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是遠東的華盛頓
世界性事件的許多細心的觀察家認為,19世紀的任何災難性事件,就整體的悲慘性和破壞性而言,都比不上太平天國運動。數百個縣城被反複攻取,交戰雙方都有搶掠和屠殺。大城市成了廢墟,果實累累的原野成了荒原。傷亡慘重的戰鬥和更為血腥的屠殺是其進程的標誌。它要摧毀大清帝國,把皇帝趕下台。遲至1882年,S·W·威廉斯在其《中央王國》一書中如此評述這批造反派:
他們的存在整個就是一場災難,自始至終隻有不幸伴隨他們左右,他們未曾付出絲毫的努力來重建已遭破壞的事物,保護殘存的世界,或者償還他們所偷盜的東西。在他們離去之後的土地上,野獸自由地徜徉,在廢棄的城鎮築起它們的窩巢。居民忙碌的喧鬧聲已經止息,取而代之的是野雉飛騰的嗖嗖聲。人們一度勤勞耕耘的土地,已被野草或樹叢覆蓋。銀子一千萬兩一千萬兩無可挽回地丟失了、毀滅了,幸存者忍受著窮困、疾病與饑饉,除此之外,據居住在上海的外國人估計,從1851年到1865年的整個時期內,足有二千萬人的被害與太平天國運動有關。
這場運動之所以蔓延得如此廣泛,是因為中國的權力分散和官員無能,而狂熱的造反者之所以未能取勝,是因為他們在1853年至1858年間缺乏領導力量,同時也是因為曾國藩的出現。中國的現代曆史把這個人應得的榮耀還給了他,但是外國的觀察家們卻被一支優秀的小部隊所享有的名聲所迷惑了。這支部隊是由弗雷德裏克·湯森·華爾組建的,後來由“中國人”戈登指揮,官兵接受過外國式的訓練。他們讓這支三千人的常勝軍名傳千古,幾乎將戈登封為聖徒,卻讓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的真正主角淹沒於遺忘之中。
竊走曾國藩親手賺來的名聲,卻將戈登與李鴻章供奉於曆史的祠堂,世上很少見到如此大的不公。曾國藩克服了由於幾百年來中國的行政實踐而攪得紛亂如麻的困難,很少得到別人的合作,缺乏資金來維護軍隊,在十多年中的總開銷僅有二千一百萬兩銀子稍多一點,而且不懂任何兵法,但他卻最終實現了鎮壓這場巨大運動的奇跡。他以清晰的思維、永不喪失的耐心、審慎和常識辦成了這件事。他從不擔心別人遮蔽他的光輝,他不惜將自己紮紮實實賺來的桂冠送給別人,他把能人吸引到自己身邊,用他們的才幹來彌補自己在兵法上的不足。曾國藩認真地實踐儒學,努力將孔聖人的品質注入自己的言行,絕不願意因為偏離忠孝之道而有損顏麵或“丟臉”。他直言無隱,誠實無欺,在一個缺乏誠信的時代以誠信為本。
據我所知,一位日本的傳記作家比我先行了一步,已將曾國藩比作喬治·華盛頓,而不是比作拿破侖,因為他與後者毫無相似之處。曾國藩的確是遠東的華盛頓,他以自己的個人價值,以他對於理性與良心之道的執著追求,通過多年變化莫測、以弱勝強的奮鬥,使中國免於分裂與毀滅。當代中國的政論家梁啟超聲稱,曾國藩不僅是在中國的整個漫長曆史中十分罕見的那一類人,而且在全世界也是屈指可數的人物。如果說這個評價過高了,我們至少可以將他放在19世紀最偉大的人物之列,而不會委屈了其他人。
年輕的中華民國有一股甚囂塵上的聲浪,指責曾國藩擁戴異族人的清王朝,支持絕對專製的君主政體。曾國藩的確如此。君主政治和任何形式的帝國主義,如今在中國和在歐洲一樣不受歡迎。然而,曾國藩作古以後,經過了整整一代人,他的同胞們才有了共和理想,如果用這種理想來裁判一個早已逝去的大英雄,是不是有失公允?我們是否應該設身處地,把自己放在曾國藩曾經生活和工作過的環境之中,聽一聽他代表全國人的普遍信念而發出的聲音?這些年輕的批評家除了將對專製政治的厭惡提前了許久,還沒有考慮到,如果當時沒有一個強大而忠誠的人物捍衛帝國的完整,這個國家完全有可能在內戰中分裂成多塊碎片,最終落入外國人手中,因為當時列強們正在打造各自的帝國。中國一直保持著統一和獨立,直到對西方國家采取了另一種態度,這是太平天國運動和其他造反運動被成功鎮壓下去的結果,而這種結果是曾國藩及其能幹的合作者們帶來的。
本書原本是為了獲取耶魯大學博士學位而部分完成的學位論文,在時間上隻涉及太平天國運動的時期。為了使之更臻完整,我添加了有關曾國藩最後七年生活的概述,主要包括兩點,其一是他為鎮壓撚軍所做的準備,使得李鴻章得以迅速地征服這支遊擊大軍;其二是他作為總督在金陵和直隸的事跡。我從其信函中找到的海量資料當中,搜集了指導其生活的重大原則。添加一章來介紹清王朝統治下的中國政府,似乎也很有必要,有助於說明像太平天國這樣巨大的運動,是如何星火燎原的。為了完成這些增補和修訂,我略去了有關各次戰役的許多細節。
中國的人名和地名是很難用羅馬字來注音的。如今已有幾個現存的注音係統。就地名而言,我盡量按照郵局的名單來注音;對於其他名稱,則采用威妥瑪氏拚音法;但人名和地名都有若幹例外。有些名稱已經普遍地采用某種拚法,改變其成例未免純粹炫耀學問之嫌。
如果本書能有助於西方人公正地理解太平天國大運動,以及為了鎮壓這場運動而獻身效力的那個人,作者便會得償所願。不過,這還隻是一個開頭。在本書涉及的這個曆史時期,外交關係在中國曆史上變得日益重要,對於這個時期的中文資料,還需要進行更加細致的研究。我們長期以來僅僅從西方人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時期,這樣做是無法充分了解曆史的。
我要對耶魯大學的F·W·威廉斯教授表示深切的謝忱,本書是在他的指導下完成的,修訂時也采納了他的建議,而他借給我的那些難得的典冊與書籍,為我提供了寶貴的資料。我還要感謝F·淺川教授,他在若幹翻譯工作中為我提供了建議和幫助;以及長沙的G·G·沃倫牧師,他在若幹章節的修改中給了我有益的忠告;還有耶魯中國分院的左福(音譯。——譯者)與其他成員,他們幫助我處理了漢語文本。
威廉·詹姆斯·黑爾
1926年11月於
中國,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