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睡得很不踏實。輾轉了許久,忽聽得遠遠的山坡上傳來連續不斷的幾聲鳥鳴,猛地屏住呼吸。
入春以後,這山間的鳥雀更多了,夜間也時常聽得鳥鳴,原也沒什麼希奇。這幾聲鳥鳴和在山風呼嘯間也不突兀,旁人聽著並無異常,我卻聽得親切之極。
當日在子牙山學藝,我師從無量師太,司徒淩、司徒永這對堂兄弟卻師從我師伯無塵,兩處相距不足五裏。這兄弟倆從小與我相識,又一起在外求師學藝,自然相處得很好。特別是司徒永,少年時候極頑皮,常常拖了司徒淩來找我。無量師太怕耽誤彼此學業,借口影響庵中眾人修行,每每不許他們入內。司徒永便拉扯著我說定,以鳥鳴為號,告訴我他們在哪個方位,由我出來找他們。當時隻覺他頑皮,誰知長我三歲的師兄司徒淩也這麼攛掇,由不得我不答應。
這兩人都比我早回北都,我已經記不起多久沒和人玩這樣的遊戲了。但此刻我分明聽出,這就是當日和我約定的鳥鳴聲,甚至這就是司徒永本人在學著鳥鳴聲。
淳於望帶在這裏的人雖不多,但無疑個個是高手;何況上次已打草驚蛇,此人心思縝密,焉知他沒有在附近布下陷阱?司徒永身份何等尊貴,怎可糊塗至此,一再為我身涉險境?
勉強耐下心聽時,反反複複,隻是在告訴我一個方位: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
大約沒發現我回應,幾遍之後,略停了一停,又開始發出鳴叫。
我生怕他被人發覺,忙起身下床時,袖子卻被淳於望扯住。
他似正在睡夢中,眼睛都不曾睜開,含糊地問著:“做什麼呢?”
他把我當作盈盈,素來待我極好,若說喝水,隻怕又要起身給我倒去;我遂道:“如廁。”
他聽了,便鬆開了手,側一側身,繼續沉睡。
我鬆一口氣,走到桌邊,吹燃火折子,點燃油燈,看它亮堂起來,覷著淳於望睡得正沉,取過根簪子,隻作挑燈芯,卻把火焰往下壓了一壓,然後再挑起,複又壓下。
如是三次,側耳聽時,已經沒有了鳥鳴聲。
司徒永必定看到了我的信號,可以安心離開了吧?
他既曉得我武功被製,行動受人監視,應該不會是要我到那裏和誰見麵,而是在那個方位給我留下了什麼消息或什麼東西。明日散步時找機會過去一下,應該不難。
正沉吟之際,身後忽然有動靜。
驀地回頭,隻見淳於望冷冷看我一眼,正飛快地披上外衣,穿了鞋便往外奔去。
他的眼眸清明,毫無睡意,分明早就在留心著我的動靜!
這人心細如發,即便原先沒想到那鳥鳴和我有什麼關聯,待我的異常舉止後,鳥鳴聲無巧不巧地止歇,也足以讓他斷定那其中的古怪了。
司徒永行事任性,素來待我與眾不同,此時隻怕還不曾離開!
“淳於望!”
我急急拉他時,他隻一揮手,便將我推到一邊,自己頭也不回便衝了出去。
我又驚又怒,緊跟著他衝出屋子時,淳於望已奔到院中,沉聲喝道:“來人,立刻隨我去捉拿奸細。”
“淳於望!”
我要衝過去攔他時,淳於望已回頭向我一指,慍怒道:“小戚,送她回屋,看住她!”
守在門口的小戚本已抽出長劍欲跟著他離去,聞言立刻一揚劍攔住我,說道:“夫人,請回吧!”
淳於望已不再理會我,看著自己幾個近衛奔過來,快步便往曾發出鳥鳴聲的那處山坡奔去。
我大急,仗著自己身手還算敏捷,虛擊一拳引過小戚視線,迅捷自小戚一側逃過。待要追向淳於望時,他卻已帶了人飛奔離去,我武功受製,又被小戚纏住,是萬萬追不上了。
“夫人,請回!”
小戚長劍又遞來,劍鋒寒光凜冽,卻是打算用他的劍把我硬生生迫回屋裏。
我心念電轉,直直往他劍鋒撞去。
小戚大驚,撤劍已是不及,我的胸前已是刺痛。
慘呼聲中,一串血珠隨著他長劍的撤離飛出,劍鋒反射著皎潔的月光,映出了小戚驚嚇得變形的臉龐。
“夫人!”
他大叫著過來扶我時,我已掩住傷口,一頭仆倒在地,痛苦地翻滾掙紮。
眼睛餘光掃過,已見快消失於梅林之中的淳於望猛地頓住了身,回頭看了一眼,已失聲高喚道:“晚晚!”
看他轉身奔回,我將傷處用力壓下,劇痛之中,鮮血淋漓而下,迅速將小衣染紅大半邊,遍體冷汗涔涔,想來麵色也已蒼白得怕人了。
隻要拖住淳於望,其他幾個侍衛群龍無首,又不明所以,找到司徒永的可能便小多了。
淳於望已衝了回來,一把將我抱起,拿開我掩住傷口的手時,他的手指在發抖。
他的整個身體都似在發抖。
小戚不待他斥責,便跪下請罪道:“屬下失職!屬下有罪!夫人往屬下劍鋒撞過來,屬下……沒來得及撤劍。”
黎宏住得稍遠,此時也已被驚動,匆匆趕上前來說道:“殿下,追擊奸細要緊!”
淳於望不答,抱了我便走向屋內。
黎宏在後高聲道:“殿下向來英明,此女是何居心,殿下應該看得出來!”
淳於望頓了頓身,垂眸看向我。我稍稍緩過氣來,並未覺得胸口有多難受,卻忽然間覺得我平時廝殺間再熟悉不過的鮮血格外的腥膻,聞到鼻中,胃部竟一陣收縮,蜷在他的胳膊上便在作嘔。
“晚晚……”
他低低喚我一聲,眸心若一池被秋風撩動的潭水,幽深之中,難掩怨恚惱怒,亦難掩傷感心疼。
急急把我放到床上,解開我衣衫處理傷口時,我明顯聽到他鬆了口氣。
我匆匆出去時僅著了單薄的小衣,看著給鮮血浸透了,其實受傷並不重。小戚本就不敢傷我,收劍很是快捷,刺得並不深,根本沒有傷及內腑和主動脈。
但好在淳於望因我受傷而心神不定,雖叫人繼續去搜查,自己卻留在房中守著我。司徒永很機警,這裏這麼著一鬧,他也會看出些異常,多半可以從容逃開。
等到近衛們無功而返時,已是黎明時分了。
淳於望披著鬥篷,默然在床邊坐了半夜,聞報也不驚訝,也淡淡瞥我一眼,說道:“你滿意了?”
我不答,隻覺傷口雖然包得嚴實,身上染的鮮血卻似不曾擦拭幹淨,聞得一陣陣地腥膻入鼻,胃中翻騰得很是難受,即便得知司徒永平安離去,依然無法成眠。
淳於望冷眼看著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臉色更是陰沉,也不回床上來補眠,令人泡了好茶過來,端了茶盞在桌邊慢慢地喝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