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無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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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燕拿著照片跟林文生攤牌後,葛沐琴得知此事便慌了神。丈夫雖然常常離家在外,但她到底是嫁進門的少奶奶,和林文生的事一旦被揭發,勢必不會落得好下場。於是葛沐琴便想奪來照片,除掉飛燕。
葛沐琴用錢財對林文生威逼利誘,後者大抵也想擺脫飛燕,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商量出對策。由林文生先行逼問出照片下落殺死飛燕,葛沐琴帶著陳美如去時,他再扮作飛燕的樣子隔門對話,偽造後者還活著的假象。緊接著葛沐琴再帶陳美如去找林文生,待到飛燕的屍體被發現為止,後者便有了不在場證明。
但事情並未按照二人的計劃發展,據林文生事後所說,他偷偷溜進飛燕房中時,便看到了懸掛在梁上微微晃動的屍體,飛燕竟然上吊自殺了。
林文生翻遍屋內也沒找到那張照片,而葛沐琴已經按照約定帶著陳美如來了,林文生聽到二人進院子的聲音,忙把屍體抱下來放在床上,匆忙扮作飛燕模仿他的說話聲糊弄過去。待二人離開後,林文生焦急萬分,索性放了把火將整間屋子和飛燕的屍體一同焚毀。
他離開時恰巧被紅玉撞見,心虛鬼祟的樣子引起了後者的猜疑,紅玉改變主意跟上去,這才沒有及時發現走水。等大火被撲滅後,飛燕的屍體是在床上被發現的,且毫無掙紮痕跡,這才有了殉情的傳言。
若不是紅玉從棺材鋪老板口中得知那道奇怪的勒痕,認定二人是凶手,在戲台上刺死林文生,恐怕飛燕的死便會不了了之。
“我說的話句句屬實,飛燕當真不是我們所殺!”葛沐琴泫然欲泣,恨不得指天發誓。
不過此人自私自利,作惡多端,她的話範亦凡等人是不敢全信的。既然飛燕的屍體才下葬不久,想必還未完全腐爛,周斯年決定開棺驗屍,畢竟屍體是不會騙人的。
飛燕到底是陳家人,陳大茂做主將他埋進了祖墳。範亦凡留在雲桂戲園看守一幹人等,周斯年則帶上趙鳴岐,喊上兩個巡警幫忙,往墳地而去。
飛燕生前也是個顏如宋玉,貌比潘安的名角,吃穿用度雖算不上奢華,但絕非普通人可比。他死後卻葬在一口下等杉木棺中,挖出來一看,甚至連件陪葬品也沒有。
屍體被大火燒焦,已然麵目全非,渾身潰爛,那味道令人作嘔。兩個巡警已經捂著鼻子躲遠,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連趙鳴岐也忍不住臉色發白。再看周斯年,卻絲毫不受影響,徑直戴上手套,跳進棺材中。
趙鳴岐暗暗佩服,忍不住問道:“你不害怕嗎?”
“人死了就是皮包骨,過上幾年連血肉也沒了,有什麼可怕的。”周斯年笑了笑,仰頭看著趙鳴岐,頗為自豪道:“往前數五代,除了我爹,我們周家人都是幹仵作的。小時候爺爺驗屍,我就在旁邊看著,什麼樣的屍體沒見過。”
說著,周斯年托起飛燕碳黑的頭顱,昔日妙人如今隻動一動就要掉下塊爬滿蛆蟲的爛肉,周斯年卻能麵不改色,俯身查看他的脖頸。
“紅玉說得不錯,飛燕確實是窒息而亡,但我看他脖子上有深淺兩道勒痕。”周斯年稍稍鬆手,飛燕的頭顱便仿佛承不住力般向後軟軟垂去,這讓周斯年大感意外,又去捏頸椎,果然骨頭是斷裂的。
趙鳴岐看出他的異樣,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飛燕的頸椎有一定程度的斷裂,上吊是不會造成這種結果的。”周斯年用手比劃了一下,抬起屍體的下巴道:“你看,靠近下顎處有一道向上的勒痕,這是屍體懸空下墜形成的。大概沒過多久林文生就把人放下來了,所以痕跡很淺。”
“而另外一道深的……”周斯年指著脖頸下方的勒痕,繼續說道:“是向下的,說明凶手的身形沒有飛燕高,繩索絞勒時雙手用力就把骨頭弄斷了。恐怕飛燕是先被勒死,凶手又偽造成他上吊自殺的樣子。而既能製住飛燕,又有力氣搬動屍體的,必定是個男人。”
如此一來,葛沐琴所說不假,林文生並非凶手。而他進來時沒有看到其他可疑之人,屍體也還在晃動,或許凶手當時尚未離開屋子,隻是匆忙間躲了起來。
周斯年分析得頭頭是道,在談到拿手的驗屍時目光如炬,整個人都分外鮮活,仿佛眼中有星光閃爍,叫人移不開眼。
趙鳴岐聽得入迷,不覺間若有所思,他善於發現常人關注不到的地方,便一指飛燕下方那道勒痕:“你仔細看,左邊比右邊更深,人慣用哪隻手,哪隻手的力氣就會更大些,我猜凶手是個左撇子。”
一個熟悉雲桂戲園,又能進飛燕房中的矮個左撇子,周斯年倏然想到了一個人。
9
二人回到戲園,正巧碰到李途從陳家回來。三人與迎上來的範亦凡彙合,後者迫不及待道:“如何?查到什麼了?”
李途坐在大堂還算完好的角落裏,端起涼茶一飲而盡,周斯年接過陳美如的筆錄飛快掃了一遍,心下有了計較,朝範亦凡擺手道:“先別問,跟我來。”
紅玉等人候在院子裏,涇渭分明地各占一角,相互仇視,若不是有人看守恐怕又要打起來。
周斯年迎著眾人神色各異的目光,朝樓占雙道:“樓老板,飛燕的脖頸處確實有勒痕,林文生毀屍滅跡,眼下我要還原案發時的情況,還請你幫忙扮作林文生演示一番。”
說罷又對葛沐琴道:“據陳美如所述,當日你邀請她看戲,聲稱自己常來雲桂戲園,與飛燕等人有些交情,主動提出帶她去見飛燕,可有此事?”
“是。”
“林文生假扮飛燕,並未讓你們進屋,隻是隔著門說了兩句。當時天色已晚,屋內掌著燈,所以陳美如看到窗上的剪影並未起疑。”
葛沐琴點頭,猜不到周斯年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自始至終可都沒進去過,人不是我殺的,陳小姐能證明!”
“是嗎,我看不見得。”周斯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朝樓占雙道:“我方才看過,這院裏的每間屋子格局擺設都相差無幾,煩請樓老板扮成林文生進屋坐一坐,葛夫人就去你們當時所站的位置。”
眾人皆一頭霧水,隻見樓占雙撩開衣擺邁過門檻,徑直坐到梳妝台前的木凳上,遲疑道:“然後呢?我還要做什麼?”
周斯年擺手道:“什麼都不用,這就夠了。”
葛沐琴站在太陽底下,臉上的妝都曬花了,隻覺得自己被耍了一遭,怒斥道:“你們這些警察吃著公糧卻胡亂查案,這樣汙蔑我是不會承認的!”
“葛夫人莫慌,我也沒說人是你殺的。”周斯年看向樓占雙,冷聲道:“樓老板才是凶手。”
此話如擲進湖中的大石,激起一片漣漪,紅玉第一個跳出來,不服氣道:“這怎麼可能!我分明看到林文生做賊心虛,何況葛沐琴也承認了他們預謀殺我師父,放火燒房子!”
“起火時死死攔住你,不讓你進去救飛燕的,可是樓老板?”
紅玉愣了愣,回想當時情況緩緩點了點頭,樓占雙立刻道:“當時火已經燒到門口,我自然不能看他白白送命。”
“那你先到一步,為何不去救人?”
“我怎知裏麵情況如何,貿然衝進去,萬一困在屋中……”
“不對。”周斯年打斷樓占雙道:“飛燕可是你的搖錢樹,你就這麼看著火勢漸大,是因為知道他早已死了。你擔心紅玉進去,看到的是一具不會掙紮求生的屍體。”
“我再問你,飛燕死後為何不報警,反而迫不及待地將屍體草草下葬?”
樓占雙臉色難看道:“自然是為了戲園好,我還要開門做生意,燒死過人的地方傳出去多不吉利。”
“蒙自縣本就不大,飛燕是個名角,風光大葬和偷偷殮屍有何區別,眼下又有誰不知道?”周斯年步步緊逼,毫不相讓道:“你是怕警察看出來,飛燕到底是怎麼死的。”
“方才我們開棺驗屍,飛燕的脖子上有兩道勒痕,若我猜測不錯,當時你定是與飛燕發生了爭執,惱怒之下將人勒死,事後你怕坐牢,又將屍體偽造成上吊自殺的樣子。恰好這時林文生來了,你便倉促間躲起來,因此前者進屋時飛燕的屍體還在微微晃動。”
見樓占雙不接話,周斯年又道:“先前我曾見你用左手扇扇子,連摸下巴的動作也慣用左手,而勒死飛燕的凶手好巧不巧,也是個比他身形矮些的左撇子,如此種種都與樓老板相符。”
樓占雙下意識把胳膊往身後撤了撤,冷哼一聲道:“這天下的左撇子多了,難道個個都是殺人凶手?”
周斯年不與他爭辯,反而將陳美如的口供拿出來道:“葛夫人,陳小姐說當日你們站在院子裏,而屋中的‘飛燕’則坐在梳妝台前。”
葛沐琴點頭道:“正是。”
“可屍體是在床上發現的,房中還有茶幾矮凳,若非親眼所見,恐怕旁人都不會率先想到飛燕是坐到梳妝台前。樓老板想都沒想便一屁股坐下去,因為你當時躲藏起來,將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
周斯年分析得頭頭是道,一番說辭解開了眾人的疑惑。範亦凡暗道這人當真深藏不露,挑眉道:“好哇,原來你才是凶手!”
紅玉則看看葛沐琴,複又看向樓占雙,難以置信道:“真的是你?可……你為何要殺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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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占雙僵在原地,額頭青筋暴跳,良久咬牙道:“是呐,你也說了,飛燕是戲園的搖錢樹,我為何要自斷財路。”
趙鳴岐回想起紅玉之前的話,冷聲道:“因為你的搖錢樹不幹了,要走了。”
“不止如此。”周斯年指著陳大茂道:“飛燕的親大哥沉迷大煙,他自然對此物多有了解,恐怕早就發現你走私販賣,以此來要挾你放人。你見留不住他,又擔心此事外傳,衝動之下便起了殺心。”
這隻是周斯年的猜測,但他所說半分不差,樓占雙早已膽怯心虛,深知自己被盯上後插翅難逃,便渾身泄氣道:“飛燕剛被賣進戲班還不到七歲,是我樓家給他吃飽穿暖、我父親教他唱戲練功,否則飛燕能有今天?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敢威脅我……”
“你放屁!”紅玉劇烈喘息,憤恨道:“要不是師父唱成了角,你能蓋起這個戲園子?小時候我們過的都是什麼苦日子,冰天雪地跪在院子裏背戲文,唱錯了要挨餓,演不好要挨鞭子,若不是師父攔著,十年前我就被你們打死了!”
樓占雙不以為意,眼中帶著輕蔑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哪個成了角的不是這麼熬過來的!所以你永遠成不了飛燕。”
“不是每個人都貪圖名利,師父隻是喜歡跟林文生唱戲,可就連戲也是假的,他累了,不想唱了,你不肯放他離開,還要了他的命……”
紅玉無親無故,飛燕於他而言,就像是親兄長,是他黑暗童年中忽而照進來的一道熾烈的強光。他這株軟弱的草木,靠著汲取溫暖存活,可如今光沒了,世界又陷入一片晦暗。
紅玉雙目通紅,惡狠狠地盯著樓占雙。他的匕首丟了,竟然就這麼衝上去和樓占雙廝打起來。
範亦凡見狀忙上前將人拉開,但他動作遲緩,嘴裏喊得邪乎,手底下卻不用力,雷聲大雨點小,故意讓紅玉多踢了樓占雙幾腳。
樓占雙心知自己落不得好下場,狀似癲狂地大笑,叫囂道:“你也是殺人凶手,咱們一塊蹲大牢,誰也別想好過!”
“你太吵了。”趙鳴岐麵無表情地捏住樓占雙的臉,稍一用力隻聽嘎巴一聲,卸掉了他的下巴。
樓占雙疼得啊啊大叫,然而嘴合不上,口水便沿著臉淌下來,那樣子狼狽不堪,不消片刻便跪在地上嗚嗚求饒。
“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紅玉朝他啐了一口,冰冷的視線掃過樓占雙和葛沐琴,心中的仇恨若能化作利劍,二人恐怕早已千瘡百孔被他紮成了刺蝟。
眼下案子破了,凶手被押走,周斯年心裏卻並不痛快。紅玉與他們年紀相仿,人生不過才起步,卻因殺人搭上了自己的青春。暗無天日的牢房,就像是地獄一般讓人壓抑,不知他進去後聽著哭啼慘叫,可會後悔今日的衝動。
而竹竿李被抓,常隨安卻逍遙法外。前者一口咬定火是他放的,大火雖然損毀了雲桂戲園,卻無人因此喪命,竹竿李活罪難免但死罪可逃,數年後放出來又是一方禍害,想讓他供出背後的靠山常隨安,恐怕是不可能的。
範亦凡歎了口氣,搖頭道:“就算竹竿李指認,常隨安也不是那麼好抓的,有人保他不說,逼急了這毒王還敢帶著手底下的人造反,讓他躲進山裏更是麻煩。”
周斯年不甘心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我且先把此事告訴局長。”範亦凡道:“看著吧,人作惡自有天收,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早晚他會落得應有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