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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之都女王之都
方折紙

第二章

被遺囑捆縛的女人

十天了,唐子恒盡量抽出時間去看漣漪。陪伴漣漪,幾乎成了他生活中一件必不可少的事。其實在幾個月前,他就已經在履行一份不是職責的職責。漣漪婚姻的問題本來不該由他來做聽眾,但他做了。漣漪飄零的心船在蒼茫的大海上飄搖,他不該讓漩渦停止,但他也做了。每一次,他都提醒自己不應該插手漣漪的婚姻問題,但每一次都在兩邊規勸。

他,一個二十七歲的警察,沒有婚姻史,甚至連正式的戀愛史都沒有過,他根本不懂婚姻。可他還是在大他十幾歲的範至林麵前,尋找一切可以運用的語言,幫他分析問題。在範至林和漣漪之間,他是一個特殊的朋友,贏得了他們雙方的信賴。

範至林不止一次請求過,當漣漪心情不好的時候,希望唐子恒能盡量抽空陪陪她,勸勸她。唐子恒十分努力地想幫助他們挽救破碎的感情,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直到範至林以死亡告終。

得到範至林葬身車流的消息後,他首先想到的是正在醫院做引產手術的漣漪會經受不起那個打擊。範至林死亡的消息是他告訴她的。就算她剛剛被迫進行了引產手術,就算她剛剛失去了根本不想失去的孩子,他還是得將範至林的死訊告訴她。他隨時準備著漣漪昏厥,甚至連搶救她的醫生都預先準備好了。

但漣漪沒有昏厥,她是那麼平靜地接受了範至林的突然死亡。她給他的感覺就是範至林的死在她的預料之中。當時,漣漪就說了一句話,而且是微笑著說的,不過那個微笑,讓人覺得無比心痛。

漣漪說的是:“他真的以死結束了一切嗎?”

這是一個反問句,但唐子恒聽起來怎麼都覺得是肯定句。從這句話來分析,範至林一定事先對漣漪說過死亡的話,因此漣漪一點也不意外。可是,這句話卻讓唐子恒心頭很不是滋味。

唐子恒認識漣漪,是在兩年多以前,那時漣漪進公司才幾個月,也正是漣漪暗戀上範至林的時候。唐子恒因是範至林一個特殊的朋友,因此了解範至林對漣漪由冷淡到熱烈的全部過程,他算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人。不過那個時候,他跟漣漪沒有多少接觸。也就是說,在他們婚前,他是範至林傾訴的對象;在他們婚後,他則是漣漪傾訴的對象。除了他們夫妻閨房中的私密之事(不能宣之於口的細節),他幾乎了解一切。他們愛情的波瀾壯闊,感情的分裂痛苦,婚姻的破碎飄蕩……唐子恒的心,便隨著他們感情的起伏而變化著、沉浮著、牽掛著。

唐子恒和漣漪一樣睡不著。沒有出勤的夜晚,對他來說總是顯得特別漫長,常常淩晨兩三點鐘才回家休息,第二天七八點鐘就得起床上班,但他照樣精神抖擻。可是這十幾天來,除了幾個有出勤的夜晚,像今夜,他了無睡意,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總有一個飄零的影子疊印在黑暗的幕布上。

剛才,他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第一次那麼緊密地擁抱了漣漪,當漣漪感到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他的大腦也是一片空白。無數次在聽漣漪傾訴時,他都有擁抱她的衝動,那個容顏俏麗但心海滄桑的女人,是那樣地讓他揪心讓他痛。幾個月來,他對她所有的痛惜都在剛才那擁抱的瞬間得到了釋放。

不可否認的是,除了工作,這幾個月來,他的心就纏繞在漣漪身上,為她的喜而喜,為她的悲而悲,為她的愁而愁,為她的痛而痛。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牽動著他的情緒,隻不過他善於隱藏罷了。作為刑警,雖然年輕,但訓練有素的他還是很善於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的。他越是深入到漣漪的婚姻問題裏,就越是想幫助她,支持她,陪伴她。

就是這十幾天裏,每一次看到漣漪,就情不自禁為她的憔悴和淒涼而痛苦、心酸,她那麼熱烈而執著地追求一場,到頭來隻是一出悲劇,讓他很為她抱不平。他甚至想過,範至林的死雖然會讓漣漪很痛,但過一陣子就會好,時間能衝淡所有的痛苦,如果不離不棄地陪伴在她身邊,相信她會走出婚姻的沼澤,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他眼前的。然而事情並不能預料,也不容人設想,範至林的遺囑套住了漣漪,也套住了他。

範至林對他超乎尋常的信賴,給他增添了深深的壓力,原本出於自己本心要去幫助漣漪的想法,似乎也變得不可思議了。當他從羅律師手裏接過範至林給他的那封特殊的遺書時,他是那麼震驚,那麼意外。他無法理解他的做法,曾經對範至林的那些了解,突然間都不存在了,範至林在他心目中,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了。

唐子恒不知道漣漪會怎麼處理女王之都問題,他也給不出合理的意見。以前,他給漣漪想了很多辦法去修複她與範至林的感情,現在他什麼辦法也沒有。漣漪不管接不接受女王之都,都是一件棘手的事。

突然,唐子恒一骨碌坐起來。耳邊,響起了範至林的話:“子恒,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朋友。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希望你能保障漣漪活著。”他的話讓唐子恒迷糊,還沒反問他會發生什麼事,範至林接著說道:“今天,是漣漪做引產手術的日子。對她來說,今天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日子,套在他身上的枷鎖將解除,希望在你的幫助下,她從此會是一個嶄新的人。”

範至林給他打電話說這番話時,是在早上,當時他是被電話鈴聲給驚醒的。他懵懂得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範至林就已經掛了電話。唐子恒知道那天是漣漪做引產手術的日子,漣漪隔夜就跟他通了電話。範至林留下了那樣一份遺囑,一早給他打了那個電話後,當天就死了。那是他對他說的最後的話,和信上的內容雖然不同,但目的是一樣的。

範至林請求他保護漣漪繼承女王之都的權力,同時保障漣漪的生命,這是為什麼?明明是範至林自己將漣漪推向了無底深淵裏,又為什麼要他來保護她的一切?

我最終還是回到了女王之都。在醫院裏住了幾天後,我不得不回女王之都來處理“女王之都”的問題。我事先跟羅律師聯係了一下,約好了時間讓他到女王之都來。然後我讓念茲將龍菁菁和龍欣欣唐子衝夫婦請來。當羅律師來時,所有該到的人都到了。

唐子恒也在,他是作為一個特殊的見證人來的,因此坐在羅律師身邊。他顯得十分嚴肅,盡管穿的還是便裝。

這一次,我沒有逃避。在羅律師詢問我之前,我先將手書的聲明放在他麵前。羅律師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後看著唐子恒。我說你念吧,我絕對清醒。

羅律師大聲而嚴肅地念了我的聲明。我聲明放棄女王之都的繼承權,一分錢遺產都不要。這份聲明對周蓉來說,無疑是很大很大的意外。一直以來,她跟我的矛盾,就是固執地認為我嫁進女王之都來,就是為了獲得女王之都,在她的心裏,女王之都是屬於她女兒龍燕燕的。龍燕燕不在了,女王之都是屬於念茲、念晰的。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住進女王之都都是犯罪。

龍欣欣同樣意外了。龍欣欣和唐子恒一樣,了解我和範至林那段感情的起起伏伏,並且為了讓她母親周蓉接納我,她做了很多工作。不能否認她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在麵對我將繼承女王之都這個現實的問題時,她一定對我有了和以前完全相反的看法。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她認為是我辜負了範至林,認為我對待感情太不嚴肅。

龍欣欣現在看我的目光就很複雜了。是啊,我在她眼裏,的確是個複雜的小女人。我回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相信她能體會到我的認真。

可能,最意外的是龍菁菁。龍菁菁的性格跟其母周蓉相差無幾,最容易暴躁,最容易激動,也最不容易控製自己的情緒。她瘋狂地追求姐夫範至林,但因為得不到他而常常發脾氣。有幾次,她故意當著我的麵將範至林糾纏而去,在她離開時留給我的眼神,是得意而猖狂的。她和周蓉一樣,認定我是為謀取女王之都而來,因此處處防備著我。

龍菁菁名義上是獨自居住在一套大房子裏,但實際上她更多的時間是在範至林家吃住的。我進了女王之都後,她才在範至林的嚴厲要求下有所收斂。這是念晰告訴我的。龍菁菁在特別激動的時候,會命令念茲、念晰叫她為“媽媽”。而她對於兩個孩子,的確像媽媽一般地關懷著,照顧著。每當念茲、念晰對我有比較好的表現,她就會立刻破壞我跟兩個孩子之間的和諧。在這個家裏,她儼然是一個主宰。

龍菁菁根深蒂固地認為我是為女王之都而來,因此我的那份聲明才讓她那麼意外。可是,她立刻曲解了我的意思,冷冰冰地叫我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裝清高。她毫不隱諱地表露著她對我的不滿——真實的憤恨,認為我放棄繼承權是在踐踏她的尊嚴。好話壞話都是她在說,我沒有力氣反駁也不想反駁,我隻做我想做的事。

可能是她的指責太過分了,龍欣欣努力地低聲勸著她冷靜再冷靜。

十五歲的念晰坐到我身邊的沙發扶手上,疑惑地問我為什麼要放棄繼承權。念晰是一個帥氣的男孩,性格沉穩,冷靜,和我似乎也很貼心。一年來,他常常會將心裏的不愉快告訴我,視我為知心朋友。他心思細膩而縝密,能在我和範至林有了口角後悄悄地來安慰我。

我沒有回答念晰的問題,因為他還小,不會懂得我這樣複雜的心態。女王之都是屬於他和念茲的,我不會奪取。接著念茲也來問我,我便回答了。

我說:“不是我的東西,自然不會要。”

“但是法律……”念茲還是疑惑。

“法律管不了我的心。”我用這樣一句深奧的話來回答了念茲、念晰。我知道他們還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但我相信過幾年會懂的。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用這句話來回答,仿佛特意要說給某人聽,又仿佛隻是說給我自己聽。

“好,好,你放棄就好。”周蓉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感,這個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問題終於解決了。我一旦放棄繼承權,就會產生法律效力,那麼她要維護的權益也就維護到了,因此她成功了。

但我們都高興得太早了。羅律師更加嚴肅地指出,如果我放棄繼承權,女王之都將被拍賣,所得款項全部捐獻給慈善機構,在拍賣之前,所有的人都得搬出女王之都。

範至林的遺囑……

範至林的遺囑……

範至林的遺囑,像懸在所有人頭頂上的一把鋒利的寶劍,隨時會掉下來將我們的腦袋割得鮮血淋漓。他沒有為家人準備好住的地方,隻要我放棄繼承權,女王之都就從此不再屬於範、龍兩家的人。他隻是留給家人十萬塊錢,以作搬出女王之都後暫時需要的費用。對嶽母周蓉來說,他是不孝的;對兩個兒子來說,他是無情的;對辛苦操勞的龍菁菁和龍欣欣來說,他更是不義的。龍家姐妹五年來全心全意經營著女王之都,尤其是龍欣欣,她一直隻拿應拿的薪水,協助著龍菁菁,延續著姐姐龍燕燕的事業,分擔著姐夫範至林的辛勞,結果範至林什麼都沒有給她留下,叫她怎麼不寒心呢?

“他瘋了!”龍欣欣終於忍無可忍,很失風度地站起來,鐵青著臉,怒視著我。“漣漪,你到底使了什麼手段,讓他如此眷顧你?你隻不過跟他做了一年的夫妻,憑什麼給你這麼不可思議的關照?”

龍菁菁鄙視地看著我,對大家道:“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個女人,她連他的死亡都不放過。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她為了達到這不可告人的目的,收買人謀殺了姐夫。”

“對,他就是被這個狐狸精謀殺的。”周蓉已經怒氣衝衝地向我撲來,做了個想打我耳光的動作。

念晰拉著周蓉。

我平靜地說:“羅律師,隻要能讓女王之都回到他們手中,不管用什麼辦法都可以。拜托你!”

唐子衝將龍欣欣拉下去坐好,然後提出一個建議。他的建議是,我先接受女王之都,然後辦轉讓手續,就是將女王之都轉讓給念茲和念晰。龍欣欣對這個建議沒有意見。周蓉想了想,也讚同這個辦法。龍菁菁暫時忍住怒火,點了點頭。

我想,這的確是唯一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因此也讚同。而且,我立刻就要草擬轉讓書,當場敲定下來。我不想拖下去,我要與女王之都盡快斷絕所有關係。

可是,羅律師否定了這個辦法。這時我們才知道,範至林的遺囑中還有附加條件,就是我不得轉讓、贈送,如果我有這些做法,女王之都還是將徹底跟周蓉他們劃清界限。也就是說,女王之都隻能屬於我,我就是揮霍了女王之都所有的錢,讓女王之都衰敗了,甚至破產了,隻要我願意,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將女王之都原原本本地交給周蓉他們。

這一次,是我歇斯底裏地發出狂叫了:“他是個瘋子!瘋子!”我張牙舞爪地在大廳裏跳著,聲音尖得像鬼叫,樣子一定也非常恐怖。“我沒有背叛他,是他背叛了我,死就死吧,他有什麼權力這樣來折磨我?女王之都,嘿嘿,女王之都,這個地獄般的地方,多待一分鐘都是對我的侮辱。”

我憤然地衝上了樓,瘋狂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我要立刻離開女王之都,永遠地離開。我甚至要離開這座城市……我再也沒有力量在這個地方經受煎熬了。

或許,這樣的狀況對唐子恒來說是最尷尬的。範至林要他保護我的繼承權,結果我不想繼承。可是我又丟不掉這個燙手的山芋,他是勸我接受還是勸我放棄女王之都呢?不過這個時刻,我根本想不到他的感受,心裏對範至林——那個曾做了我一年丈夫的男人充滿了恨意,他就像我前世注定的冤孽,這一世要如此懲罰我,折磨我,摧殘我。難道是我要他死的嗎?我不願意離婚,不願意做掉孩子,想和他破鏡重圓,錯了嗎?他憑什麼用如此幹脆的死亡給我套上緊箍咒?

人的生死往往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紙,他選擇了死,選擇的是容易的人生,卻把困難的人生留給了我,讓我活得這麼不自由。範至林,我愛你一場,就算得不到你的愛,你又有什麼權力這樣報複我?

我不知道唐子恒和羅律師會怎麼跟周蓉母女倆解釋,我相信樓下大廳裏已經亂成一團了。在我提起箱子拉開房門時,卻赫然看到羅律師站在外麵。

羅律師提出和我談一談,並一再表示讓我在“月子裏”來處理這件棘手的事是迫不得已。我沒有心情跟他談這件事,一個字也不想聽。見我態度堅決,羅律師很不客氣地指責我沒有責任心。他說,我是念茲、念晰的監護人,理應擔負起監護人的責任,完成範至林撫養兩個孩子的任務,肩負起女王之都的未來。

我的態度很不友好,我說我沒有能力擔負那麼偉大的使命,因為我原本就是個外人。羅律師說希望範至林沒有看錯我,他對我那麼信任,我就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我很惱火,很失風度地轟走了羅律師,但同時我也沒力氣離開女王之都了。

女王之都裏是如何恢複平靜的,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隻知道我心亂如麻地躺在臥室裏,用死亡的態度看著窗外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向西邊的天空斜去。保姆給我送來的營養湯,我一口也沒吃,空蕩蕩的胃部很不舒服,但感覺不到饑餓。

這間臥室,曾經是給我幸福的新房,所有的擺設都還算新,但我已經無奈地成了寡婦。我原本可以不必有這個身份的。就在這個房間裏,範至林幾次跪在我麵前哀求我離婚。最後,我隻是堅決地讓步為分居。如果我早一點答應離婚,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至少不會現在死去。

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世上沒有後悔的藥。我恨範至林用死亡來懲罰我,籠罩我,主宰我,恨他的虛偽和狡詐。他是讓我繼承女王之都嗎?他明明是要我生不如死。

這個晚上,唐子恒沒有來過我的房間,但念茲和念晰來了。這兩個孩子,除了最初那一個月對我有過排斥外,以後的日子都跟我相處得很融洽。我的身份是他們的長輩,但我絲毫沒有以長輩自居,而是將他們當成平等的朋友。他們沒有叫過我“阿姨”,我更願意聽他們叫我“漣漪”。我們一起玩微博、微信、網購書籍,看電影,當我們忘乎所以的時候,總是被龍菁菁給打亂。

範至林最擔心的是我跟兩個孩子合不來,但看到我非常寬容地跟他們做朋友,也就不在意他們有沒有叫過我阿姨了。事實上,十七歲的念茲和十五歲的念晰都比我高,我也做不來他們的阿姨,隻要相處得好,何必在乎稱呼呢。

念茲性格倔強,外露,是一個藏不住任何情緒的人,這一點,據說遺傳自他的母親。念晰則內斂、深邃,不輕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這種性格跟他的父親極其相似。也許是龍菁菁對他們的愛太過濃烈,當我如一陣清風飄進女王之都後,我的溫言軟語竟很快俘虜了他們排斥我的心。用念晰的話說,我就像一滴滾動的露珠,讓他們感到清新而舒爽。

兄弟倆坐在我床邊,以不同的姿勢看著我。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臉上的哀戚之色。這兩個翩翩美少年在我眼裏,此刻因失去了父親而真的像“孩子”了。

“你真的要走嗎?”念茲問。

我點點頭。

“我們沒有將你當成外人,漣漪。”念晰道,“爸爸不在了,難道你覺得我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生活了嗎?”

念晰是細膩而溫柔的,可他畢竟是個才十五歲的孩子,他還不太懂得我在這個家裏的身份有多麼尷尬。

我說:“我搬家以後,會給你們留地址。如果願意的話,你們仍然可以到我那裏做客。”

念茲要緊地抓著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說:“你可以按照爸爸遺囑裏說的那樣繼承女王之都,漣漪,我和念晰都沒意見。你做我們的監護人,我們也很放心,因為你很多想法跟我們接近。如果你走了,我們和外婆、二姨說不到一塊兒去的。”

念茲的話是有根據的。我和龍菁菁之間有年齡的差異,自然有思想上的差異,何況現在社會上的現象千變萬化,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可是在龍菁菁心裏,念茲、念晰隻是孩子,而且是時時需要教訓的孩子。她走不進孩子的心裏去認識他們那個世界,作為外婆的周蓉更無法了解孩子的內心世界。而我,畢竟隻比念茲大了八歲,對事物的看法跟他們很接近。我知道,這是他們跟我很親近的直接原因。

但是,如果僅僅因為這個原因我就要留在女王之都裏接受他們父親的詛咒,那我就不是骨子裏具有反叛性格的女人了。我從小反叛父母,大部分女孩子選擇了文科,但我選了理科。我上大學的專業是計算機機械工程,很多人都說我的專業跟我的外形很不相稱。當我愛上範至林後,從家人到朋友,幾乎沒有一個人支持我,可我還是一意孤行地朝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了。

我沒有答應念茲和念晰留下來,隻答應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根本不會去想這個問題,離開女王之都是我唯一的路。

龍欣欣是什麼時候來到我房門外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反正清晨起來我拉開門時,就看到她了。這一個晚上,她可能沒有合過眼,所以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我是拖著皮箱拉開房門的,我連早飯也不想在女王之都吃了。

“你這個樣子能離開女王之都嗎?”龍欣欣急忙抓過皮箱,將我拉到床邊,按我坐下,“漣漪,女王之都的問題,我們慢慢解決,但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來賭氣。”

“賭氣?”我有些迷惑。

“十幾天了,你沒好好吃過,沒好好睡過,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麼了?雖然是引產,但跟坐月子差不了多少,你應該臥床休息,增加營養。”

除了唐子恒,這是女王之都裏唯一一個對我真正說出關心話語的人。不知為什麼,我的鼻子酸澀起來。不過,我控製著沒有讓眼裏出現淚水。

她坐在我身邊,非常嚴肅地說,我是範至林的合法妻子,應該住在女王之都。我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她不會讓我孤零零一個人去別的地方住。他說,範至林是不在了,作為女王之都的一分子,她有義務照顧我。不能否認,她的話我聽進心裏了,讓我很感動。龍欣欣就是龍欣欣,看待事情能一分為二。女王之都裏的人都在為自己打算,排斥我,憤恨我,敵視我,有誰想過我的處境?現在龍欣欣想到了,可見她還是我的朋友。

“我一直說你不是一個貪慕虛榮的人,現在終於得到證實了。”她誠懇地說,“漣漪,他讓你來繼承女王之都,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不是你一走就能解決的。我知道,你也不願意這樣。”

“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我禁不住哽咽了。連日來偽裝的堅強在此刻土崩瓦解了。我虛弱地躺了下去,蜷縮著身子,任淚水奪眶而出。我的聲音也已經含糊不清了。“我可以替他照顧念茲和念晰,但我就是不要繼承女王之都。”

“或許你可以遵照遺囑繼承女王之都,也可以不必辦轉讓手續,一切還是維持原狀。我們姐妹對女王之都是義不容辭,你監護兩個孩子也是一份責任……”

“不,我不要。我什麼都不想要。”

“漣漪,你太虛弱了,我們暫時不管這個問題了好嗎?你留下來養好身體,咱們再來商量怎麼解決吧。”

我知道,龍欣欣這次來找我談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提的那個建議也非常可行。可能是我的身體狀況太不好了,所以她害怕我會因這件事而使身體雪上加霜。

事實正是如此,在以後的幾天裏,龍欣欣讓保姆好好地照顧我,並且不讓龍菁菁進入我的房間。她充當了我的保護神,使我免於被龍菁菁和周蓉責罵指控。她的理性讓我感動,可同時也讓我被動。

我在女王之都裏調養著身體的時候,唐子恒在幹什麼呢?

唐子恒雖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但因了那身警服,更多的時候顯得很嚴肅,因此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更喜歡實實在在的感覺。他對漣漪的照顧和關懷,都是實在的,一點也不虛偽,不敷衍。

有人說,情人喜歡在雨中相擁相依,既有情趣,又能感動對方。也有人說,一對相愛的男女在雨中身體緊貼的話,彼此間衣服濕透,身體更加突兀地貼著對方。異性間那種濕潤的相觸,更能激發對方體內的性激素產生,彼此自然就會增進感情。這話到底有沒有科學依據且不說,不過此刻的唐子恒,卻真的幻想著在雨裏擁抱漣漪。

唐子恒第一次故意將自己浸泡在雨裏。此刻,他就站在女王之都南對麵街邊一棵芙蓉樹下,枝繁葉茂的芙蓉樹本來是可以為他遮擋一些雨水的,可他故意站在芙蓉樹樹冠範圍的邊沿,讓樹葉上的雨傾倒在身上。

雨中的女王之都,依然光亮閃閃,黃昏的天幕,成就了女王之都的光亮,使它在周圍的建築中那麼顯眼。川流不息的轎車呼哧哧從女王之都邊駛過,濺起的水花飛到空中,與不停落下的雨混合在一起,衝洗著染滿灰塵的車子。

四月的雨,還是有些涼的,因此唐子恒感覺到一絲寒意。不,不是他真的冷了,而是那顆心在雨水裏打著滾。這幾天,他都沒到女王之都來看漣漪,女王之都過分複雜的繼承權問題,將他逼進了一個死胡同。

漣漪現在怎麼樣了,他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那個還在“月子裏”的女人,身體是那麼虛弱,她站在那裏,就像一根弱不禁風的燈草,飄搖無根。她坐在那裏,卻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殘瓣,隨時都可能被人踩成花泥,陷落進悲哀的泥土裏。他認可她的說法:範至林在懲罰她,折磨她,摧殘她。

如果漣漪堅決地要繼承女王之都,不管有多少阻礙,他都會很堅決地幫助她獲得女王之都,這是範至林對他的托付,不是嗎?漣漪堅決地不肯繼承女王之都,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合情合理呢?

雨水,是透明的,晶亮的,純淨的。女王之都,是繁華的,美麗的,雄偉的。漣漪,是悲傷的,憤怒的,無奈的。而唐子恒是迷茫的。

唐子恒迷茫範至林不可思議的信任和托付,迷茫看到漣漪時自己的心痛和憐惜,迷茫他接下來到底該怎麼做才能盡快圓滿地解決女王之都的繼承權問題。因此,他選擇了在雨中佇立。他是要讓冰涼的雨水來衝刷自己昏亂的思緒,洗淨自己對漣漪所有的牽掛和關懷,衝淡那份牽繞得他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的思念。

“我思念她嗎?”當“思念”這個詞跳進唐子恒腦海裏時,他才猛然驚醒過來,這幾天沒有去見漣漪,在給女王之都的人各種冷靜時間的同時,其實是在梳理他自己紛亂如麻的心緒。的確,他思念漣漪,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已經不記得了,隻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仿佛為她而活。

“或許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們雙方都滿意。”唐子恒自言自語。眼前,浮現起漣漪蒼白的臉,柔弱的骨架,焦黃得慘然飄飛的披肩頭發。接著,一個動人的畫麵跳進他的腦海:他在雨裏緊緊地擁抱著漣漪。他為那個畫麵輕柔地配音:“漣漪,讓我愛你吧,跟我離開女王之都。”

愛情是一個奇怪的現象,當唐子恒的思緒和心海被四月的雨水衝刷過後,終於找到了他這些日子對漣漪牽掛的根源,原來在內心深處的那片土壤裏,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埋下了愛情的種子。春雨沒有及時將那粒種子催生發芽,這場四月涼爽的雨,盡管晚了點,但還是催發了那粒種子,使它生根發芽了。

唐子恒毫不猶豫地衝進了女王之都。被雨衝刷後燃起的愛火,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他需要立刻見到漣漪,用他火熱的愛將她拯救出女王之都的漩渦。

唐子恒濕漉漉地衝進了漣漪的臥室。漣漪正站在窗戶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雨。窗外迷蒙了一片,她的心也就迷蒙了一片。

“漣漪!”他衝動地撲過去,將她從背後帶進了濕漉漉的懷抱。

迷蒙了心的漣漪卻是清醒的。她掙脫開他有力的胳膊,轉過身道:“子恒,你幹什麼?”

“我的心已經受了冰與火的考驗。”他很詩意地表白著,“今天這場雨水,不但沒有衝淡我對你的牽掛,反而衝擊出一條思念的河流。此刻,它已經彙集成愛的汪洋。”

漣漪震驚極了。她的眼睛張大到極限,滿眼裏都寫著疑惑和陌生。唐子恒在她眼裏,一直是一個少言寡語的聽眾和真誠但不張揚的朋友。她不但從來沒聽他說過文縐縐的話,何況他此刻說的,還是綿綿的情話。

她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似的。

“你是唐子恒嗎?”她迷惑地問。

“漣漪,如果你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是不是可以解除繼承女王之都的魔咒了?”

“愛上另一個男人?”她懵懂。

“他的遺囑裏提也沒提到這一點,我想,這是你擺脫他唯一的辦法。”

漣漪的反應遲鈍了,她一點也聽不懂唐子恒的話,而且眼裏的他越來越陌生。

唐子恒再一次將她摟進了懷裏。

啪!他得到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愣住了。

她也呆住了。

他們互相凝視著,除了窗外的雨打擊窗欞的“劈啪”聲,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世界完全靜止,生物完全死亡了一般,整個天地都混沌起來。唯有窗外的雨聲像他們的心跳,可憐巴巴地昭示著這個混沌的世界:他們是兩個有生命的活體。

漣漪焦黃的披肩發突然覆蓋了整張臉,睡裙上的碎花如漫天花雨撒落一地,柔弱的骨架散亂地、軟綿綿地飄墜在木質地板上。

漣漪昏厥的現實,就如窗外冰冷的雨水,將唐子恒心中的愛火瞬間澆滅。他輕輕地抱起她,緩緩地將她抱到床上,然後匍匐在她身邊,懊悔著:

“漣漪,對不起,你同時失去丈夫和孩子還不到二十天,我不該在這個時候刺激你。我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不可動搖,就算他對你無情無義,甚至殘忍冷酷,你依然熱烈地愛著他。漣漪,原諒我。”

龍欣欣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門口。她驚疑地望著臥室裏那副情景:唐子恒輕輕地為漣漪拂開臉上的頭發,然後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臉頰……龍欣欣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證實。她從來沒有看到過唐子恒有如此輕柔的動作和眼神,他是那樣專注,那樣渾然忘我。一直以來,漣漪和唐子恒的異常親近都是她難以理解的。

龍欣欣進去了。她走到唐子恒身邊,他都絲毫沒有發覺。龍欣欣一臉冷肅地盯著唐子恒的後腦勺,冷冰冰道:“你們兩個的關係,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啊?”唐子恒驚愕地抬起頭,轉過身。

“子恒,現在我終於明白姐夫為什麼和漣漪的感情出現了裂痕,原來他們之間出現了一個你。”

“啊?”他驚異地站起來。

“我就說嘛,姐夫由不肯接受她的愛到瘋狂地愛她,但隻有幾個月就熄滅了所有的愛火,原來是你在他背後插了一刀。作為他的朋友和兄弟,你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他的尊嚴,他因為不能表露出來,所以選擇了死亡。”

唐子恒終於聽懂了龍欣欣的話。他做夢也沒想到龍欣欣會將範至林的死因歸結到他身上。畢竟是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刑警,這一瞬間,他的頭腦清醒了。

“嫂子,我不否認愛上了漣漪,這許多日子以來我的迷茫現在都清楚了,所以我也不想隱瞞。我現在愛上漣漪是光明磊落的,盡管她此刻的身份依然特殊。可是,你要把範大哥的死因歸結到我身上,這對我不公平。”

“你還要公平?你逼死了你的範大哥還不滿二十天,可是你已經無所顧忌地進入漣漪的臥室了,你還想怎麼公平?子恒,你們就這麼想得到女王之都嗎?”

龍欣欣說完最後一句話,憤然地離開了。

唐子恒知道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馬蜂窩了,龍欣欣已經不是單純地曲解他對漣漪的感情,她的“肯定”,將使女王之都的繼承權問題更加複雜,更加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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