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可這對父女的吟哦聲中,鵝毛般的雪花似停滯在空中,風也靜了,隻有臘梅的暗香更加幽清徹骨,從門縫間,從窗欞間,無聲無息地透了進來,被暖爐熏得馥鬱怡人,陣陣撲到鼻端。
吟罷,他沉靜地望向我,唇邊依然掛著一抹笑,眼底卻有分明的蒼涼和落寞。
“相思,過來。”
他向他的女兒招手。
相思像隻小狗一樣在我脖頸間又蹭了下,才從我腿上滑落,奔到淳於望身邊,又像小狗一樣蹭著他。
淳於望拍拍她的頭,微笑道:“你娘親身體沒好,沒事不許鬧她,知道嗎?”
“知道。”
小相思懂事地點點頭,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依然戀戀地望著我。
淳於望便轉頭向身後的侍女說道:“小心看護郡主,別讓她去沁芳院擾動盈盈夫人休養,知道嗎?”
侍女領命,相思卻不滿這樣的安排,坐在他腿上扭股兒糖似地晃著,一下下拉扯著他的前襟,說道:“我聽話得很,不纏著娘親,不影響她休養,為什麼不許我去找她?”
淳於望捏捏她白得近乎透明的小鼻子,說道:“你這小東西頑皮起來什麼樣兒以為我不知道?給我安生些罷!真的想娘親了,父王陪著你一起去看娘親,好嗎?”
小相思並不滿意,粉紅色的嘴巴撅得高高的,繼續在淳於望身上晃來晃去。
淳於望寵溺地微笑著,用他修長的手指刮她撅起的嘴巴。
小相思不理,還撅著嘴。
淳於望又刮。
小相思還是不理。
淳於望第三次刮向她嘴巴,噗地笑起聲來:“相思小氣鬼!”
小相思便忍不住,咯咯地笑著拍打父親的胸膛:“父王小氣鬼!父王小氣鬼!”
淳於望見女兒高興了,便把她放到地上,招手向侍女道:“把郡主好生領出去,叫先生過來繼續教她認字罷!”
小相思問:“今天父王又沒空了?”
淳於望道:“是啊,父王晚點要出門。”
小相思便低頭道:“還是住在山裏好,父王天天有空陪我玩,天天有空教我認字。”
淳於望便回頭望我。
我不解其意,皺眉瞪著他。
他便歎息,轉頭望向門外。
侍女抱起小相思走出去時,門簾掀開,一片空茫的雪白,仿佛伴著陣陣冷風卷進了屋子。
我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冒險再賭一賭。
從淳於望的反應來看,他分明也顧忌著我製住小相思相脅。
嫦曦公主是我君上司徒煥的愛女,她若出事,我固然沒有麵目去見芮帝;相思郡主卻也是這位軫王殿下的掌上明珠,骨肉連心,隻怕也是愛逾性命。如果我擒了小相思來換嫦曦公主,他多半會答應下來。
而我也不必留在這裏被他當作另外一個女人,為他這莫名其妙的柔情萬千如坐針氈了。
正在盤算時,忽聽淳於望道:“我真想把你另一隻手也折斷了,看你還敢打相思的主意!”
我一驚,卻隻不動聲色地端了茶水啜上一口,才淡淡地笑道:“小郡主玉雪可愛,聰明靈秀,我又怎會打她的主意?”
“如此最好。”淳於望站起身來,惱怒般瞪我一眼,才道,“隨我來。”
*
淳於望並沒有立刻送我回沁芳院,而是將我帶去了他的書房。
大約並未預備他過去,等我們走進去,下人們才匆匆把別處的暖爐先挪了過來,又把書案旁原來預備的暖爐點上。
暖意一時沒有發散開來,書房裏還是有點冷。
我一邊用左手揉捏著自己受傷又受凍的右手,一邊四下裏打量,忽然一陣寒意從腳後跟直湧上來,讓我打了個寒噤。
對麵的牆上,掛了若幹樂器,笙簫琴笛無一不備,俱是質地上乘,製作精巧,連打的穗子都精美奪目。可最眩人眼目的,並不是這些名貴的樂器,還是掛在樂器間的一幅美人圖。
眉目清麗如畫,意態安閑瀟灑,梳著簡單的墮馬髻,簪著小小的鳳頭簪,淺杏夾袍上鬆鬆地披一襲朱砂色狐裘,正笑意盈盈向我凝望。
那容貌,那裝束,甚至那扶劍而立的姿態,都讓我一時地神思恍惚。
好像有另一個我,正緩緩自畫中步出,輕啟朱唇向我微笑說話。
我甚至看得出她在說什麼。
她應該是在告訴我:“我是盈盈,盈盈。”
我退開一步,猛地吸一口氣,望向被雪粒打得砂砂作響的窗欞,盡力平定我波動的情緒。
不怪淳於望會把我認錯。如果真有這麼個人走到我跟前,說不準我會認為自己正在照著鏡子,不小心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而我也明白早上梳妝完畢侍女為什麼那樣驚訝了。
我今天的穿戴裝束根本就是按這畫上預備的,侍女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從畫上走下來的活生生的“盈盈”。
“這不是我。”
有一個人發瘋就夠了,我可不想因為一張畫發了瘋,立刻再次聲明:“軫王殿下,這女子雖然像我,可並不是我。她比我年輕多了。”
淳於望正一瞬不瞬地察看著我的神情,聞言答道:“那是自然。這是我五年前畫的。”
我仔細看了下畫麵的布局和人物的線條,點頭道:“軫王的書畫已臻化境。這樣形神兼備,當世畫師中沒幾人能做到。”
淳於望的笑容便有點發苦:“旁人都道我書畫好,隻有盈盈清楚,我在這上麵天份有限,除了為她畫的像,幾乎沒一張可以當得起一個好字。倒是劍法還罷了,她便說,必定是我心中隻有劍與她的緣故。”
他說起盈盈,並沒有再用“你”字,而用著“她”字,顯然這時候沒犯瘋病,並沒有把我當成他的盈盈了。
我便鬆了口氣,說道:“這是實話,若不能傾盡心力,不論是繪畫,還是運劍,都無法達到上乘。”
他不答話,隻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指,托住我下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