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八點鐘,掛在每個電線杆上的廣播同時響起,讓整座城市如同置身一個無限空響的巨大山穀當中。
路雲開雙眼無神地仰躺在椅子裏,即便是一夜未眠,他腦袋裏緊繃的那根弦依舊頑固地拉扯著他的大腦,迫使他不眠不休地思考。
昨天刑警大隊的同事,走訪記錄了與秦雅欣有過直接或間接接觸的兩百三十一人,其中有效信息幾乎不過十個,再經過案發現場信息提取,經過多次篩選,僅有五條信息堪堪能用。
第一,秦雅欣是主動到單位請假休息的,分管領導並不知情,這才委派尤英然前去家中探望。結合案發現場並未被損壞的門窗可以推斷,凶手是在受害人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采取溜門或其他方式進入受害人房間的。
第二,秦雅欣樓下的一位大爺曾在自行車棚裏看見過一個陌生男子長時間駐足觀望案發現場,可惜因為老眼昏花,他隻看到那人的大致穿著,並未看清楚來人的臉,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依舊穿著一身工裝褲,是十年前的皮革廠工服,和1-16案黃拴狗目擊的工服褲吻合,1-16案同1-22案可以並案!
第三,根據現場物證勘驗,現場二次被破壞的時間和小陳交代的“阿迪達斯”男人並不吻合,排除“阿迪達斯”男人清理現場嫌疑,這個路雲開昨天就已經得到驗證,所以不足為奇;
第四,秦雅欣與1-16案受害人夏梨兒曾有過業務往來,兩人關係不錯,夏梨兒曾經贈與過秦雅欣一件針織半裙,正是從秦雅欣衣櫃中發現的紅色針織裙。
第五,在秦雅欣辦公桌抽屜裏發現一張紙條,上麵是她親自寫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盤豐盛的晚餐。”
路雲開翻身起來,拿起桌上的報告反反複複地看,為什麼‘每個人都是一盤豐盛的晚餐’?
難道她很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慷慨地為凶手打開了自己的大門?
這又是一個新的謎題!
路雲開越想腦仁子越疼,夏梨兒和秦雅欣有交集他根本不知道,路雲開這才驚覺他對夏梨兒簡直知之甚少。
甚至,他對夏梨兒的好友圈還停留在十年前那個躺在血泊中的姑娘——被殺死在自己宿舍的於夢飛。
自從和他結婚後,夏梨兒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他們擁擠的小屋裏進進出出地轉悠。
路雲開知道於夢飛出事以後,夏梨兒萎靡了很久,拒絕結識朋友,拒絕外出,拒絕接觸一切新事物。路雲開花了五六年的時間才慢慢讓她走出陰影,慢慢地接受自己。
誰能想到,夏梨兒還是沒有逃過一劫,就連她結識的新朋友也在劫難逃。
路雲開心裏一跳,這才琢磨出一絲不對勁來,用許長風的話來說就是——凶手是專門針對他的!
這顯然就是一種挑釁,可惜愚笨如路雲開,始終沒有發現這是一個接一個的挑戰書?
一滴冷汗順著路雲開的脖頸流到了後背,路雲開把檔案翻到有紅色裙子照片的一頁,上麵的針腳有十分明顯的“夏梨兒風格”,裙擺的邊上,勾著一圈飽滿的花,膨起來的花瓣栩栩如生。
路雲開一把推開凳子衝到檔案室,馬銘還在整理昨天的資料,看到臉色煞白的路雲開嚇了一跳,“路隊!你怎麼了?”
路雲開沒工夫跟他解釋,一把將人豁開,翻箱倒櫃地找到了十年前的供電所入室殺人案卷宗,翻開第一頁就是於夢飛那張笑意妍妍的臉。
路雲開隻覺得眼睛一陣刺痛,連忙將照片翻了過去,在物證一頁中,看到了於夢飛死前身上穿著的那件紅色長裙。
那是一條繡著粉色小花的裙子,花朵不多,全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裙擺上。
可惜的是,凶手太過殘暴古怪,他將於夢飛的裙子全都撕碎卷了起來,堆放在了於夢飛的雙腿之間。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樣喜歡在裙擺上繡花的,隻有夏梨兒了。
路雲開喘著粗氣,衝頭直下的寒意凍得他全身發抖。
也是,那個時候因為於夢飛和夏梨兒走得極近,於夢飛又是個開朗跳脫的性格,總愛拿他開玩笑,一來二去,連警局的人都在開於夢飛和他的玩笑,直到現在,都有人在傳,他是為了彌補於夢飛死的遺憾,才娶了夏梨兒……
而那個時候……
路雲開頭重腳輕,把卷宗戳到馬銘的手裏,失了魂一樣晃到自己的辦公室。
十年前……
十年前的警局是什麼樣子的?
小小的二層樓,各個部門全都擠在裏麵,對麵就是皮革廠,裏麵很多女職工,一下班跟蜜蜂似的全都撲了出來,烏拉拉的一大片,姑娘裏摻雜著大媽,叫人很難醞釀出賞心悅目的情緒來。
路雲開捧著大瓷碗,蹲在灶房門外的房簷底下,正好能看見夏梨兒挽著於夢飛的手走出來。
路雲開傻嗬嗬一笑,回頭看看悶頭喝湯的許長風,迅速地扒完碗裏的飯,衝出了警局,一見著夏梨兒就問:“小夏,下班啦?”
夏梨兒抿嘴笑沒答話,於夢飛看到路雲開倒是唧咕咕一陣壞笑,“路警官也吃完啦?”
路雲開條件反射抹一把嘴,一根土豆絲顫顫巍巍地掛在下巴上,路雲開俊臉一紅,目送著兩個姑娘嘻嘻哈哈遠遠地走開。
他意猶未盡磨磨蹭蹭地回了警局,推開大門就看見許長風叼著煙含笑看著他,斜靠在牆邊,整個人站在陽光不及的陰影中,在光影的交疊處,全身都透著令人喉嚨發緊的桀驁,一雙眼裏全是笑意,就像個盯著獵物的猛禽一樣,讓路雲開背後發冷……
路雲開滿頭冷汗,那個時候……許長風為什麼會笑?還露出了那樣的神情?!
路雲開控製不住地全身顫抖,又把小陳的供述翻了出來,昨晚刑警大隊的同事仔細辨別過現場殘留血跡和畫框等證物被清洗的痕跡,最終推斷出‘阿迪達斯’出入時間應該是晚於凶手二次進入案發現場。
許長風曾經作為一個刑偵人員,不可能會穿著帶有明顯標誌的衣服暗中進入案發現場,除非他是刻意為之?
路雲開的腦袋裏就像鑽進了兩股龍卷風,颶風海嘯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撕碎,他想到了最不應該想到的結果,但他的心裏仿佛已經豎起了一個指路標,告訴他,隻有一條路,隻有一個答案。
許長風是故意的……
而且,很有可能,他曾三次進入過案發現場……
第一次行凶,第二次清理現場,第三次則是故意向路雲開示威?
路雲開揪住自己的頭發,不敢置信自己得出的結論,但他想到昨天下午許長風的一語不發和篤定的言辭。
再想到許長風昨天慢條斯理挑揀骨頭縫裏肉絲的模樣,路雲開忍不住地幹嘔起來。
他的好兄弟是個變態?
路雲開因為劇烈的幹嘔,眼前都開始發花,馬銘推門進來的時候就看到路雲開像一條狗一樣趴在地上嘴裏流著口水不停的樣子。
“路隊!路隊你怎麼了?”
“去!帶上所有兄弟,給我把許長風提到警局來!去!!!”
路雲開喊得聲嘶力竭,可把馬銘給嚇得不輕,他還以為路雲開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線索,轉身就跑,結果還沒跑出門,就被路雲開連滾帶爬的又捉住了褲腿,接著就聽見他們隊長神神道道的念道:“不不不,你們不能去,他殺了你們也是輕而易舉……”
馬銘連聲稱是,一邊安撫路雲開,一邊喊來幾個同事,把路雲開扶到了凳子上,路雲開兩眼發直地看著桌子上的卷宗,突然覺得心裏荒涼一片,一股無力感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
憤怒和不可置信全都壓抑在了胸口,堵在喉間,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在他的咽喉,劇烈的疼痛梗在脖子裏,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出血來。
“老胡……老胡回來了嗎?”
“回來了,今天早晨剛到。”
“快!請他過來一趟!不……還是我親自去!”
路雲開一把抱起桌上的卷宗就衝出了辦公室,雖然一邊走腿肚子一邊打顫,但他的心底裏像是藏了一簇小火苗。
長時間來的偵破讓他仿若走在一片全是迷霧的森林裏,不知道下一腳會踩到什麼樣子的沼澤裏麵,但是現在,他知道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隱藏在他身後的一頭巨獸,雖然這頭巨獸隨時都能將他踩成一堆肉泥,但路雲開覺得此時此刻,他的手裏有了一把火……
胡局長的辦公室門外站了三四個人,都是排隊等待辦理公務的行政人員,看到路雲開滿頭大汗地過來,都禮貌地讓了開來。
在警局裏麵最不能耽擱的就是刑偵和緝毒大隊的人,胡局長看到路雲開也連忙站起來將人喊進了辦公室。
“怎麼?小路,有進展?”
路雲開點頭,讓馬銘關上門,然後把所有卷宗都鋪開,將剛才自己想到的東西都彙報給胡局長。
胡局長拄著下巴沉思,過了許久才道:“但你還是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小許就是凶手,這些都是你的臆測。”
一個“臆測”瞬間將路雲開打回了原型。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確實沒有明確的證據來指證許長風就是殺人凶手,一盆涼水兜頭而下,也讓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的路雲開慢慢冷靜了下來。
胡局長點了根煙,看了眼窗外,馬銘站得很遠,胡局長便低下身子,路雲開趕緊湊了過去,就聽見胡局長壓低聲音道:“我同樣可以用同樣的理由去懷疑你!”
路雲開心裏一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胡局長便拍拍路雲開的臉頰道:“你仔細想想,但從這三條裙子來簡單推測,我就可以指認你有理由殺害於夢飛,夏梨兒,甚至是秦雅欣,你可能是個看見這種裙子就起殺心的變態!”
路雲開幹笑一聲勉強道:“可是……我有不在場證明。”
“小許也有,相信我孩子,你們倆十幾年前剛進警局就跟著我,他是什麼品行我比誰都清楚,就算他不幹這行了,但不是個變態,明白嗎?”
路雲開麵上不動,心中卻狐疑不定,突然覺得胡局長此刻的神情就像是意大利電影裏的黑手黨,強大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