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紅燭淚,暗灑華堂獨對。眉若畫,眼如霜,冷觀豪客往;
三更雨,芭蕉樹,卻是朱顏黯處。心自苦,意難平,輾轉到天明。
夜已深,為生計奔波的百姓早已陷入了沉沉的夢鄉。而對於某個行業來說,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街巷邊,角落裏,一盞盞精巧的花燈在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門楣上招搖。曖昧的燈影下,一個個環肥燕瘦豔抹濃妝的流鶯倚在門邊,或是揚聲調笑,或是忸怩作態,引逗得諸多好色男子神魂顛倒,順著鼻端胭脂粉香直直飄進那裝飾豔俗的銷魂之處。
而這其中最為翹楚之處,便是那專供達官顯貴消遣的幽雅閣了。
同樣彩燈高掛,同樣燕語鶯聲,但是這裏,卻不似別處那般庸俗而下流。
門外少了坦胸露背,花枝招展的姑娘媚笑攬客,卻多了悠揚的古箏與簫音從樓內嫋嫋而出,雅致輕靈。
幽雅閣內,共分四層。二三四層依著姑娘的等級居住,一層則為寬敞的廳堂,專供客人在此欣賞歌舞和挑選看上眼的姑娘。
此刻中央的台子上,正有幾個女子輕歌曼舞,眉目傳情,歌舞之餘仍不忘向著台下桌邊的眾多男子巧笑嫣然。
一曲終了,便有幾個男子拿起桌上木牌,遣丫鬟送到看中的女子手中。被選中的女子或嬌或嗔,款款走來,兩人便相攜上樓而去。
而大多數卻還都坐在原處,或品茶或飲酒,不疾不徐。他們均是這裏的常客,今日來此,便是隻為那一人而已。
又過了幾番歌舞,忽聽琵琶聲響起,行雲流水一般幹淨自然,不帶半點俗媚之氣。眾人均是一震,紛紛坐正了身子。有那沉不住氣的已經嚷了起來:“嫣然姑娘,是嫣然姑娘!”
隨著曲子響起,隻見屏風後款款轉出一位佳人。
這幽雅閣中的女子本就是千挑萬選而來,隨便哪一個放在其他青樓之中,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之人,可是被這女子襯托之下,立刻變成了庸脂俗粉。
淡金色的薄紗霓裳,以銀線繡著蜿蜒妖嬈的國色牡丹。或蓬勃盛開,或含苞待放,嫋嫋娜娜,隨著薄紗的拂動時開時謝。
紗衣內,是一襲錦緞長裙。銀色的麵料,在絢爛的燭火映照下,反射著淡粉的熒光。胸襟袖口,用金線鎖邊,繁繁複複,華貴又不失雅致。腰間一條寬寬的金色束帶,同樣繡著銀絲牡丹,卻又在腰側迤邐下一條銀線編製的如意絲絛,上麵纏綿著三兩隻小巧的玉蝶,隨著動作,搖曳出點點俏麗。
視線上移,女子絕美的容顏頓時使得這身華貴精致的裝束成了陪襯。
長及腰際的柔亮青絲在腦後高高挽起,兩隻七寶珊瑚釵左右橫飛,細細的流蘇光華璀璨,水一般在烏黑的發上流淌。指甲般大小瑩潤的明珠三三兩兩點綴發間,朝華初露,卻又欲語還羞。一朵金絲盤成,開得正盛的複瓣牡丹妖嬈開在烏黑的發間,更增華貴。耳邊,細細的一縷秀發順著修長白皙的頸溫柔滑下,以銀絲纏繞,綴以兩朵美玉雕琢的幽蘭,在腰際流連,碰撞,叮咚作響。
簇黑彎長的眉毛,非畫似畫,雙眉間畫著一朵小巧精致的桃花,高貴,雅致。一雙漾水明眸,清冷空靈,在美貌之外,另含一種靈氣。妝容雖豔,掩不住清冷疏離。桃花般的唇瓣,微微抿起,帶著清淺的笑意。
雖是在笑,又感覺不到絲毫輕佻,似清晨朝露,似山間薄霧,令人想要一探究竟,又唯恐唐突。
絕色傾城,莫過如此。
看也未看台下眾人,化名嫣然的青染抱著琵琶在高台正中坐下,纖纖玉指劃過絲弦。初時碧波輕湧,慵懶淡然。接著漸漸急促起伏,揚起波濤激蕩、峰湧徘徊。急切處弦聲冷冷蕭蕭索索,仿若雨打梧桐,風撼秋鬆;激烈處淒淒切切錚錚,好似冰瀉金缽,銀擊玉盤。凝神屏息間,弦音漸漸由高昂轉為柔和渺遠,頓時雲淡風輕,天光月影,暢然皎潔。似乎萬千愁思,都隨之消散,令人心曠神怡,滿心舒爽。
不但樓下諸人聽得如癡如醉,連二三樓上那些先前已經緊閉的房門,也悄然敞開了不少,人影紛紛,倚欄而駐。
三轉九折,弦靜曲終,尚留餘音繞梁。原本喧鬧的幽雅閣,靜寂無聲。
台下眾男子震驚片刻,終於回過神來,爭相拿出銀票珠寶遞與身邊伺候的丫鬟,讓她們送上台去。更有一人迅速站起身來,親自拿著木牌準備走上台去。
方至台口,已被一個妖豔嫵媚的女子笑著攔住,正是這幽雅閣的主人幽涵姑娘。
“王公子,真是對不住了。嫣然姑娘與我這幽雅閣有言在先,隻以琴藝歌舞侍人,其他的一概不可。公子若有雅興,不如換其他姑娘服侍吧。”
這王姓公子一愣,這才明白為何眾人皆未有所動靜,想必是早就知道了這個規矩。他乃是禦史之子,平日裏飛揚跋扈,若是看上哪家姑娘,那無論什麼手段都務必要弄到手。可是在這幽雅閣,卻不見半天平日裏的威風。當下拱手作揖,乖乖地回了座位上。
不隻是他,在座這些權貴富豪皆對這幽雅閣又愛又怕。雖然不知幕後是何人所開,但是卻可以猜到背景極不簡單。這一點,從早些年那幾個飛揚跋扈,想要在這幽雅閣耀武揚威,最後卻不知為何灰溜溜倉惶離開京城的官家子弟身上可見端倪。
時間久了,漸漸達成共識。不論官居高位還是富可敵國,在這幽雅閣裏,都收斂了性子,規矩得很。
三曲過後,青染抱著琵琶站起,淡然納福之後便離了台上,將那些或愛慕或貪婪的視線盡數拋在身後。
見青染離去,先前還儀態尊貴的男子們立刻瘋狂起來,或砸下重金或權利相爭,隻為爭奪那每日一位可與她獨處半個時辰的名額。勝出者得意洋洋,失敗者垂頭喪氣,儼然是一副縮小的官場和商海。
對這些,青染毫不在意。無論麵對的客人是何種身份,始終不卑不亢,淡然相對。雖未寒若冰霜,卻也不曾曲意逢迎。就像天上高懸的月,可望又不可及。
然而,她越是這樣,卻越是讓男人們心動不已。是以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嫣然姑娘色藝雙絕的美名已經傳遍魏國都城。達官顯貴和許多自命風流的才子墨客蜂擁而至,意圖一睹佳人芳容,與她把酒言歡,吟詩作賦。
又是一夜繁華盡,青染回到房內,洗澡水早已備好。丫鬟知道青染的習慣,見她回來,便紛紛退了出去。
如往日一般,青染將門窗鎖好,在屏風後褪去衣衫,浸入溫熱的水中。
清澈溫暖的水柔柔包裹著裸露的身軀,帶走所有疲憊和煩惱。青染滿足地輕歎一聲,合上眼,更深地滑進浴桶,隻將頸部以上露在外麵。青絲披散在水中,悠遊婉轉,好似有了生命一般。
突然,外間屋子,有輕微的響動傳來。
縱然是在沐浴,青染仍然保持著警覺。畢竟這裏是青樓,大意不得。所以雖然動靜不大,卻依然被青染聽在耳裏。
方才沐浴之前,她已經細細檢查過,門窗均已鎖死,這聲音來得極為蹊蹺。
慢慢起身,免得水聲響起驚動來人。青染緩緩跨出木桶,輕輕拿架上搭著的衣服穿在身上。還未來得及多做考慮,卻聽得有腳步聲向著這邊走來。
青染深吸一口氣,猛然起一腳踹倒屏風,接著縱身而出,向著腳步聲傳來之處揮出拳腳。
來人底細不明,唯有先發製人,才是上策。
來者明顯沒有想到青染會有這一招,猝不及防之下,已經被她逼近身前。
見突襲即將得手,青染心中一喜。正欲一招製敵,誰知眼前人影一閃,已經不見蹤影。
變故突然,青染心中大驚。自己的身手雖然不算高手之列,但是素來身手敏捷。哪知道突然發難,竟然連對手衣角都未沾到!
心知不妙,青染急忙順勢向前,準備拉開距離之後再作打算。身行剛動,腰間忽然一緊,整個人被大力向後拉回,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兩隻手臂也立刻被禁錮起來。
“哎呀呀,”輕佻卻又極其魅惑的聲音響起,略略潮濕的溫熱氣息撲在青染耳邊,微微的麻癢。“幽雅閣第一頭牌,聲名遠播的嫣然姑娘不但色藝雙絕,這一身功夫也是不差呢。”
說著,箍住青染腰際的手臂收得更緊,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一絲縫隙,透過薄薄的衣衫,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而那隻攀在腰間的手,也是極不規矩。修長的手指跳動著,舒展著,在青染的腹部劃著不規則的圈。輕柔而又誘惑,靈活得仿佛長了眼睛,所到之處,衣帶盡解。白皙的肌膚露出,在燭火的映照下,散發著迷離的紅暈。
青染驚怒,使勁渾身力氣卻無法掙脫,想要開口呼救,卻被另一隻手及時掩住櫻唇,將聲音壓在口中。
“噓……不要出聲。”那充滿誘惑的聲音再次傳來,比剛才還要近,已經貼在耳邊,靈巧的舌舔舐著青染圓潤的耳垂,間或啃咬一下,引得青染不由自主地瑟縮。
從來不曾有人如此對她,素來平靜的心緒因為這陌生的感覺開始起伏混亂。憤怒、無助、驚惶……各種感覺彙聚在一起,使得她的身子不住地顫抖。
感受到了她的慌亂和驚懼,男子輕笑出聲,動作愈發放肆,甚至將手探入她敞開的衣襟,向胸前遊去。
和這火熱曖昧的場麵不同,男子的手冰涼沒有溫度,指節上的薄繭摩擦著青染光滑的肌膚,並不溫柔的撫摸帶來微微的刺痛。
冰涼的觸感反而鎮定了青染的神智,多年來受到的訓練並不是毫無用處。
貝齒咬住舌尖,痛楚的感覺讓她更加清醒。
青染身子漸漸放鬆,變得綿軟無力,斜斜地倚在男子懷中,嬌喘不已。
發現了這一變化,男子的動作更加放肆,而鉗製著青染的手臂也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力道。
抓住時機,青染突然抽出手臂,右手抓住男子掩住她檀口的手的小指,使勁向外扳開,整個人隨之轉身,左手成掌,向男子鼻梁拍去。
男子驚覺有變,急忙仰身退避,堪堪躲開了這一記突襲。雖然未曾受傷,右手小指卻也疼痛不已。心下暗暗吃驚:這個女子著實聰明。先是假意順從,轉瞬間卻有奇招突至。雖然力氣遠不及他,但這樣四兩撥千斤的招數卻足以出奇製勝。幸虧自己身手了得,換了別人,恐怕已經中招,鼻梁骨折了。
青染一掌揮出沒有奏效,便知事情不妙。果然眼前一花,便又被抵在牆上。而這一下,她也終於看清了這個男子的長相。
腰佩長劍,黑發束起,劍眉入鬢,眼若桃花,這個唐突男子長得竟然極是俊逸。一身黑色勁裝,格外幹練瀟灑。
男子邪邪一笑,伸手托起青染小巧的下顎,細細端詳。片刻,優美的唇彎起,露出一個傾倒眾生的笑:“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果然別有一番韻味。”
說著,在青染額頭烙下一吻,順著臉頰,一路滑向那嬌豔的櫻唇。
青染搖頭想要避開他的吻,卻被他再次擒住下巴,動彈不得。
掙紮間,青染伸出的手抵在男子的胸口,頓覺異樣。他的胸口,被她發上的水浸濕了一大片,而潮濕中,似乎又帶著微微的黏稠。
這是……血?
他受傷了?
“沒事,小傷而已,不會妨礙我們的。”魅惑一笑,邪美的麵容在燭影下明暗交織,帶著危險的氣息,卻又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沉淪。即使像是撲火的飛蛾,也要迷醉在這片刻的濃情中。
被他曖昧挑逗的低語氣得滿麵通紅,青染正欲反抗,敞開的窗戶中卻忽然躍進一條人影。
看到那襲勝雪白衣,青染隻覺一陣安心。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收留她在此賣藝的幽雅閣幕後主人——公子洛塵。
背對著窗戶的男子也覺察到了,伸手將青染摟進懷裏,擁著她轉過身來,向著窗邊的洛塵勾起一邊唇角,邪邪笑道:“你這人未免也太不識相了,怎麼挑在這個時候來?”
洛塵回以清月般明朗的笑容,俯身撿起地上掉落的窗鎖,食指撫過整齊的斷口,笑道:“這夜魂劍果然名不虛傳,削鐵如泥。可惜卻被用來做這種翻窗入室的行當,終是有些可惜了。”
男子聽了,絲毫不以為意,低頭咬上青染的鎖骨,輕輕啃噬,垂眸笑道:“寶劍易得,美人難尋。名滿京城的幽雅閣頭牌,洛塵公子分外垂憐的佳人,又哪是區區凡鐵可以相較的?”
“既知佳人珍貴,就該小心嗬護,如此唐突,若是嚇到了她,就糟蹋了憐香惜玉這四個字了。”洛塵依舊笑得雲淡風輕,抬步上前,拉近幾人的距離。
從青染頸間抬起頭,勁裝男子的桃花眼笑得興味。
“嚇到了她?玄雨,你莫不是在開玩笑吧?”這片刻功夫,懷裏的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人已經兩次突襲於他,哪有半點嚇到的樣子?若要說嚇到,倒是他被嚇了一跳才是。
“邪,我說過了,在離開南燕國的那一天,玄雨就已經死了。現在這裏的,隻有洛塵。”洛塵說著,終於走到兩人身前,脫下身上長衫為她披上,然後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輕柔而又堅定地將她拉向自己。
被稱為邪的男子沒有阻攔,任由洛塵將青染從懷中帶離,雙臂環在身前,笑得意味深長。
“去換身衣服,然後到後院裏來。”洛塵向青染笑道,然後轉向勁裝男子:“今夜月色不錯,正適合把酒言歡,不嫌棄的話,請到院中一敘。”
青染拉緊身上裹著的長衫,靜靜地看著二人相繼從窗戶躍出,黛眉微鎖。她實在不想再見到這個危險的男子,可是洛塵既然說了,她也不想駁了他的麵子。想了想,還是移身到內間,將頭發略略擦拭,拿出一件素色湘裙換上。然後打開門鎖,下樓向後院而去。
桂樹下,兩個人影相對而坐,一明一暗,同樣超凡脫俗,卻又截然不同。
“幾年未見,想不到如同和尚般清心寡欲的上官玄雨,竟也有了人心愛之人。這世間事,果然難以預料。”燕邪背靠著樹,灑脫而又悠閑。
月色如紗,輕柔地籠罩在他的周身。似乎想要撫摸那絕美的容顏,卻又自慚形穢,生怕唐突了這謫仙一般的人物,隻好試探著,猶豫著,為他鍍上朦朧的光暈,使那張白皙俊逸的臉看上去更加奪人心魄。劍眉入鬢,眼若桃花,高挺的鼻梁下兩片唇瓣紅潤優美。先前束起的黑發已經散開,任由它們垂泄而下,慵懶而又不羈。
洛塵坐在對麵,聽了這番調侃淡然一笑,並不為意。素來淡漠的麵容上竟然浮出幾分調侃,輕笑道:“我動不動心倒是沒什麼大礙,反倒是你,幾年不見不但越發俊美出眾,連這性子竟然也越發不堪起來,竟然能做出深更半夜破窗非禮的事情來。”
“一個勾欄女子而已,算不得非禮吧?”燕邪不以為然道:“倒是你葫蘆裏的藥讓我摸不透。這個女人對你來說,難道真的有所不同?”
“嗯。”洛塵點頭道:“她名為莫青染,父親早逝,母親莫溪被生活所迫,不得已帶著當時才三歲的她嫁入韓府,成了韓老爺第七房妾室。生下了女兒莫紫衣之後,便失了寵。青染雖名為小姐,卻不如丫鬟,受盡了白眼和打罵。前些日子將她許配給了年已七旬的知府做妾,出閣前日,韓府大公子又動了色心,幸虧莫溪拚死相護,青染這才帶著妹妹逃了出來。”以他的情報網,調查青染的來曆,自是易如反掌。
頓了頓,洛塵接著說道:“當我在街上初遇她時,便知道她就是我這數年來尋找之人。她進京尋人未果,妹妹又染了傷寒,我便順勢提出幫助於她。這女子卻也是個極為倔強之人,不願平白無故受我恩惠,最後便在這幽雅閣中賣藝為生。”
“那她可有習過武功?”想起青染方才的身手,燕邪微微皺起眉頭。那身手招式,分明是有名師指點。可是按照洛塵所言,根本便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她雖然身手不錯,卻無半點內力,詭異的很。
“沒有。”毫不猶豫給了答案,對這一點洛塵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方才那番交手,他也沒有想到青染會有武功在身。
“那麼,她對你到底有何用處?”相比之前那個問題,燕邪更好奇這件事。
聞言,洛塵雙眼微微眯起,眸中是窺破天機的洞悉目光。微微一笑,意味深長:“你應該問:她到底對你有何用處才是。”
出了幽雅閣後門,不遠處便是後院。空氣間少了脂粉和人聲的喧擾,唯有夏夜裏獨有的花草香氣伴著蟲鳴,清爽幹淨。
抬頭看著天上明月,青染有些失神。這月色,竟是如此的熟悉。而那個如同月般皎潔的韓霽遙,此刻又在哪裏?
和那些冰冷自私的韓府眾人不同,在青染眼中,他就像是初春最純淨的朝陽,溫暖了她午夜的夢境。
同是妾室所生,韓霽遙在韓府的生存也是極為艱難。三個哥哥,兩個是正室所出。庸俗平凡的他們對精通詩詞,聰明儒雅的韓霽遙視若眼中釘,處處排擠,時時刁難。
“青染,別哭,等著我。”韓霽遙離開家上京求取功名的前一夜,朗月無風,一樹桃花開得輕煙薄霧。
十三年來第一次執起青染的手,韓霽遙的眸光比月色還要溫柔:“等我考取了功名,立刻回來娶你。”
青染羞澀地垂下螓首,清麗的容顏令嬌豔的桃花黯然失色。
“嗯。”
淡淡一語,許下終身。
額際,印下他輕柔的吻,紅了臉,醉了心。
然而……
自他上京之後,起初每日還有書信傳回,再之後便改為了三五日,十餘日,再到月餘……直至最後音信全無。
不知他是否還好?發榜之日已過,以他的才學,應該可以高中吧?
可是為何?遲遲沒有消息?
夜風吹過,搖碎了池水漣漪,也驚醒了沉思中的青染。看著近在咫尺的院門,眉頭微鎖,卻還是走了進去。
桂樹下,兩個人影相對而坐,一明一暗,同樣超凡脫俗,卻又截然不同。
這樣的兩個人,竟然早已相識?
“青染,他是燕邪。”洛塵見青染走來,笑著向她介紹道。然後拿起藥箱遞了過來:“麻煩你幫他包紮一下吧。”
稍稍遲疑,青染還是伸手接過藥箱,蹲坐在燕邪身前,長睫垂下,冷冷道:“麻煩燕邪公子解開衣服。”
燕邪看著眼前強抑著怒火的人兒,戲謔笑著,放下手中酒杯,伸手拉開衣襟,脫去黑色勁裝,露出結實俊美的上身。
一道猙獰的傷口,斜斜劃過胸前,雖然很長,但是幸而不深,血液也已經凝固。
青染將毛巾浸入溫水,擰幹之後小心避免接觸到他的肌膚,狠狠地擦拭著汙血。
“我說你啊,好歹也溫柔一點。”燕邪臉色不變,依舊笑得邪魅。“我不過是抱了你一下,不用這麼報複我吧?”
“以你的身手,怎麼會傷成這樣?”洛塵看到這道傷口,有些吃驚。
“不示弱一點,怎麼可以引得魚兒上鉤?”燕邪笑道,“玄雨,不必大驚小怪。”
洛塵無奈地歎了口氣,放棄了繼續糾正稱謂的念頭,素來淡然的麵龐染上幾許肅殺,沉聲問:“是他幹的?”
“應該是吧,不過沒有證據,先不提了。”燕邪換了話題,斜眼瞄著洛塵,挑起眉毛道:“倒是你,為什麼寧可守著這幽雅閣,也不肯回去助我一臂之力?”
“你的本事我再清楚不過,哪裏還需要我去幫忙?”洛塵拿著酒杯淺酌,肅殺之氣已經褪去,重新恢複了那翩翩公子的模樣。“更何況我留在這裏,本也就是為了可以助你得到最重要的東西。”
青染麵無表情,手上動作不停,心中卻越來越吃驚。早就猜想這二人均非等閑,今夜這一番對話果然印證了她的猜測。雖然不知這原名玄雨的洛塵公子身份為何,但是燕邪這個人卻可以猜到幾分。
燕,是國姓,是以驍勇善戰而聞名的南燕國國姓。
那這個神秘的燕邪,極有可能便是皇親國戚。若是如此,那他又為何潛入魏國?夜深人靜之時,如此裝束又做了些什麼?還有,如此機密之事,為何他二人對自己毫不避諱?
是篤定自己不會說出去,還是在他們的眼中,自己現在已是死人?
手上動作一滯,青染急忙掩飾地拿起金創藥,細細灑在已經清理幹淨的傷口上。她害怕死,她很害怕。若是她死了,紫衣該怎麼辦?還有韓霽遙,她還沒有找到他,若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讓她如何瞑目?
指尖透著涼意,青染將繃帶一圈圈纏上燕邪的胸膛,最後固定妥當。
“若沒有什麼事,我先回去了。”青染收拾好藥箱,起身轉向洛塵。
“嗯,麻煩你了。”洛塵沒有多留,溫潤笑道。
青染心中稍安,急忙轉身欲走。
“等等,”燕邪慵懶的聲音忽然響起,使得青染剛剛安定的心再次縮成一團。是準備……動手了嗎?
雙拳悄然握起,青染眼中水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目決絕。
雖然不是他二人對手,但是坐以待斃也不是她的性格。總要放手一搏,才可甘心。
想到這裏,青染猛然轉身,誰知道燕邪不知何時竟然悄然起身站在了她的身後,二人之間相距不足一尺。
青染猝不及防,嚇得一個踉蹌,匆忙後退。誰知腦後突然繞過一隻手臂,將她拉向前方。片刻之間,櫻唇已經被人吻上。
“辛苦你了,這是謝禮。”淺嘗輒止,燕邪放開青染,揚聲笑著坐回原處,拿起酒杯向著洛塵笑道:“這佳釀果然名不虛傳,醉人得很啊。”
聽著燕邪一語雙關的話,青染麵色緋紅,恨不得衝上去拚個死活。今夜她被這個男人占盡了便宜,若不報仇,怎生咽得下這口惡氣?
可是,她卻偏偏不能。為了紫衣,她隻能忍,忍下所有屈辱。
一刻也不願多留,青染轉身離開。
“你說她對我有用處,莫非她不是你看上的女人?”燕邪隨手抓起一旁備好的幹淨衣衫披在身上,繼續方才被青染打斷的話題。
“誰說她是我看上的女人?”洛塵依舊是一副淡然模樣。
“不用隱瞞。”燕邪理所當然地說道。“她住進了自幽雅閣開張以來便一直空置著的清心閣,甚至今晚這般隱秘的談話也讓她陪在身側,還不是因為你對她情有獨鐘?”
“邪,你向來思維敏捷,料事如神。可惜,這次你還真是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洛塵笑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還記得當年我和你辭行時的情形嗎?”
“當然記得。”燕邪冷哼一聲。“我費了好大的勁才保了你們全族人的性命,而你對我的回報就是留下一紙書信,然後跑得不見蹤影,讓我好找。”
他與上官玄雨,自幼相識。他是南燕國九殿下,而上官玄雨則是尚書之子。整個南燕國皇宮,隻有上官玄雨不計較他是不祥之人。自願請命,做他的伴讀。冷冰冰的南燕國皇宮,上官玄雨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當年,尚書因為被人陷害而麵臨滿門抄斬的時候,對任何事都不在意的燕邪挺身而出,以蒼狼為條件,交換尚書家人性命。
蒼狼,南燕國國神獸,體型碩大如牛,生性殘忍嗜血,被奉為圖騰。曆代皇子的成人之禮便是孤身入山,不帶任何兵刃獵捕蒼狼。若是可以成功,便是南燕國勇者,可以封土為王,自守一方。
隻是,這種事情過於危險,養尊處優的皇子們誰也不願用命相搏。所以慢慢便便演變成了一種形式。
當聽說燕邪要進山獵捕蒼狼的時候,整個南燕國王宮一片嘩然。
七天以後,燕邪滿身血痕,懷抱著一隻蒼狼幼崽踉蹌著走出山林,驚呆了所有的人。
要知道,蒼狼素來惜子,若非製服了母狼,斷然無法帶走小狼。這山林中的七日七夜,究竟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搏殺?
獻上幼崽,拒絕了厚重的封賞,換得了尚書一家四十九口人命。
燕邪本以為上官玄雨感激相謝,哪曾想第二日交到他手中的,竟是一封托人帶來的辭行信函。
“知恩圖報這四個字,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到。”燕邪撚起一片飄落下來的花瓣,淡淡道。雖是埋怨的口氣,卻又看不到半點不滿的神色。
“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就是為了知恩圖報。”洛塵也拾起一朵落花,在指尖旋轉,輕笑道:“信中不是說得很清楚了?”
“哼,以為我是三歲孩子嗎?”燕邪嗤笑道。“說什麼要為我尋得最重要之物,還說什麼會觀測星象未卜先知。要是有這本事,怎麼會險些落得滿門抄斬?”
“萬事冥冥自有定數,若我說當初接近你正是因為家父算出你是我族貴人,你是否……會對我失望?”洛塵麵無表情地說道。隻是那平淡語調中不自然的停頓泄露了他的緊張。
燕邪聽了,抬眸望向洛塵的眼,良久,忽然笑了:“不會,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過去是,現在……亦然。”
洛塵怔住,轉而側過了臉,掩去眸中的動容,岔開了話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都要告訴你,這麼多年我守著這幽雅閣,就是要遵照星象的指示,等候你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何,你對她可有感覺?”
“什麼?”燕邪一怔,隨即不可抑止地狂笑了起來:“最重要的人?莫非就是剛才那個女人?玄雨,你覺得我像是那種貪圖女色的人嗎?”
“是或不是,現在說了不算。”洛塵笑得莫測高深,“我隻問你,現在要不要把她帶走?”
“不。”回答得斬釘截鐵,燕邪覺得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雖然那個女人清甜的味道和柔嫩的肌膚確實感覺不錯,但是若說他因此便會沉迷,也未免太小看了他。
“果然啊,人意改不得天命。”洛塵搖頭輕歎,“隻不過你要想好了,今夜錯失良機,他朝必將付出十倍努力才能挽回。”天意不可違,強求不得,看來一切必須按照命定的路去走了。
燕邪不語,抬頭望向天上明月,那一瞬間,洛塵在他眼裏看到了分明的嘲諷。對此,洛塵毫不介意。若不是自己窺破天際,亦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俊美絕倫,玩世不恭的燕邪,會與一個女子糾纏半生。
兩人沉默無語,各懷心事,獨酌自飲。
風動葉沙沙,寂靜夜更深……
青染離開二人,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怒火熊熊,燒炙著她的理智。這個男人,令她厭惡,憤怒,卻又有著難以抑製的畏懼。說不清,道不明,從理智最深處衍生而來的畏懼。
這種畏懼,讓她本能的想要逃離,遠遠離開那個妖邪輕佻,眸中卻深沉得望不到底的神秘男子,不願與他再有絲毫交集。
輾轉間倦意湧上,青染沉沉睡去。可是,夢中的世界,同樣緊緊糾纏,讓她揪心不已。
潔白的婚紗,名貴的紅酒,衣衫鬢影間,她是吸引了所有人視線的新娘。當酒席散去,她文雅溫柔的丈夫林涯緩緩走近的時候,突然暴雨傾盆,一道閃電劃空而至,破窗而入在房中炸響。眼前白光閃過,她依稀感覺到林涯嘶吼著抓住她的手腕,隨後,便失去了知覺。待到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重新回到了那口井中,迎接她的,是韓霽冰那獰笑的嘴臉……
身子一顫,青染終於從夢境中掙紮了出來,身上卻已是汗濕一片。
方才那番場景,並非是幻想出來的夢境,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那個雨夜,韓府大公子韓霽冰想要奸汙於她,母親莫溪拚了性命擋住,她這才從房中跑了出來。無奈被韓府家丁追趕,走投無路之中隻得投井自盡,以死保全清白。怎知造化弄人,她竟然穿越了千餘年的時間,出現在林涯別墅外的湖邊。隻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林涯父親是江湖龍頭,他本人卻溫和靜雅。隨著相處,一顆心便慢慢係在了青染身上。因為不知道名字,又見她潔淨脫俗,便叫她琉璃。嗬護備至,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她的身上。
六年時間,便這樣過去。她被一種莫名的渴望驅使,拚命接受各種係統的訓練,格鬥、搏擊、擒拿……
身手越來越好,而她的容顏六年間卻從未改變。
至於對林涯的感覺,除了感激之外,便再無其他。可是最終,她還是答應嫁給了他,隻因為林涯父親,那個叱吒風雲的大亨紅著眼眶擠出的一句話:“林涯天生異疾,醫生說他活不過三十歲……”
如此善良溫柔的男人,生命卻如此短暫,命運的安排,竟然如此不公平。
於是為了報恩,為了感謝林涯長久以來給予的溫暖,青染帶著幸福的麵具,披著潔白的婚紗,成了他的妻。刻意忽視心中抗拒的呐喊和那個占據內心深處卻又摸不到看不清的影子,在婚禮的酒席上笑靨如花。
可是最終,她還是傷了他。不知道她的突然失蹤,會讓林涯如何瘋狂……
許久,青染終於收回思緒,見窗外已經微現曙光,便索性起身,準備出去走走。
此時的幽雅閣,是最清淨的時候。
沿著木質台階一步步走下,鞋底的輕響在寂靜中被放大了許多。待轉過拐彎,青染忽然發現樓底站著一人。
是他,燕邪!
“腳步聲輕巧卻又沉穩,一聽便知是你。”露出那邪魅的笑容,燕邪上前拉住想要轉身回去的青染,手臂用力將她圈在懷裏,頭垂在她耳邊,如情人低語般輕道:“你的武功,和誰學的?”
“即使我說了,你也不會信的。”被禁錮在他堅實的懷裏,青染身子頓時僵了。尤其是感覺到他銳利的視線,更是讓她連說謊的勇氣都沒有。這個男人,像是一隻狼,而她在他麵前,便是那毫無還手之力的羔羊。
“你不說,怎知我不信?”燕邪輕笑一聲,眼眸中卻是一片清冷:“不過我也沒興趣聽你胡說八道。無論你是什麼來曆,若是膽敢做出傷害玄雨的事情……”後麵的話沒繼續說,也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
“姐姐?”對麵一聲驚呼響起,青染如遭雷擊。覓聲望去,隻見韓紫衣正目瞪口呆站在門口。
看到有人打擾,燕邪也不再多言,放開青染便向外走去。
看清燕邪長相,紫衣頓時深吸口氣,癡癡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竟是呆了。
“衣兒,你怎麼來了?”顧不上其他,青染急忙拉著愣怔了的紫衣回房,掩好門之後訝異道:“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韓紫衣從來沒有問過她在哪裏謀生,她也不想刻意去說,免得這丫頭知道了胡思亂想,再鬧出什麼事來。
“姐姐,那是誰?你認識他嗎?”沒有回答青染的問話,紫衣抓著她的袖口急急問道。
“我不認識他。”青染像是針紮了般,急忙否認道,看著紫衣不相信的樣子,又急忙補充道:“這個人很危險,你千萬不要接近他。”
“是,衣兒知道了。”見青染不肯說,紫衣乖巧的應承道。隻是眼中閃過幾分怨恨,轉瞬即逝。
“衣兒,你怎麼會來這裏?”青染繼續之前的問題。
“我聽她們說的,就來了啊。”紫衣笑道,青染立刻猜出是洛塵派去服侍紫衣的丫鬟說漏了嘴。當初求著洛塵派人過去,隻是因為知根知底,不必擔心紫衣的安全,誰知道竟會出這樣的岔子。
“衣兒,你聽姐姐解釋。”青染小心斟酌,想要解釋。
近幾年紫衣不知為何,總是對她有些敵意,言談之間常常指責於她,尤其是莫溪死後她們倉皇出逃,便較之前更甚。先前幾次和洛塵請假回去探望,紫衣也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說不到幾句話便攆她出門。今日知道她竟然在這種地方謀生,恐怕更加生氣。
“姐姐,”韓紫衣扁著嘴,可憐兮兮道:“衣兒原先不懂事,總是讓姐姐操心。她們把姐姐的事都和衣兒說了。都是衣兒不好,要不是衣兒生了病,姐姐也不會落入青樓。”
“衣兒……你……”想不到紫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青染頓時愣住,眼眶不由得濕了,視線模糊中隻見紫衣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裏麵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何物。
“衣兒手拙,女紅也不好,可是今日姐姐生日,衣兒特意準備了這個,望姐姐不要嫌棄。”說著取出一個荷包遞了過來。
伸手接過韓紫衣遞上的荷包,看著上麵粗糙的針腳,青染心裏說不清的感覺。
看著青染臉色變幻,韓紫衣起身依偎進她的懷裏,歉然道:“衣兒以前不懂事,冷落了姐姐。衣兒現在長大了,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會了。求姐姐不要和衣兒一般見識,好不好?”
“衣兒真是長大了。”青染伸手摟住韓紫衣,欣慰道:“隻要你體諒姐姐,姐姐便開心了。”
姐妹二人擁在一起,場景溫馨甜蜜,令人動容。
良久,韓紫衣從青染懷中仰起頭,嬌笑撒嬌道:“姐姐,衣兒餓了。”
“啊,是呀,已經晌午了。”青染笑著鬆開韓紫衣,“走吧,姐姐帶你去吃飯。不遠的醉香樓飯菜極是有名,想必會合你的口味。”
“不要,姐姐。”韓紫衣拉著青染衣袖,可憐兮兮地搖晃著:“衣兒想吃姐姐親手做的菜,已經好久沒吃到了。”
猶豫了一下,青染臉上露出笑容:“那好,你在這裏等著,姐姐一會兒就回來。”說著將荷包收進了梳妝匣內,施施然起身,走出門去。
“嗯,辛苦姐姐了。”韓紫衣也起身將青染送至門外,這才轉身掩上房門。
半個時辰之後,當青染端著幾樣菜肴回房的時候,原本整潔清雅的清心閣已是一片狼藉,而那個嬌憨俏麗的韓紫衣已是蹤跡全無。
將手中托盤慢慢放在桌上,青染顯得分外平靜淡漠。
移步走到床頭梳妝台前,拂開滿案撲灑的水粉胭脂,那個盛放首飾珠玉的精致木匣已經不見,床邊放置著銀票錢財的箱子業已洞開,散亂的梳妝台上,隻餘那粗糙的荷包。
眸中傷痛盈盈,卻終於沒有化作淚水滑下。拿起絲帕慢慢擦拭案上狼藉,青染麵上沒有一絲表情。
“既然已經猜到她別有目的,又何必真的下廚為她勞累?”一個白衣人影在門口出現,飄逸俊雅的容貌,清越微啞的嗓音,正是公子洛塵。
“雖然知道,卻還是想要試上一試。”說她愚蠢也好,說她天真也罷,她就是想要存留著最後一絲幻想,幻想韓紫衣來此真的隻是想要為她慶祝生日。
結果,她真的留給了自己一個“難忘”的生日。
看著青染蕭索的背影,聽著她微微顫抖的嗓音,洛塵的心中一痛,忍不住走上前去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不要把心事都壓在心裏,哭出來會舒服許多。”鬆鬆攬著身前的人兒,給她依靠的同時卻又不去束縛。手背,有涼涼的液體濺上。
身子被洛塵溫暖的氣息包圍,沒有曖昧,沒有唐突,隻有關懷和嗬護,這樣的感覺,青染從未感受過。不覺間已經傾泄出滿腔哀傷,在洛塵懷中淚如雨下。
“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派人暗中保護於她。隻要你想,隨時可以帶她回來。”方才青染忽然找到他,請求他派人尾隨保護自己的妹妹。這樣怪異的要求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她而歸,便看到了這滿室淩亂。
“不必了。即使這次可以找她回來,以後依然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無聲地哭泣著,青染啞聲道。“隻求公子費心,保護她一路平安就好。”若是她沒有猜錯,韓紫衣應該會回到韓府。向來心高氣傲的她,忍氣吞聲了這麼多年,有機會衣錦榮歸,自然不會放過機會。
說到底,韓紫衣骨子裏流的終究是韓府的血。自己可以為她做的已經做了,事到如今,隻能盼著韓老爺看在錢的分上善待她一點,也就不枉韓紫衣這一番算計。
深吸一口氣,青染背對著洛塵拭去臉上淚痕,輕輕掙脫圈著她的雙臂,轉身垂眸,深施一禮:“公子的恩德,青染沒齒難忘。他日,必定湧泉相報。”
看著那僵硬的背影,洛塵在心中輕歎一聲,收回了雙臂,反身走出房外合上門扉,靜立片刻,這才緩步離去。
木然坐在桌邊,將已經冷了的飯菜推至一旁,青染拿起韓紫衣送來的荷包,緩緩的,慢慢的,將上麵的絲線寸寸抽開。
喜慶鮮豔的荷包打開,裏麵放著的,是一塊白色的布,慘白得令人絕望。
上麵的娟秀小字,清秀柔美,卻字字如同利劍,刺得青染心血淋漓。
“莫青染,我恨你!”開篇六個大字,引出了韓紫衣堆積在心頭數年的不滿和怨恨。母親對青染的寵愛,韓家最出色的男子韓霽遙對青染的嗬護,青染絕世的容貌和才情,都成了韓紫衣妒忌憎惡的理由。而韓家對她們的排斥冷落,母親的失寵受辱,也都被韓紫衣歸咎在了青染這個與韓家沒有半點關係的拖油瓶身上。
“雖然你處處比我出色,怎奈蒼天有眼。現在,你是青樓歌妓,我是韓家小姐。從今以後,再不相幹!”筆至此處,戛然而止,殘墨猙獰暈開,像是幹涸的血。
從今以後,再不相幹!再不相幹!再不……相幹……
淒然一笑,青染端起茶盞傾倒在布上,看著茶漬和墨跡交織模糊,眼前漸漸浮現出那已經久遠的情形。
“姐姐,你是不是肚子餓才哭啊?給你,衣兒這裏有好吃的。”那一年寒冬,剛剛八歲的青染因為奉茶時失手摔碎了茶盅,被韓夫人痛打一頓後跪在院中反省。
母親被關進柴房,無法前來救她,大雪紛飛,饑寒交迫,青染瘦小的身子在漫天白雪中顫抖,像是一株無根的草。
膝蓋早已沒了知覺,口中嗬出的氣在睫毛上凝成濃密的霜,眼前一片朦朧。
神智有些模糊,青染漸漸堅持不住,就在昏昏倒地之時,耳邊忽然傳來韓紫衣稚嫩的聲音。
未及看清,口中已經被喂進一塊帶著體溫的梅花酥。清甜的味道沿著食道一路向下,在緊縮的胃中徐徐散了開來,漸漸潰散的生氣重又恢複,青染竭力伸手拭去眼前冰粒,看到的便是韓紫衣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
這塊梅花酥,是前幾日韓家祭祖時分給韓紫衣的。沒舍得吃,一直被她藏在懷中。
梅花的味道還在口中縈繞,青染小小的身子已經被從學堂歸來的韓霽遙抱起,暖暖地護在了懷中。在那一刻,年幼的青染便有了兩個心願:留在韓霽遙身邊,還有……盡己所能照顧韓紫衣。
雖然後來隨著韓紫衣漸漸長大,對自己的態度也日漸冷漠疏離,甚至帶著隱隱的鄙視和厭惡,青染卻依然履行著當初的諾言。
韓紫衣對她的冷漠,並不影響她對韓紫衣的好。隻因在那雪天,那塊小小的梅花酥溫暖了她的記憶。
接連幾日,來到幽雅閣想要一睹嫣然姑娘姿容的權貴男人均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無論身份為何,出的什麼價錢,都被幽涵淺笑拒絕:“嫣然姑娘身子不適,暫不見客,請稍待幾日。”
清心閣中,青染倚在窗邊,回眸看著滿滿一屋的珍惜補品和名貴藥材,唇角扯出嘲諷的弧度。
真是諷刺。
不惜一切疼寵嗬護的親生妹妹棄她而去,冷顏相對不屑逢迎的煙花之客卻爭相示以關切。血緣至親真心相待比不上聲色犬馬假意虛情,可笑,可歎。
站在桂花香中,看著窗上人兒的剪影,洛塵眸光變幻莫測……
又是一夜輾轉反側,青染斷斷續續的夢中,有莫溪,有韓紫衣,有韓霽遙,還有那個雖然笑著,卻令人膽戰心驚的燕邪……
驀然驚醒,已是冷汗漣漣。
看看天色,已經有淡金的晨光爬上天際。幽雅閣中人均在熟睡,日上三竿,才是她們的早晨。
掬起清水洗去倦怠,青染將長發隨意挽起,找出一件灰色羅裙穿了,未施脂粉,不佩釵環,青染悄然推開門,拾階而下。
昨夜已經和幽涵說了,今日她想出門轉轉。幽涵請得洛塵示下,應允。
不同於靜寂的幽雅閣,門外的大街上,已是人聲鼎沸。
早點攤子沿街擺開,香氣伴著朝陽誘惑著來往行人。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一派繁榮景象。
慢慢走著,青染抑鬱的心情在這充滿生機的早晨也漸漸輕鬆了許多。走在街上,沒有人認出她是一笑千金的幽雅閣花魁。那些豪擲千金的客人們,此刻多數還在美夢中流連。
隨意坐在一個賣餛飩的攤點,吃著攤主殷勤盛上的餛飩,睫毛上被朝陽絢爛出彩色的光暈。充滿希望的晨光,終於將青染黯然的心染上了幾分色彩。
吃過餛飩,青染繼續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遠遠地終於看到了“隆盛當鋪”的招牌。
高價贖回了當初為幫韓紫衣治病而當掉的莫溪的耳墜,青染將它們細細收入衣襟,轉身離了當鋪,將櫃上那幾道驚豔的視線拋在身後。
一番耽擱,已是日上三竿。溫柔的晨光此刻已經變得炙熱,明晃晃地籠罩著街上的人們。
青染眯起眼,抬手拭去額上滲出的香汗,看著路上衣飾華美的行人漸漸增多,猶豫了一下,向著街角走去。
雖然不想這麼快就回去幽雅閣,但是一則目的已經達到,二來也沒有可去之處,倒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遇到幽雅閣客人,徒增麻煩。
當鋪所在的這條街,是魏國都城最繁華的街道之一,兩邊商戶林立,以古董金玉居多,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吸引著眾多有財之人前來賞玩購買。
剛行了幾步,卻見遠處來了一人,前呼後擁,正是幽雅閣常客魏國首富錢如海。
青染見狀,敏捷地閃入了一家商鋪之內暫避。
這家店鋪專售字畫,此刻剛剛開了鋪門,老板正無所事事,忽見來了一個氣質清冷的絕美女子,雖然穿著素淡,但是材質一看便知是上品。立刻迎上前來,喋喋不休開始推薦各種字畫。
看也不看,青染拿出一錠銀子塞在店主手裏:“我不買,隻想安靜一下。”
接過銀子塞入袖中,老板諾諾而退:“姑娘自便。”
門外喧鬧的聲音越來越近,青染轉身佯裝品賞字畫,準備等聲音遠去,再繼續行程。
“韓公子,您來了。”身後傳來腳步聲,老板立刻殷勤笑著迎了上去。不難猜出,此人已是常客。
“嗯。”來人淺應道。
這一聲淡淡的回答,卻令青染忍不住身子一顫。
這聲音,如此熟悉……
青染難以置信地回眸望去,逆光中,一人長身玉立,那五官,那輪廓,多少次午夜夢回,再熟悉不過。
“霽遙!”
顫抖的呼喚從唇間溢出,正低頭翻看案上字畫的男子聞聲立刻僵住。
“青……染?”手上的字畫掉落於地,韓霽遙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明媚清麗,眉目如畫的女子。
是她,真的是她!
“青染!”韓霽遙踏步上前,伸出雙臂想要將青染纖細的身子摟進懷中,卻在即將碰觸到她的時候,不自然地停住,手握成拳,最終放在身側。“你怎麼在這兒?”
“我……”開口想要解釋,卻發現一言難盡,青染拭去眼角淚光,強笑道:“霽遙,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詳談。”
來這魏國都城,本來就是為了找他。誰知天意弄人,人未找到,自己卻入了青樓。原準備托洛塵幫忙尋找,又突然發生韓紫衣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煩這個本就不熟的男子,誰知,有緣終能相聚,今日兩人竟會在這小小店鋪相遇。
“這個……”出乎青染預料,韓霽遙並未答應,反而猶豫道:“今日……時候不早,我還有事要處理……你住在哪裏?我……明日去找你。”
青染沒想到韓霽遙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水眸中狂喜遁去,隻餘濃濃的疑惑和不解。
是她的錯覺嗎?為何覺得韓霽遙如此反常?
“霽遙,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韓霽遙語塞,心虛地避開青染探尋的目光,訕訕道:“我能有什麼事情瞞著你?今日是真的有事。那就這樣,我先走了。”
說著,竟不再問青染住處,快步向外走去。看那背影,分明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哎呀,我當是誰,原來是韓大人。”韓霽冰腳步匆匆走到門外,卻不防正巧撞在了那錢如海身上。
此人姓錢,本名卻並非如海,隻是因他富可敵國,便有了這麼一個綽號。叫得多了,便成了習慣。
有錢便有了資本,這錢如海四處結交權貴,當朝眾臣竟都混了個臉熟。平日裏也是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自然是火冒三丈,誰知定睛看是韓霽遙,竟然立刻換了一副嘴臉。
青染也追了出來,見韓霽遙撞上了錢如海,正要上前解圍,沒想到卻是如此形勢。
錢如海眼尖得緊,立刻便看到了青染,圓圓的臉上頓時樂開了花,像是一個蒸得蓬鬆的饅頭。
“嫣然姑娘,真是稀客呀,難得見你出來。”賺到了賺到了,平時一見千金,還不知能不能排上隊,今天佳人近在眼前,要是可以相邀一起吃上一頓飯,不知會引來多少嫉妒的視線。“時辰正好,嫣然姑娘若是不忙,不妨一起用膳?”
說完,錢如海這才驚覺自己疏忽了一旁的韓霽遙,見他臉色鐵青,五官扭曲,急忙討好地笑道:“看我,隻顧著說話,還沒幫二位介紹呢。”
說著,先向著韓霽遙哈腰道:“這位是嫣然姑娘,幽雅閣的新晉頭牌,色藝雙絕,一曲琵琶更是繞梁三日……”想再多誇幾句,以博青染歡心,卻怎奈才疏學淺,實在想不出來更好的形容,隻得生生打住,轉向青染。
“這位是韓霽遙韓大人,本次科舉殿試頭甲,年紀輕輕便官至侍郎,更得皇上禦賜良緣,下個月便要迎娶夕淺公主為妻,可謂是少年英才春風得意啊。”
錢如海說得眉飛色舞,既是想拍韓霽遙馬屁,又想在青染麵前顯示自己和皇親國戚的交情,生意人的本領不覺間拿了出來,添油加醋說得口沫橫飛。
被青染淪落青樓的消息震得失了神誌,待韓霽遙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阻止錢如海那張大嘴了。
賜婚!娶妻!這四個字如有千斤,重重砸在青染耳裏,先前因為偶遇而歡喜紅潤的臉頰瞬間變得蒼白。抬眸看向韓霽遙,想要從他口中聽到否定的回答,說這一切都是誤會。可惜,那文雅的臉龐依舊,麵上的愧疚也是再清楚不過。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方才相見他滿懷心事,怪不得他匆匆忙忙不願多留……原來當初誓言已背,桃花樹下那一吻已是雲煙。再有月餘,他便是當朝駙馬使君有婦,自然不能讓人發現他在字畫店中私會佳人。
“等我考取了功名,便回來娶你。”話音言猶在耳,隻是許下承諾之人已非那個他。功名確實考取,隨著功名而來的卻是一道鴻溝,兩岸相隔,今生遙遙。
“嫣然恭喜韓大人。”輕退一步,隔開與韓霽遙之間的距離,也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不由自主伸過來扶持的手。
“……”張口欲言,卻終是無語,韓霽遙咬牙回頭,不再看青染蒼白沒有血色的麵頰。既是不忍,也是無顏。
“嫣然姑娘,不如我們一起……”沒有看出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錢如海依舊殷勤地想要邀請青染共膳。話未說完,卻見佳人已經冷冷轉身,向著街角而去。
聳著肩膀將手收回,錢如海對青染冷漠的態度毫不在意,反正她向來是這幅清冷漠然的樣子。當下轉頭想要招呼韓霽遙同行,雖然美人不在,這個正當紅的駙馬也是值得巴結的。
“韓大……”錢如海正欲開口相邀,卻見那韓霽遙凝視著青染離去的方向,看得已經有些癡。
見韓霽遙的樣子,錢如海心裏立刻有了主意。正愁沒有交情無處巴結,眼下便有了極好的機會。
看這韓霽遙的樣子,已然被那青樓嫣然勾了心神。想來也不奇怪,雖說是少年得意,被封了駙馬高官,可是骨子裏畢竟年輕,才子佳人的心思也是有的。
想到這裏,錢如海急忙笑著附耳輕聲道:“若是韓大人想與嫣然姑娘一見,盡可交由錢某安排,保證不會被第三個人知曉。”公主那邊自然是要保密,如此一來,這韓霽遙自然要將他視為自己人。否則……
錢如海的心思,韓霽遙自然明了。隻是他也顧不得那麼多,想見青染,沒有錢如海的幫助,他還真是無力籌措足夠的金銀。雖然未曾去過,但是嫣然這個名字早已如雷貫耳。她的身價,他還是清楚的。
“如此,就麻煩錢兄了。”
“哈哈,好說好說,哈哈……”
坐在馬車上,青染雙臂圈起,將頭深深埋在臂間,蜷縮在一角,任由馬車顛簸著滿腹酸楚。
“世事無常”,到今日她終於領略到了這四個字的殘酷。至親姐妹反目,青梅竹馬背棄,不過幾日功夫,她最重要的人便紛紛離去。
一幕幕往事流水般在記憶裏流逝,帶走了那些曾經的溫暖和快樂。
心中,頓時空了……
這個世間,還有什麼值得她來留戀?
恍惚間,車簾被人挑開,突然而入的陽光刺痛了青染的眼。凝眸望去,洛塵飄逸俊秀的容顏淡笑溫文:“車停了半晌,卻不見有人出來,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說著將手伸向青染:“到家了,快下來吧。”
怔怔看了洛塵片刻,青染緩緩將手放進洛塵的掌心,溫暖的觸感傳來,空蕩蕩的心神奇的有了幾分寄托。
到……家了?
握著青染冰涼的手,洛塵小心將她從馬車上扶下,心中憐惜更甚。
每次青染外出,他都安排手下秘密跟隨。不是擔心她會逃走,而是為了保她平安。這樣做,是因為她是燕邪命中的糾葛,起初,他一直是這樣認為。
可是,燕邪來的那夜,當他看到青染那倔強憤怒卻又不得不將委屈吞下的無助和隱忍時,才驚覺自己已經背離了初衷。
他對這個女子的憐惜,是發自內心的。
她的重情,她的堅強,還有她隱藏在清冷表象下那顆柔軟善良的心,時時牽動著他的視線。
這樣的女子,真的應該背負那樣多舛的命運?
而自己,真的應該按照窺探的天機推動著既定的腳步?
有生以來第一次,洛塵有了這樣的疑問。
又是繁華夜,錦繡人影重。
今夜的幽雅閣,比往日更加熱鬧。原因無他,隻因為稱病閉門謝客的嫣然姑娘終於“痊愈”。
青染坐在台上,手指在琴弦上無意識地撥彈。紛亂的嘈雜未入她耳,心間被層層霧靄籠罩,陰沉沉沒有半點陽光,迷茫而絕望。恍惚間,眼角餘光忽然看到一人,手指立刻一抖,琴弦斷處,鮮血如珠從指間滑落,在琴身上綻放出妖冶的花。
草草終了,逃也似的回了房中,已有丫鬟托著滿滿的托盤隨後而入。這些,都是客人贈與。
“嫣然姑娘,有位公子特意囑托將此物給你,希望可以單獨見你一麵。”丫鬟說著,從托盤上拿起一個香囊,小巧精致,可惜顏色已經褪去,明顯是舊物。
丫鬟說完,自己已經先笑了出來。想要和青染單獨相處的客人數不勝數,可是縱然拿來絕世珍寶也是不能,更何況這麼一個不值錢的小物件。想來這人,若不是瘋了,便是想獨樹一幟顯示自己與眾不同。
“讓他……進來。”看著這香囊,青染眼中情緒激蕩,最終化為平靜,再沒有任何波瀾。
此物,是她當年送韓霽遙上京趕考時所贈的……定情信物!
丫鬟一愣,隨即回過神來,躬身應道:“是。”
不多時,在樓下眾多權貴或羨慕或嫉妒或惱怒的注視中,一個濃髯男子跨門而入,隨即反手將門關上。
漠然地看著男子一舉一動,青染坐在桌邊,沒有任何反應。
門扉合攏之後,男子再也克製不住,一把將濃髯扯去,露出那溫雅書卷的麵容,迫不及待奔到青染麵前,將她的手牢牢攥住,望著她的容顏,語聲顫顫:“青染,青染,我好想你!”
指尖的傷口因為這個動作傳來刺痛,青染麵無表情將手抽回,冷冷道:“公子請自重,我是嫣然,不是什麼青染。”
不是說心痛足以消弭一切知覺嗎?可是為何指尖的疼痛如此清晰?是痛到極致之後會對疼痛更加敏感,還是這背叛的痛楚遠不如自己想象中來得那樣深?
看著那柔軟白皙的柔荑從掌心掙脫,隻留下一抹觸目的嫣紅蜿蜒劃過,韓霽遙心如刀割般的痛:“青染……你聽我解釋……”
青染眼瞼低垂,濃密的睫毛帶著抗拒和決然,將韓霽遙的身影隔絕在視線之外:“公子不必解釋,嫣然也不想聽。”
有什麼好說的?無論原因為何,他終是負了她。再多的解釋,也難改變已成陌路的事實。
“青染,我在韓府的地位,受過的嘲諷和欺辱,這些你都知道,我也不想多言。”時間寶貴,韓霽遙顧不得青染的冷漠,急聲道。
“我必須要考取功名出人頭地,唯有這樣,我娘才能在韓府揚眉吐氣,才能將我們母子多年來受到的羞辱和嘲弄盡數奉還,唯有這樣,我才能給你衣食無憂安逸富足的生活。”韓霽遙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激動。“所以,我奮發圖強,懸梁刺股,恨不能將天下文章盡收入腦。蒼天有眼,多年辛苦沒有付諸流水,我竟然是殿試頭甲!當皇上親口禦賜我為侍郎之時,我的心狂喜得險些跳出喉嚨。就在我叩頭謝恩之時,皇上竟又開口賜婚,將夕淺公主賜我為妻。雖然她不是皇後所生,卻是皇上最寵愛的惠妃之女。如此聖恩,若是我拒絕,無疑是犯了欺君之罪。即使不會人頭落地,此生仕途卻也完了……青染,你說,我該如何選擇?”
“如何選擇?你不是已經選擇了嗎?”青染聲音幽幽響起,清冷如冰。
“我……”韓霽遙被青染噎得麵色通紅,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女子。眉目依舊,仍是記憶中那個美麗輕盈的樣子,可是,為何他卻覺得她是如此陌生?周身上下散發出的清冷氣質,宛如寒夜孤月,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仰視,卻又絲毫不敢褻瀆。
“青染,你變了。”韓霽遙呢喃道。話出口,才發覺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急忙拉回話題,看著青染啞聲道:“我不能失去這努力了多年的結果,所以我隻能答應。可是,我從來沒有忘記你。當一切安定下來,我便立刻派人回家探望,卻不料你們已經離開了。”
莫溪慘死,青染和韓紫衣連夜逃走,這些他都已經知道了。可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青染竟會淪落風塵,成了一笑傾城的幽雅閣頭牌!
“青染,你先暫且忍耐,等過些日子,我去和夕淺商量為你贖身讓你進府。她性格溫婉,決不會為難你,我……我也不會嫌棄你,你放心好了。”雖然沒有成親,但是皇上愛女之情甚深,特意安排了幾次宴席,讓二人得以熟識交談。所以,韓霽遙對夕淺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聽了這一席話,青染美目瞬間圓睜,直直看向韓霽遙,唇邊忽地勾起豔麗之極的笑容:“讓我進府?去做你的妾嗎?”
“是……青染,以你現在的身份……”韓霽遙後麵的話沒有說完,但是話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是呀,想我一個青樓女子,能和公主共侍一夫已是莫大的榮耀,莫說是妾,就是無名無分,也該知足。”青染笑容更加燦爛,燦爛得像是流星閃過天際。絢麗過後,立刻消失無蹤。
“可是,我卻偏偏不願知足!”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麵冰霜。青染微微將頭仰起,用眼角的不屑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給了她無限溫暖和憧憬的男人,心底最後一絲眷戀和不舍已經隨著他自私的話語消弭無蹤。此刻,她已經徹底明白:這個文雅的男子,遠不如她幻想中那般值得依靠。
“青染,你不要如此任性!”看著青染的樣子,韓霽遙更加急躁,衝動的話語不經大腦便脫口而出:“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即使你娘,不也……”剩下的話隨著一聲脆響停在口中,韓霽遙怔怔撫上臉頰,上麵火辣辣的痛。
收回手,青染看著韓霽遙臉上的紅腫,一字一字說道:“不許侮辱我娘,她之所以委屈自己,是因為她有想要保護的人。”而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退一步講,即使過去的青染可以接受這妾室的身份,經過了六年現代生活的她,卻無論如何都不允許自己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來人,送他下樓。”青染揚聲喚道,兩個丫鬟應聲而入,禮貌道:“大人請。”
“青染,你……”頓了頓,韓霽遙終是沒有再說,扭頭隨著丫鬟下樓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