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們說啊,這條長長的呢,叫作永巷——”
“別說了!都下來!”
元嬌嬌正顯擺著,冷不丁有人拍打籠車。
劉五兒轉頭看去,拍打籠車的,正是抓她的烏鴉精。
在元嬌嬌口中,這烏鴉精一會兒是袁建豐,一會兒是袁校尉,讓她鬧不清這人到底叫什麼。
車門打開,元嬌嬌搶先扒開女孩們跳下車,衝著袁建豐半蹲行禮。
“袁校尉,這牆後麵就是掖庭宮吧?”
袁建豐麵無表情,指著另一邊高牆,“去那兒站好,順牆根站!”
元嬌嬌一噘嘴率先立了過去,其餘女孩紛紛學樣,末了,元嬌嬌還指手畫腳個不停。
“你們,你們不許站我左邊,右邊——哎,右邊是這裏,笨死了。”
至於動作慢些的女孩,則被一個個拎著脖子,捉了下來。
劉五兒是最後被捉下來的那個,看著範紫兒懇求的眼神,袁建豐將她扔給了範紫兒,於是範紫兒領著劉五兒,站到了最右邊。
一排女孩,約莫三十人,順著牆角排開,袁建豐又一個個拽著,調整了間距,最後才滿意地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疊紙,交給一名內侍,“勞駕,可以請王阿監出來了,賣身契全在這裏。”
劉五兒轉頭,想問範紫兒什麼是“賣身契”,卻被範紫兒用眼神止住。
不知站了多久,遠處終於來了一隊人,旌旗華蓋開道,女孩們好奇張望著,又被袁建豐訓斥了回去。
“看什麼看什麼!都低頭!看好自己的腳!”視線劃過一張張小臉,袁建豐頓了頓,愈發壓低了聲音,“誰再亂看,就把眼珠子挖掉!”
元嬌嬌當下接了句,“沒規矩的鄉下野孩子才亂看。”
元嬌嬌的話似乎比袁建豐管用,女孩們紛紛低了頭。
袁建豐鬆了口氣,回身堆起笑,抱拳迎上,“陳夫人,末將給夫人請安,夫人怎麼親自來了?”
旌旗華蓋一字排開,內侍們奔跑著端上木台子,架上胡床,隨即,一名女子在旁人攙扶下坐到了高處。
劉五兒又呆住了,這個烏鴉精的老巢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到像是傳說中的天宮。
眼前這位陳夫人,簡直就是神仙下凡,雖然低著頭,看不到她的臉,但就隻行走間,婀娜迤邐的裙擺,已是美得讓人心醉,比之方才的苦楝花還要好看上千倍萬倍。
“袁校尉辛苦了。”
回答袁建豐的是一名少女,聽聲音年紀不大,口吻倒是比範紫兒還像大人。
跟在少女身旁的內侍端上漆盤,內中是串好的銅錢。
袁建豐兩眼放光,搓著手,“這……好清娘子,這怎麼使得。”
少女答道,“袁校尉不必客氣,這些辛苦錢也不止是袁校尉一個人的。”
“末將明白,末將明白。”袁建豐躬身接過漆盤,又衝著陳夫人彎了彎腰,“夫人若無旁的吩咐,末將……就告退了?”
少女點點頭,袁建豐端著漆盤,倒退到三尺開外,才領著一行人及籠車離去。
待人遠去,少女退回陳夫人身邊,接著,一名頭發灰白的老阿嬤走了出來。
“啪”一聲響,老阿嬤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根竹笞條,在手心裏敲得震天響。
“都給我站直咯!”
知道這是個不好惹的,女孩們也顧不得腳酸,皆挺直了身子,視線仍是朝下。
“聽著,某姓王,以後就是管你們的阿監,這裏是晉王府,能到這裏,你們這些小奴,算是祖墳冒青煙,撞了大運,從今往後,吃穿不愁,但有一點,需守規矩,說一不二,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準多嘴,更不許頂嘴——”
王阿監說罷,又將手裏竹笞條打得“啪啪”響,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
女孩們偷眼打量,也才看清楚,那竹笞條是由兩根竹條做成的,即便不打在身上,光是晃兩下就會劈啪作響。
“知道了就回‘喏’!”
王阿監忽地提高嗓門,女孩們一下反應不過來,唯是元嬌嬌微微蹲下行了一禮,應道,“喏,嬌嬌知道了。”
“喲——倒是個知禮的。”
“不敢,元嬌嬌見過王阿監。”
“嗯,好,你叫元嬌嬌是吧,多大了,哪裏人?”
“回阿監,嬌嬌魏州人士,良家子出身,今年九歲,阿母從前是洛陽舊苑的宮人。”
元嬌嬌對答如流,女孩們投去欽佩的目光,劉五兒也要看時,被範紫兒拉了下,於是又看回自己的腳尖。
王阿監走到內侍邊上,“把她那份契找出來。”
“喏。”內侍叉手行禮,隨即低頭翻了會兒,取出一張紙。
王阿監接過,眯著眼看了看,“不錯,州城裏出來的,還真懂規矩。”
元嬌嬌得意一笑,王阿監也笑著走了過來,下一刻,“啪啪啪”三聲巨響,元嬌嬌的哀嚎聲隨之響起。
“阿……阿監……”
元嬌嬌不敢置信地看著臉上猶然掛著笑容的王阿監。
“哼,自作聰明!不許躲!給我站好了!”
元嬌嬌抱著被打疼的臂膀,噙著淚水,不知所措,隻下一刻,手上又狠狠挨了下,當下腫起一條紅痕,她還想縮著身子,眼見竹笞條又要抽來,隻得咬牙站直了,也不敢哭出聲。
王阿監動作頓下,利落地收了手。
“看看,我方才說什麼來著,不準多嘴,沒記性的小奴!轉眼就忘了?別以為州城出來的有多了不起,好端端的良家子能賣身?我看多半是欠稅欠賦才賣了吧?”
訓話間,元嬌嬌臉白如紙,淚水撲簌簌直落。
“還有,萬福禮是參見禮,回話時用的可不是這個禮數,我看你娘就算是在宮裏待過,也不過是個粗使奴婢,方才老遠就瞧見你那張狂樣,以後都給我收起來!在這裏論出身,你、你們這些小奴還不配!”
劉五兒看著自己的腳,心裏有點佩服範紫兒,範紫兒說的沒錯,都是苦命人,沒有不一樣。
“好了,從元嬌嬌開始,報自己的姓名和歲數!”
元嬌嬌愣了下,低著頭,老老實實重新報了一遍,不再有多餘的話。
女孩們一個接一個地說,最後輪到劉五兒,劉五兒看著自己腳尖道,“五兒五歲。”
王阿監皺眉,“姓什麼?”
劉五兒抬頭,看著王阿監如同一團陰影朝自己迫近,愈發慌張,“五兒……五兒……姓……姓五兒……”
女孩兒們想笑,但看王阿監微微抬起竹笞條,又不敢笑了。
“回阿監,她姓劉,不是範紫兒多嘴,是五兒她還小。”
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刻意出風頭,範紫兒跪了下去。
王阿監又看向拿著賣身契的內侍,內侍趕緊翻了翻,又尋出一張紙,小跑著遞上來,“阿監,請過目……”
“劉五兒,魏州成安縣劉家莊……嗯,確實還小,但不代表就可以不守規矩。”
王阿監舉起了竹笞條,劉五兒嚇得閉上了眼,“啪”一聲響,一記悶哼,竹笞條打在了範紫兒身上。
劉五兒睜眼,鼻頭發酸,想開口說話,又被王阿監凶神惡煞的樣子堵了回去。
“範紫兒,替人出頭,也得先自個掂量掂量,還小著呢,就知道籠絡人心,你怎知這竹條子就會打下去,我就這麼不講理嗎?”
範紫兒低頭,抽著氣小聲道,“是小奴錯了。”
“嗬,我算是看出來了,這裏頭,就數你和元嬌嬌最出挑,難免忘了形,把自己當上等人了,一個張狂,一個愛出頭,這樣,你們兩個,以後一個叫元嬌奴,一個叫範紫奴,都給我好生記著自個兒的名字,自個兒的身份。”
氣氛一時凝固,牆角和遠處的旌旗華蓋,似是兩重世界,中間隔著條看不見的溝壑,但凡想要逾越,就是萬劫不複。
偏王阿監還不放過兩人,“怎麼,都啞了?不能回話了?”
“喏……”
範紫兒和元嬌嬌各自帶著哭腔應道,從此以後,她們就是範紫奴和元嬌奴。
將一眾女孩兒訓服帖後,王阿監才走到陳夫人跟前,正色道,“啟稟夫人,老奴訓過話了,就是這劉五兒,未免太小了些,怕是不好教,反而衝撞了貴人。”
陳夫人淺淺一笑,“吾知道,王阿監向來謹慎,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過九歲,還是得調個阿保來嘉禾院,邊養邊教,總不見得送回魏州吧?”
“夫人慈悲,老奴謹遵夫人之命。”
陳夫人的聲音又清又柔,唱歌似的撩人。
許是王阿監離得遠了,女孩們少了壓製,開始忍不住抬頭去看。
對她們來說,這位陳夫人是她們平生僅見的美人,美的還不止是容顏,聲音、姿態、氣度無一不美,周圍人就好似綠葉塵土,陳夫人是唯一一抹亮色。
劉五兒更是看得恍惚,聽到陳夫人提魏州,竟鬼使神差地跪了下去。
“娘娘,保佑五兒回家吧。”
這一聲,唬得女孩們魂飛魄散,分明不是自己犯了錯,卻總覺得要大禍臨頭了。
然則,王阿監沒有回身,隻恭敬道,“夫人若無他事,老奴就帶她們去嘉禾院。”
範紫奴以為離得遠,王阿監沒聽到,趕緊拉起劉五兒,衝著她拚命搖頭,劉五兒隻覺麵頰發緊,知道自己犯了錯,不再言語。
之後,一路彎彎繞繞,全是前所未見的景致,然則,女孩們皆不敢亂看,都隻看著腳前那一點點路,臨近一座院落時,忽而紫花紛落,劉五兒抬頭,隻見一株苦楝從牆頭伸出枝丫。
“紫兒姐姐——”
劉五兒才開口,又被範紫奴捂上嘴,好在她們在隊伍最後,應是沒人察覺。
進入大院,院門“吱呀”關上,竹笞條聲再度“啪啪”響起。
“方才--,是哪個小奴喊的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