色彩襯著挺拔的身姿,日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