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雲自還穿著那見千年老樹的道具服躺在舞台上,直到醫生將她抬上車,剝下了她身上厚厚的樹樁和枝丫,還有一片粘在她臉上的葉子。
他們圍著她忙了一整夜,最後得出一個雲自和她的家人都聽不大懂的結論。
“總之……”雲自的媽媽將醫生的長篇大論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這孩子的病很罕見,是嗎,醫生?”
醫生點了點頭:“雖然……”
“還能活多久?”雲自的媽媽打斷了醫生的“但是”,執拗地盯著他的眼睛:“最多,還能活多久?”
“十年吧。”
時間就這樣突然被按了快進鍵,什麼都變得等不及,什麼都無法慢慢來。
雲自說,十五歲生日那年,她得到一塊屬於自己的墓地。
“這可不是一般昂貴的生日禮物。”她躺在病床上對著隔壁床正在抽脊髓的我:“可不是所有十五歲的人都能厲害到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墓地。”
那塊墓地在這座城市的北方,占地約120畝,終年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負氧離子。因為環境好,會有很多不會傷人的小動物在附近出沒。
十五歲的雲自已經做好了去享受負氧離子的準備,可是,或者說,幸運的是,她卻逐漸好起來了,好到甚至被允許偶爾回學校一趟。
於是在十六歲那年,她和蘇木久別重逢了。
雲自說:“就像失明的人睜開雙眼,再次見到了彩虹的顏色。”
從十六歲到十七歲,雲自的病情反反複複,時好時壞。
住院的時候常有同學結伴來看望,他們帶著嘰嘰喳喳的笑鬧,使沉悶的病房得以暫時恢複生機。
蘇木也站在這些同學之間,跟著他們笑,跟著他們起哄,偶爾也講些臟笑話,然後女同學會圍著他打,他在並不真的用力的拳腳之間衝雲自笑得發傻。
出院的時候會有同學來迎,蘇木仍站在她們之間,眉宇間的擔憂隨著雲自臉色的好壞或凝聚,或飄散。
十七歲那年的聖誕晚會,雲自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風裏聽見蘇木喊她的名字。
他追上去,像有什麼無比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但她隻覺得一切都那麼遙不可及,在他抵達之前,已經重重地暈倒在雪地裏。
那之後,雲自的病情急劇惡化,換了一家更好的醫院,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不,應該說是,好病友。
再來是十八歲那年,蟬鳴陣陣的午後。輸液結束後,雲自給自己選了一條薄荷綠的裙子。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穿過裙子了,也很久沒有給自己添過新衣服。
所以當她打開行李的時候,沒什麼多餘的選擇,隻好拿起了唯一的那條長裙。臨出門時,她又給自己選了一頂雪白的、纏著花蕊的草帽。
那是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像被淋上一層甜蜜的蜜糖,細細碎碎地灑滿一整條街道。
在路過一家百貨商場的時候,起風了,夏日的暖風猝不及防地吹掉了雲自頭上的帽子,於是,她看見櫥窗裏的自己。
那個十八歲的女孩看上去並不好,她的頭發在一次次的化療中已經所剩無幾,僅剩下薄薄的一層,像枯草,盤踞在她日漸光禿的頭頂上。
她的臉頰也深深地陷下去,眼睛裏找不出一丁點兒的生機。
她哭了。
蹲在人來人往的巨大落地窗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用力。
有好心的路人把帽子撿起來,遞到她的手上。
雲自說了一聲:“謝謝。”然後轉身,匆匆地回到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