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淒淒慘慘吹過積雪的城頭。
黑沉低垂的陰雲,隨風飄下稀疏的雪粒,打在斕丹的臉上,刺刺地疼。她跪在高台中央,聽身後的劊子手把酒噴在長刀上。
這是她被斬首的日子。
作為公主,她經曆無數下跪,她跪別人,別人也跪她,卻沒想到,人生的最後一跪,竟然是這樣。
“呸!”一個須發半白的老頭響亮地唾棄一聲,“連爹爹都要毒死的畜生!大旻朝就斷送在這個女人手裏!”
周圍的人趕緊推了推老頭,大旻已經亡了,還是少提為妙。
斕丹以前是大旻朝的公主,如今,大旻覆亡,江山易主,而在所有百姓的眼裏,大旻之所以會亡,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斕丹這個不孝女親手毒殺了自己的父皇。
這也是斕丹如今被斬首的原因。
弑父。
斕丹低垂著眼,聽監斬官喊:“午時已到。”
她終究忍不住抬眼看看台下,又扭頭看不遠的城樓……果然……還是沒人來送她最後一程啊。
城頭空空蕩蕩,目之所及,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也是,國都亡了,那些她認識的人,兄弟姐妹、好友親朋,哪一個不是自顧不暇,誰還有閑心來看她這惡女伏法?
可是……申屠铖也不來送送她嗎?
要是沒有自己這個弑父禍國的妖女,他申屠铖能這麼輕易就篡奪了大旻的江山?
說起來,就是她丹陽公主蕭斕丹親手把父親的江山送到申屠铖麵前的呢!
風更急了些,雪也更緊,斕丹覺得冷,閉上了眼。
劊子手舉刀的時候,風刮過刀刃,斕丹的耳邊響起錚錚的聲音。
之後,意識模糊,她仿佛嗅到一陣難聞的惡臭。
是屍臭。
她動不了,眼前一片漆黑,並且很疼。
全身上下哪兒都疼。
她是死了嗎?
被埋入地下了?
斕丹嘗試了一下,動不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斕丹覺得頭疼,整張臉像有火在燒,有無數螞蟻在啃噬。
她想哭喊,但發不出聲音。恍惚間,她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看來是挺過來了。”
這聲音裏麵充滿嫌惡和不屑,看來說話的人很恨她。
接著,那聲音又說:“用了那麼大計量的麻沸散,尤其還是我精心調配的,能熬過來也算你命大。”他冷笑幾聲,“果然呐,惡人活千年。”
活?那就是沒有死,斕丹的意識逐漸清明,她感覺到似乎有人在她臉上塗了些什麼,很涼,緩解了她的一部分疼痛。
老頭知道斕丹醒了,看似在自言自語,實則每句話都是說給斕丹聽的。
“什麼都不要問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我隻是受人之托,幫你改換一下容貌而已。”
受人之托?斕丹細細回味了一下這個詞,能是誰呢?
一瞬間,她能想到的,也隻有申屠铖。
在老頭的照顧下,斕丹漸漸好轉,臉不再那麼疼,眼睛也消了腫,嘴巴也能微微張開吃些流食。
隻是左臂左腿都不太靈便,起坐行走十分艱難,像個半癱的人。
老頭自從那天說了那些話後,再沒開過口,對她也沒好臉色,瞧不起和厭惡都明明白白寫在他那張老臉上。
斕丹很快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聞見屍臭了,因為她就住在亂葬崗邊,她和老頭安身的草屋就是看墳人的居所。
她穿著破爛的衣服,頭上包的幹淨紗布外,另包了一層臟汙的布條,好多天沒洗過的頭發,再配上拖著半邊身子走路的姿勢,活生生一個隻能嫁給看墳人的殘疾癩痢婆子。
今年的雪比往年都勤,白慘慘罩了一層,郊野的亂葬崗更顯得蒼涼破敗。斕丹有種不真實感,不知道幾天前所在的花團錦簇金碧輝煌的世界是幻覺,還是眼前這個荒郊墳場是幻覺,她呢,她過去是誰,現在又是誰?
唯一連通外界的土路上,傳來吱吱嘎嘎的破木車負重聲音。
雜役們踩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嘴裏還罵罵咧咧。
他們厭惡又厭煩地把車上的屍體丟棄在墳地的淺坑裏,粗暴蠻橫。
斕丹每天都看見他們,有時候一天要來幾趟,起先他們還用草席簡單地裹裹屍首再掩埋,後來沒了耐性,隻草草把屍體丟下,甚至幾個屍體丟進一個淺坑,覆上的黃土都蓋不住屍首的衣服。
斕丹坐在柴門邊的石頭上呆呆地看,被丟棄在這裏的屍首……很多她都認識。
救她的人,絕對不是申屠铖了。他下手這麼狠,幾乎殺光了她的九族,甚至稍微沾點兒親故的,受過點兒恩惠的,他都沒放過,都變成了這裏的屍首。他這樣痛恨她的親族,怎麼會為她改頭換麵,想讓她繼續活下去呢?
而且,如果是他想救她,根本不必讓她躲在這種地方。
日子過得極其平淡,對斕丹來說,生不知為何而生,死……因為死過,所以害怕。如果是不可回避的結局,她還是能坦然接受的,自己尋死,到底是差了些勇氣。
在某一天,她看見了三哥和九哥。
他們穿著肮臟的囚服,七竅流著黑血,應該還算死得體麵,至少沒身首異處殘缺不全。
他們生為皇族,死後卻如此淒慘的被丟棄在黃土淺坑之中。
斕丹默默走過去,站在僅僅粗糙填平的野墳邊,如果不是她,這兩位應該埋在西陵的高大山丘中,享受親王的哀榮,後世的香火。
她抬眼,看這片被風雪吹拂的淒涼墳場,或許她的姐妹,她的兄弟,甚至她的父皇母後……都被丟棄在這裏。
她再一次覺得無法麵對,這種沉重勝過傷悲,勝過憤怒,勝過任何一種情感,讓她手足無措,心如刀絞。
她經曆過這種情緒,在聽到父皇喪鐘的那一刻。
屠殺持續了將近一個月,亂葬崗整整擴大了三倍,終於在一個暴雪天氣後,再沒有屍首送來丟棄。
快過年了,在舊的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候,把所有礙眼的人都處理完畢,新的一年,對申屠铖來說,又是一個繁花錦簇的春天。
厚厚的積雪掩埋了所有猙獰的哀傷,斕丹仍舊坐在門口看,身體被冷透。
她慶幸這刺骨的寒,心被凍住了,情感也冷縮在什麼地方,不來打擾她,讓她能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僵硬生存下去。
一個衣衫單薄的婦人踩著雪,艱難地一路行來。
斕丹看著她,她是第一個來祭奠的人,不知道誰是她冒著這樣的風雪來看的人。
等她走近,斕丹的身體顫抖起來,可仍舊不能動,是斕藍,她的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