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酒瓶子果然還很新,也顧不上問大哥為什麼還來磚窯,趕緊擰開蓋子喝了一口。
真他媽爽啊。
大哥看我陶醉之餘若有所思的樣子,笑著說:“怎麼?還想吃蒜腸?這個我可沒有了。”
我被他說中了心事,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大哥接過酒瓶喝了一口,仰頭看著磚窯斑駁的天棚,歎道:“我爹媽剛死那陣,我和蛋頭還在這兒住過一陣呢。我去偷口吃的,在人家的攤子前站了好久,結果慌裏慌張就拿了把韭菜,窯裏連鍋都沒有,管什麼用。你不知道,我那個心虛啊,就跟狗在後麵追一樣。”
大哥把酒瓶遞給我,又說:“後來在社會上混,也真是沒有辦法。我爸說過,凡事都是有報應的。前幾年,我一直在想,我的報應什麼時候來。後來又想,來就來吧,反正我是來不及了,隻要蛋頭有出息,我這輩子就算沒白過,遭什麼報應也無所謂了。”
火堆對麵,蛋頭背對我們睡得正沉。我喝了一口,看著他背心微微地起伏。
我知道大哥極愛蛋頭,我們還小的時候,有一回他不知從哪裏弄來幾個瓶起子,送給我們一人一個,隻有蛋頭的起子是不鏽鋼的,還被刻成小狗形狀,用小狗的尾巴一撬,瓶蓋兒就掀開了。蛋頭高興了好多天。
“所以前幾年我撤下來了,就是怕把他也帶進溝裏,還有你們。你還有爹媽,羅圈兒還有他奶奶,這麼混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做人還是體麵的好,在街上混總是抬不起頭。”大哥道。
我喝得渾身暖融融的,想起當年大哥揮著鐵扳手以寡敵眾的樣子。對方隻是推了我一把,大哥就在他的腦袋上砸出兩個血窟窿。還有個小子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條砍刀,大哥把衣服往他頭上一罩,空手就把刀奪過來了。
奪刀時大哥胸口給劃了半尺長的口子,他眼睛都沒眨一下。等把小子們收拾幹淨,大哥胸前的衣服都給血浸透了。
那時候的大哥多威風啊,沒想到他原來惦記著這麼多的事情。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醒來時,大哥不在火邊,大概出去解手了。
蛋頭也醒了,抱著玻璃瓶,裏麵隻剩了一丁點兒酒,在瓶底晃來晃去。
蛋頭年紀雖輕,酒量卻不行,早已喝得紅光滿麵,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爬起來去夠酒瓶子,他卻先舉起來又灌了一口。
我笑道:“看你這個樣子,不能喝就不要喝了。”
蛋頭嘿嘿一笑,道:“你能喝嗎?你有多能喝?你能喝過我哥嗎?”
我說:“你要你哥幫你打架,還要你哥幫你喝酒啊。”
蛋頭眼睛轉了轉,說:“打架那是他們找上門來的,我又沒幹什麼壞事。她自己死了,關我什麼事。”
我心裏一緊,忙問:“誰死了?”
蛋頭搖頭晃腦地說:“就是燈泡廠那個小妹啊,我跟她親熱了一下,你情我願的,結果她就跑去跳河了。”
我說:“怎麼會去跳河?真是人家情願的?”
蛋頭哈哈大笑起來,道:“哎呀,女的嘛,嘴上說不情願,心裏都是願意的。我每回路過燈泡廠,還是她先跟我拋的媚眼呢。”
我說:“那今天來的那人?”
蛋頭說:“是她的舅舅。”
我說:“那怎麼辦?人家找上門了。”
蛋頭把額前的頭發往後一甩,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有我哥呢。”
我說不出話來了。
蛋頭笑道:“又不是我把她扔到河裏麵去的,就算打官司,也拿我沒辦法。再說,我哥怕過誰。”
一陣冷風刮進窯來,蛋頭的臉色變了。我回頭,看見大哥回來了,臉上映著火光。
我正要開口,大哥說:“你先出去。”
我瞥了一眼蛋頭,大哥忽然伸手把我從地上抓起來,猛地把我摜出門去。我跌在雪地裏,趕緊爬起來往窯裏跑。
門給頂上了。
大哥剛才的臉色陰沉得嚇人,我擔心起來,想趕緊回去找人來。
剛跑兩步,我忽然發現山下上來一群人,浩浩蕩蕩,數不清具體有幾個。隻見雪白的手電光,像刀子一樣在黑夜裏劃來劃去。
我趕緊跑回去拍門,邊拍邊喊:“大哥!大哥!”
沒人應我。山上的冷風尖叫著刮過,隱約能聽見木門裏蛋頭也嘶聲力竭地喊著:“哥!哥!”
我用肩頭撞著門,聲音都喊劈了,啞著嗓子叫:“跑啊,快跑啊!”
那群人已經登上山頂,有三四十個之多。為首的幾個手裏拿著棍棒,準是發現了我們的足跡,一路跟過來的。
風雪雖大,卻不如這幫人來得氣勢洶洶。他們看見了我,都喊叫起來,小山頂上從沒這麼喧雜過。
我害怕,又不想撇下大哥和蛋頭,隻好把背脊貼著窯門。手電筒的光刺得我眼珠生痛,我抬手抹了一把臉,臉上濕漉漉的,也不知是雪還是汗。
為首的男人正是方才遭遇的平頭。他迎風向我喊了句什麼,我沒聽清,跟著他便一棍子朝我打來。
我避了一下,想回手給他一拳,但忽然想起剛才蛋頭說的話,頓時全然沒了鬥誌。隻這麼一猶豫,平頭就已經把我扯倒在雪地裏。
我見他又揚起棍子來,正要抱住腦袋,磚窯的門忽然打開了。篝火的紅光從門裏透出來,地上長長的一條影子,是大哥站在門口。
擠在窯前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血滴在我眼前的雪地上,我仰頭看著大哥。他一言不發地站著,手是紅的,臉上胸口也都濺著血沫,正像當年血戰之後的模樣。
我忙回頭朝窯裏看去,隻見蛋頭軟綿綿地倒在火堆旁,臉朝下伏著,一動不動。
“噗”的一聲,大哥把手裏沾著血的磚頭丟到雪地裏,然後朝人群走去。
人群默不作聲地讓出一條細道,目送他慢慢走下山去。
風聲大作,我趴在地上,想要喊住大哥,卻發不出聲音來。他在風雪中的背影,我記了二十年。
大哥因為故意殺人罪被捕,因為有自首情節,且認罪態度較好,被判了緩刑。後來又因為表現良好,給予了減刑,我們才終於團圓了。
給大哥接風的酒席吃了很久,出門時天已經黑了。
羅圈兒早已喝得大醉,被兩個小兄弟攙著,一步一滑地走在前麵,嘴裏不知道在唱著什麼。
大哥走在我身邊,冷風吹著,我倆都沒說話。
忽然他腳下一滑,我趕緊扶住。
他彎著腰,歇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我發現他眼裏都是淚水,哽咽道:“當年……當年,都是我不好。”
我的眼眶也紅了,喚了聲“大哥”,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雪又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