斕藍荊釵布裙,麵容憔悴,像換了個人,斕丹隻是靠第一眼的直覺辨認出來,走近細看,反而不敢確定。
斕藍走向草屋,與僵直木訥坐在門邊的斕丹擦身而過,她看了斕丹一眼,麵無表情。
斕丹心跳得很厲害,這麼刺骨的冷天裏,後背竟然出了細細的汗。
她完全懵了,沒想到能見到二姐,她想認,卻不敢,人抖得幾乎抽搐,不得不緊緊攥住拳頭,稍微穩一穩。
“請問,”斕藍叩了叩柴門,問的是屋裏熬藥的老頭,再也沒看肮臟癡呆的“婦人”一眼。
“哪個是……”她頓了一下,仿佛說出這個名字讓她十分為難,最後還是神色複雜地說,“……蕭斕丹的墓?”
老頭顯然沒想到有人會來祭拜斕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看了門口顫抖的背影一眼。
見老頭不答,斕藍皺眉想了想,解釋道:“就是……就是前朝的……丹陽公主。”
前朝兩個字被她說得苦澀滿溢,她不得不抿了下嘴,克製自己的情緒。
老頭起身,走到門口,擋在斕丹身前,提防她出聲相認,也隨手一指遠處的荒墳,成心打發斕藍。
斕藍道了聲謝,蹣跚走到老頭胡亂指的墳前,蹲身打開胳膊上挎的竹籃,拿出簡薄的香火祭品。
墳地很靜,寒風細細送來她的低語,“本不該來祭你,你這個糊塗東西!”
斕藍困難地在風中點燃紙香,恨恨罵道:“可是,你不受些家裏人的香火,怕是難以超生吧?恨你歸恨你,事到如今,你也去罷。”
斕丹抖得幾乎坐不住,仿佛自己真的是那個在黑暗裏徘徊無助的陰魂,等著這一縷飄渺欲斷的香煙救贖。
“我早說過你!申屠铖,申屠公子,名滿京華,父皇母後眼中的俊才秀士,就算得配公主,也是斕凰下嫁,他怎麼可能看上你這個無寵無勢,才貌平平的姑娘?”
是啊,斕凰。
在公主當中,皇後嫡出的斕凰公主一枝獨秀,生來就是一隻輝煌傲世的鳳凰。
她漂亮,聰明,擅樂,擅畫,能歌善舞……斕丹真不知道她有什麼不會的,不好的。所以大家都說,也就斕凰那樣的女人才配得上申屠铖。
斕丹咬住嘴唇,想讓牙齒不要撞的格格作響,她記得,二姐也說過這些話。
就因為二姐這麼說,她還暗暗怨懟過,覺得姐妹中二姐最不好相處,說話刺人,見不得她好,寧可敬而遠之。
沒想到,此時此刻,能來為她燒幾張紙錢,上一注香煙的,竟然還是二姐。
斕藍長歎一口氣,“申屠铖人麵獸心,城府極深,他算計了全天下,傻妹妹,你又怎麼可能在他麵前全身而退呢?”
斕藍在墓前靜默良久,她走後,斕丹就坐在鋪滿風雪的門檻上,思緒萬千。
夜裏,老頭舉著蠟燭細細端詳斕丹的臉,時不時用一根鈍銀簪輕戳她臉上的某個穴位,問她疼不疼。
斕丹搖頭。
老頭皺眉,不甚滿意地說:“這樣也罷了,無非還需多些時日才能控製表情。”
斕丹無所謂,這些天她茫然失神,又包著層層紗布,自然整日麵無表情,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聽了老頭的話,她還是嘗試著皺眉,很用力才隻輕輕蹙一蹙眉頭,嘴巴更是隻能微微動下嘴角。她連自己現在的長相都不好奇,能不能做出表情更不值得掛心。
“你可以去見他了。”老頭厭倦地放下燭台,解脫道,“我也可以走了。”
他?
斕丹心裏忽然一緊,終於開口,“他是誰?”
顯然,老頭並不願意和斕丹多說什麼,隻輕蔑地掃她一眼,“是誰?見到你不就知道了?今晚他就會來接你走。”
老頭說完,轉身欲走。斕丹衝口而出:“謝謝……”
他救了她,給了她新生,無論如何,這聲謝也是要說的。
老頭的嘴角露出一絲諷笑,“不要這麼早謝我,或許……將來……你還會有想把我碎屍萬段的一天呢……”
說完,沒再搭理斕丹,端起地上的臉盆退出房間。
斕丹從草房的角落拿出一個小布包。她沒有行李,二姐來過之後,她收起了二姐給她的祭品,就算是她唯一的家當。
她推門出去,此刻,天又飄起了小雪,草房屋簷點了盞昏昏欲滅的風燈,是周圍一片亂墳裏唯一的光亮。
正因為這一點點的光亮,讓被丟棄在這裏的孤魂野鬼顯得格外淒慘悲涼。
斕丹徑直走到一座墳邊,放下布包,裏麵是早已幹硬的粗糙點心。
“三哥,九哥。”
她哽咽了一下,沉默了這麼多天,她怕她再不說,以後也沒機會說了。
“你們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泉下有知就指引我完成心願,至少……把你們遷入像樣的墳塋,入土為安。”
她欠他們的太多了,能補償的,也就這麼一點點,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祭拜完,斕丹再回到草屋的時候,屋裏多了一個人。
其實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多了兩個人。
斕丹嚇得手一抖,探詢地看灶台前燒火的老頭。
雖然容貌衣著相差無幾,但此刻麵前這個老頭卻已經不是那個一邊嫌棄她,一邊照顧她的老頭了。在老頭的旁邊,還有一個哆哆嗦嗦幫他打下手的老婦人。
“姑娘回來了?我和老伴這就給姑娘燒水洗澡。”
新老頭對斕丹的態度極為恭敬。
老伴?
斕丹再次打量婦人。這婦人的打扮跟斕丹幾乎一模一樣,臟兮兮的粗布衣裙,款式、花色,都毫無偏差。
兩人發型也一致,就連頭上那支粗糙的木釵,也仿佛是一個模子裏做出來的。
而且婦人也用臟布條包著臉,看來似乎真的有些皮膚病。
斕丹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一直以來,她、還有救她的那個老頭,都是在模仿這對夫妻。
這對夫妻才是此地真正的看墳人。
也就難怪那些每天送屍體來的雜役兵丁看見斕丹也沒有多留意,原來是真把她當成了看墳人的老婆子。
“你們……”斕丹疑惑。
“我們是這裏的看墳人,最近老家有事,亭長讓我們先回去料理料理。”看墳人畢恭畢敬地說,眼神微微閃縮。
“之前在這裏的人呢?”斕丹自然指的是救她的那個老頭。
“人?嗬……這兒就我跟我婆子,哪還有什麼人啊姑娘?”新老頭瑟瑟縮縮。
斕丹想了想,沒再繼續追問,看墳的夫妻是計劃的最外層,他們又能知道什麼呢。
救她的那個老頭雖然沒做太多易容,可誰會注意一個最底層最低賤的看墳人呢?穿戴身高差不多,也就無人察覺了。她是因為和之前那老頭太熟,才一眼發覺不同。
洗澡的時候,斕丹摸著自己的臉,才拆了紗布,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樣的人,她竟然不知道。
她努力向水裏的模糊影子看,太暗了,什麼都看不清。也罷,反正她也沒有強烈的意願看自己的新臉,不過是另一副皮囊罷了。
待梳洗幹淨,四個精壯的護衛和一輛華貴的馬車宛如從天而降,已經無聲無息地等在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