斕丹貓著腰,在護衛的攙扶下上了馬車。馬車行了一陣,外麵傳來城門開闔的聲音。
靜夜中的城池,門軸轉動的聲音傳出去很遠,也格外響。斕丹不自覺地瑟縮了下肩膀,空曠中的吱嘎聲讓寒夜似乎更加淒冷。
救她的這個人……行事實在無法琢磨,深夜接她從墳地離開,自然是為了避人耳目,可偏偏又直接入城,犯禁開城,生怕別人不知道麼?
正想著,果然有人一聲斷喝,氣勢非凡。
“站住!什麼人?”
馬蹄和甲胄的聲音由遠及近,停在馬車周圍,斕丹心跳得厲害,因為緊張,僵直地端坐。
護送她的護衛頭領換了副熱絡的聲氣,甚至有些油滑地招呼道:“張將軍,今天是你當值麼?”
“你是……”張將軍沒認出護衛頭領,冷淡地問。
“哦,我是燕王的隨扈。”護衛首領熱臉貼了冷屁股倒也不尷尬,大方地報了名頭,“此行是來接王府的一個內眷進城。”
斕丹見他應對沉穩,想來胸有成竹,心也安了安,這才忍不住蹙眉,燕王?哪裏又冒出個燕王?
“燕王府……”張將軍沉吟了一下,語氣緩和了很多,為難道,“兄弟,你這是為難老哥啊。如今京城宵禁森嚴,你們府上什麼不得了的女眷,非要半夜入城?”
甲胄聲又響,應該是張將軍下了馬。
護衛首領賠笑了兩聲,湊近張將軍,壓低聲音說:“我們殿下在鄄郊幸了位姑娘,接回都城的路上遇見了小意外,耽誤到這會兒。年輕女眷城外落腳不便,殿下也不放心,這才驚動守城的兄弟們行個方便,連夜開了城門。”
張將軍聽了,幹笑一聲,“雖然如此,本將軍也得照例檢查,先給殿下道個惱了,職責所在,沒辦法。”
護衛首領略顯慌亂地阻攔道,“將軍,將軍!您這恐怕……”
張將軍不理會護衛,刷地掀開了車簾。
斕丹聽他們爭執,心裏略有準備,此時靜靜地看著這位張將軍,絲毫不露怯。
張將軍一見到馬車中的人,忽然愣住,保持著掀簾子的姿勢,失禮地直直看著斕丹,目不轉睛。
直到護衛故意咳了一下,張將軍如夢方醒,失措退後,慢慢放下車簾。
“怎麼樣,張將軍,如果沒什麼問題,我們能入城了嗎?”護衛淡淡的,不複剛才熱絡。
馬車轉過了街角,副將才湊過來問仍舊發呆的張將軍:
“將軍,這燕王的新寵到底長什麼樣啊?什麼國色天香?……竟然連一晚都不肯等,要連夜大動幹戈地進城……”
副將半開玩笑,態度有些猥瑣。張將軍突然冷下臉,竟然生氣了。
“走吧!別廢話!”
副將莫名其妙,趕緊噤聲謹慎地跟隨將軍翻身上馬。
張將軍一直悶悶不樂,他不喜歡副將用那樣的語氣說起“她”,雖然隻見了一麵,隻看了一眼,他便不願有任何不好的詞語言談用在她身上。這輩子見過這樣的人,也算奇遇。
斕丹那邊,到了王府,一個衣飾樸素的丫鬟為她引路。
丫鬟領她走進一座小殿,打起錦簾,一個輕裘緩帶的少年公子斜倚在熏籠暖榻上,姿態閑散而優雅。
大概是皮膚白皙,容貌俊美,明明高挑挺拔,卻帶出幾分旖旎豔色。
“是你?!”
斕丹有些吃驚,還好麵癱,驚詫隻限於眼神,冷淡高傲得十分自然。
少年公子一笑,坐起身,卻沒下榻,“怎麼?”他笑起來,眼睛裏似乎有一弧幽潭,映著屋內的燈燭,閃著動人星點。“你的恩人名單裏,沒有想到我?”
“的確沒有。”
斕丹老實回答,疑惑地細看了麵前的申屠銳幾眼,總覺得他有哪裏和以前不一樣了。
當年風靡鄄都的“申屠公子”,向來隻有一位,那就是申屠铖,而申屠銳……對很多人來說,隻是個隱約存在的申屠家二公子而已。
此刻回想起來,其實宮廷宴饗或是貴族禮聚,這位二公子都是去了的,隻是默默無聞,淹沒在他哥哥的光彩之下。
要不是斕丹關注所有與申屠铖相關的人,她也認不出他。斕丹怎麼都沒想到,竟然是申屠銳救了她。
“你為什麼救我?”
申屠銳哈哈一笑,束發玉冠上的珍珠顫顫而動。“你不妨猜猜?”
斕丹冷冷一笑,鼻子裏是一聲不屑的哼斥。“嗬,難不成你也想利用我奪朝篡位?”
一個“也”字,諷刺的是曾經對她虛情假意的申屠铖,卻沒想到,竟然還真說中申屠銳的心事。
“看來丹陽公主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嘛。”
申屠銳靜靜地看著斕丹,他的眉頭微微壓低,眼窩稍陷,眉尾帥氣上揚,像要掃到鬢角似的,黑眸異常深邃。
斕丹:“我不明白。”
申屠銳:“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大哥他原本也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國公府世子,他都能篡奪天下,我為什麼不行?”
“幾個月前的大旻皇帝,有想過無權無勢隻有風流名聲的申屠铖能奪了他的江山嗎?有想過宮裏最不起眼的丹陽公主能要了他的命?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不可明白的?”
“可是丹陽公主已經死了,現在在你麵前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能幫你什麼?你又憑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這才是斕丹真正不明白的地方。
申屠銳笑了起來。
“你若還是以前的丹陽公主,那才真是幫不了我。”他的視線慢慢地掃過斕丹的臉,露出愈加曖昧的眼色。
“你要我幫你做什麼?”
“去申屠铖的身邊,在我認為合適的時機,殺了他。”申屠銳仍舊說得雲淡風輕。
斕丹卻是心驚,似乎很費力才理解了這句話。忽然,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站都站不住,跌在地上繼續笑。
太諷刺太可笑了。
申屠铖要她毒殺父皇,然後篡奪帝位,把她斬首示眾。申屠銳費盡苦心救回她,要她毒殺申屠铖,也想得到那張龍椅。
老天爺開了如此大一個玩笑,愚弄的到底是誰?
“殺了他?那我能得到什麼呢?”她問。
申屠铖可是許給她一生摯愛,白首偕老什麼的呢,而且她還信了。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她都信了。他還說已經和太子私下結成同盟,一旦事成,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心腹重臣,必然娶她,給她光華燦爛的尊崇人生。
“這個嘛,我暫時也不知道。”申屠銳連謊話都懶得說,“我隻是問你去不去,可能你都活不到領我好處的那一天呢。”
這話太實在了,斕丹聽了,發自真心地笑了笑,她坐在地上抬頭看他,第一次這麼細致地看他長相,很陌生,越細看越好像不認識。
“為什麼連你也想當皇帝?”
“嗬,你這話問得,誰不想當皇帝呢?同為手足兄弟,大家本來平起平坐,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成天子了,我不甘心呐。”
申屠銳這兒戲的態度,令斕丹有些無語地低下頭。
怎麼到了申屠兄弟這裏,當皇帝就和種大白菜似的?因為不甘心就可以?
“那為什麼是我呢?還有很多人可以幫你完成這件事情。”
“嗯……”
申屠銳對這個問題還稍稍有些興趣,像是思索,又像戲謔般拉長了語調,“因為你該對申屠铖死心了。”
他說完,又壞心地追問一句,“是死心了吧?”
斕丹嘴角動了動,有點兒想罵他,又不知道罵什麼好。
“派任何一個女人接近他,我都不放心。”他認真地歎氣,十足做作,生怕別人看不出他在演戲。“你也知道申屠铖長得好,還那麼會哄女人,派誰去都可能被他弄得鬼迷心竅,到時候別說替我殺他,搞不好把我都交代個底朝天。所以還是你吧,你要是被申屠铖連騙兩次,那我也就認栽了,活該沒那個當皇帝的命。”
斕丹撐著地站起來,他這幾刀精準紮在她的痛處,痛到極點反而麻木了,人就穩當起來。
“我不去會怎麼樣?”她淡淡地問。
申屠銳煩惱地撩了下肩頭的發絲,女裏女氣的動作被他做得十分瀟灑,“隻能死唄……但我舍不得。”
這話太膩了,還有歧義,所以他又加了句,“舍不得我為你花的心思。”
斕丹木然點了點頭,明白。
“我不想去,我也不怕死。”
挺奇怪的,她和申屠銳之間的談話都直白坦誠,毫不隱瞞,大概是申屠銳影響的,他十分善於把陰謀說得很真誠直接。
申屠銳笑起來,好像還有那麼點兒幸災樂禍,甚至得意。
“你倒別拒絕得太快,等你見識過大旻內宮,恐怕就不這麼想了。”
斕丹不想再和他多話,什麼大旻內宮,她根本不想見識!
他下餌般笑著說:“你的家國天下,可都在那裏呢。”
她冷笑,“我早就無家無國,無親無故了。”
申屠銳大笑起來,信心滿滿:“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早下定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