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尋心而去。
鐘離暮決定尋心而去。
兩個月前,鐘離暮收到少時好友寧月兒的來信,信上說,漂泊半生,嘗盡酸甜,還是無以為家,不如餘生我們一起湊合著過吧。
她打算回到石楠市。
鐘離暮並不是在等這句話,但看到這句話時還是淺淺地笑了。她一直希望她能回來,有時候開始的地方才是終了的地方,寧月兒的那個時刻要到了嗎。
石楠一直在等你。
這是鐘離暮的回信。
算起來已經六年沒有見過寧月兒,但每周都會通過信箱傳遞隻言片語,又好像從未離開。鐘離暮合上電腦,開始打掃屋子,換上新窗簾,貼上新牆紙,那牆紙是一片充滿迷霧的藍色森林裏,有兩隻彼此凝視的馴鹿,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彼此的目光。
她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寧月兒。就好像是一種注定。
上一次見到寧月兒是六年前。
夜色彌漫,她們坐在郊區的石階上,看著遠處正在施工的氦氣燈一閃一閃,像墜落的星辰,天際一片黯然,夜間草木特有的清香在空氣裏毫無目的地浮蕩著。
寧月兒說她要離開這裏了,從此消失在人間。
她說這話的時候鐘離暮心裏哭了。
很快,她真的走了,賣掉了亡夫的房子,帶著三歲的兒子杳無音訊,從此也不再有狂蜂浪蝶的糾纏。
鐘離暮時常去看那棟房子,站在街上遠遠地看著,從熟悉到陌生,再從陌生到熟悉。寧月兒的憂傷一直飄蕩在房子周圍,並未離去。看著,看著,月複一月,心漸漸地也就平靜了。
日子在平常的狀態中終於不再起波瀾。
上班,下班,單位,家。隻是心裏某部分的空洞變得越來越深,深到無法填補。就好像那種叫作時光的東西也隨之跌入穀底。
縱觀自己三十年的人生,為什麼依然不想步入每一個尋常人的尋常狀態。我在等誰嗎?鐘離暮捫心自問,又好像不是。再觀強烈追求過自己的幾個男性,鐘離暮能想象到和他們在一起會是怎樣的生活,而她不喜歡那樣的未來,還不如在這樣的不可知裏往前走。
如果是寧月兒呢?鐘離暮又想。這個世界能彼此相知的人隻有她了,自己是願意和她一起生活的,那是一種微妙的情感狀態,愛到心碎和落淚,卻沒有也不想有任何深刻的肢體碰觸。
如果她能回來,就好像那個空洞似乎不那麼深不見底了,可這又好像不是自己期待的歸來,對於一些一時間想不清楚的事隻好不再去想。
鐘離暮沒有再收到寧月兒的來信,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打破了兩個人默守多年的常規。寧月兒也沒有戲劇般地出現在她麵前或者石楠市。如果她改了方向,她一定是會講的。信箱是她們唯一的聯係方式。她隻知道她在很遠的地方。
幾個不眠夜後,鐘離暮決定去找寧月兒。不管她在哪,這次她都打算把她找到。不負少年相依。
寧月兒一直都像風,影影綽綽,無蹤可尋。也有人說,寧月兒是一股妖風,因為她是真的太美,說這話的人自然是貌不如她的女人們。
“林森,查一下這個ip地址。”鐘離暮向發小求助,她的目光裏盡是惆悵。地址正是寧月兒最後一次發給她E-mail的ip。這是鐘離暮很不願意用的方式,走到如此,迫不得已。
林森什麼也沒問,下班後把地址塞給了鐘離暮,笑著說,又欠我一杯咖啡。
寧月兒立刻訂了機票,從石楠市飛往月北市,三千公裏的飛行距離,在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寧月兒在哪,或者說寧月兒不肯告訴任何人。鐘離暮尊敬著她,沒有通過其他方式往深裏去探究。
飛機上,鐘離暮梳理著自己和寧月兒的一些習以為常的細節,她們之間的聯係不過是一兩周一封e-mail,隻言片語說的都是些籠統隱晦的話。寧月兒像鋼,無法煉成繞指柔的那種鋼,隻有在鐘離暮麵前,才呈現出一種生命的溫柔狀態,所有的經曆才都能輕描淡寫,她的生命中不可以沒有鐘離暮。
寧月兒是美麗的女子,家族為了商業聯盟,安排她嫁給大她十八歲的一個企業家。對寧月兒來說,愛情是不能有年紀跨越的,她要一個可以和自己一起成長的人,最終選擇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小提琴手搬到郊區,與家人不再往來。在石楠,女子沒有聽從家族安排,等於放棄繼承權。寧月兒和小提琴手生了一個男孩,三歲那年,小提琴手車禍離世,追求者又蜂擁而至。寧月兒討厭自己的命運,桃花太旺,鹹池太多。她逃離了,徹底消失在石楠。在家族眼裏,她又一次背叛了家族。她六歲時,父母相繼因病離世,叔嬸徹底接管家族生意,那時開始石楠對她來說已經沒有溫度,久久不肯離去隻是因為和父母的記憶還在這片土地上。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寧月兒又怎麼會料到,燦爛了六年,餘生皆是荒涼。有時候站在高山並不畏懼一陣風把自己吹下去,甚至有點渴望,站在海水裏,也沒有刻意去避那漲潮的大浪。遊走在生命可有可無的邊緣,好像沒有什麼能夠點燃對生活的熱忱,這種心境隻有鐘離暮知道,也隻有她明白,寧月兒從未向第二人提起。一直到兒子湯湯出生,這顆小小的生命點燃了寧月兒所有寂寥清冷的人生,她開始滿腔的熱愛,熱愛周身的一切,整個人如獲重生一般。
鐘離暮的安靜,寧月兒的惆悵,她們兩人在一起,其實更多的時候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雲,看著遠山,或者天空。這成了彼此最深的陪伴與相知。極少言語,卻又永遠不會覺得疏離。
寧月兒突然離開之後,會給鐘離暮發郵件,說她向往火山岩灰裏的種子,她說法蘭絨比金絲絨名字更好聽,說北方的天氣一直都是幹幹的,夜裏會流鼻血……
鐘離暮把地圖掛在床頭,她的目光總停留在北方,卻不知是哪個點。
轉眼過了六年,鐘離暮收到的最後一封信是她已經可以回來,麵對自己。附件難得地貼了一張她和兒子的合影,那男孩竟已經九歲了,她們彼此依偎著。鐘離暮撫摸著屏幕,她看得到寧月兒眼中的色彩。她淺淺地笑了。
兩個多月過去了,鐘離暮再也沒有收到寧月兒的來信。
一場歸來不需要用兩個月的時間來籌備。也沒有什麼能夠打破彼此間有關信件的永恒約定。鐘離暮兌換了足夠的假期,她必須踏上此程。
飛機到月北機場已經是晚上了。走在月北市的街道上,鐘離暮常常想寧月兒是不是也曾走過這條路,或者很多次……
這一夜,她盡情地走著,盡情地想著……
少年時彼此相依的情感,延續到成年就演化成了生命裏不可缺少的牽絆,遠和近並不重要,聯係與不聯係也不重要,在彼此心裏盤桓的種子早已長成樹木,鐘離暮和寧月兒就是這樣,時間和地域都無法將她們真正分開,或許這世界上能真正對話的人實在太罕有了。
也會注意擦肩而過的路人,從那些人的身形與背影中分辨是不是故人的模樣。這樣的偶遇沒有發生。
鐘離暮喜歡一遍又一遍地想,就在逆流的人群中成了一個不動的點。有時候真的感覺,她就在身邊,一轉身,就消散了。
回到旅館,把寧月兒的通信翻出來,一遍一遍地看,梳理著六年來寧月兒的心境變化,字裏行間,一絲絲的惆悵與憂傷似乎是寧月兒主旋律,可無疑她前所未有的熱愛著生活,全心全意愛著兒子湯湯。湯湯父親出車禍那晚,他也在車上,僥幸隻有腦震蕩和皮外傷,自那之後,他幾乎不再說話,轉而開始折紙,大部分時間都在折紙,一張紙反反複複,直到折痕處爛了,漸漸地折出一些複雜精細的東西,難以看出那是什麼。來到月北後,寧月兒信托基金的錢幾乎全部用在湯湯的治療上,她也時刻陪在他身邊,令她惆悵的是收效甚微。
天亮的時候,鐘離暮去了林森找出的ip地址。那是月北老區的一間四合院,鐵門上掛著鎖鏈,鏽跡就像水果上的花斑,毫無規律的常駐。門上貼著招租廣告,風雨侵蝕後已褪色掉角,膠也不肯粘了,晨風裏呼啦呼啦響著,遙遠到不真實,更像一個流放之地。殘破積塵的磚瓦畫棟上隱約留著昔日繁盛,這裏幾乎已經沒有人住了,猶如先民的遺棄地,周圍自然沒有安裝道路監控。
鐘離暮嘴角微微揚起,這裏倒是符合寧月兒的所求,寬敞而隱蔽。
四合院裏曾經住著寧月兒。鐘離暮久久凝望著,心裏竟然產生一種不合趁的故地重遊之感,寧月兒帶著湯湯出出進進、有說有笑的樣子在鐘離暮的目光裏斷斷續續雲一樣飄過。她甚至舍不得破壞眼前的想象,太久不見,而這是最近的一次觸及,相同的空氣,相同的景物,隻是不同時間,近到伸手就碰到了久違的暖意。
圍牆不高,沒有攝像頭也有它的好處,鐘離暮後退幾步,助跑一下,便登了上去。四合院裏麵隻有一戶人家有住過的痕跡,其餘都堆著可有可無的雜物。一把不太靈光的老式鎖頭,鐘離暮用兩根曲別針勾銼幾下便開了。推門進去,裏麵是幾件簡單的家具,看得出,房子被打掃過準備迎接新租客。
鐘離暮在桌角反麵找到了一絲凝固的血跡,不覺錯愕了一下,甚至害怕了一下,因為那血的形狀像是噴濺的。拿出包裏的專業噴霧在桌下、地麵噴了噴,血跡反應立刻出現了,桌角、地麵都有,而且是成片的,甚至有點觸目驚心。
寧月兒,這是你的嗎?失蹤了那麼久,都沒有人報案,這世界把你遺忘了,還是你早已與這個世界再無關聯,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看著它,良久,良久。
……
離開的時候巷子裏碰到了提著菜籃子的大媽蹣跚著走來。大媽愣了一下,大概是很久沒看到年輕的女孩子起來得這麼早了。
“阿姨,這房子裏以前住人嗎?”鐘離暮上前扶住大媽的胳膊,親和的聲音讓大媽卸下心防。
“住啊,住啊,前兩個多月還住這兒呢,一個姑娘家一個人帶著一個男孩,後來聽說那姑娘悄悄走了,丟下男孩不管了……”大媽把知道的鄰裏八卦加上自己的臆測一股腦說給鐘離暮了。
鐘離暮很確定寧月兒愛他的兒子,無論發生什麼是不會丟下他的,那來往信件裏的隻言片語裏藏著的濃烈情感就是最好的佐證。
“那男孩後來呢?”鐘離暮問。
“餓了好幾天,後來好像讓福利院接走了。好看的女人都是狐狸精,沒心沒肺……”
鐘離暮拿出寧月兒發過來的相片,大媽一眼就認出來了,就是這對母子。
“那男孩好像……”大媽欲言又止,鐘離暮緊跟不放。
“傻呆傻呆的,話也不說一句,總疊個什麼紙翻來覆去的,沒禮貌少教養的低能兒。”大媽最終說道。在揣測別人的事情上,每個人都是專家。每個人又常常以自己為參照物去評斷別人。
這樣的表演讓鐘離暮覺得很不像自己。可這又很有效果。
離開老城區,鐘離暮將血跡樣本和寧月兒的頭發寄給石楠市的朋友,那連著發囊的頭發是她自少年起便一直都有的,那時她們會把長長的發絲放在荷包裏再加上曬幹的花瓣和艾草縫起來送給彼此,成了最溫柔珍視的象征。
你的憂傷像風。鐘離暮最後看了眼四合院,轉身離去的時候喃喃說道。算命的曾說寧月兒這輩子被桃花枝壓了身。在鐘離暮眼裏,寧月兒從未妥協,甚至從未轉念,她一直在抵抗,沒有加持的抵抗。時間久了就成了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微弱惆悵,猶如晚風中的一根蘆葦,煢煢孑立,再後來成了她生命存在的常態。
……
那幢淺黃色的大樓就是福利院了,它舊得就像凝聚的塵埃,無論是顏色還是狀態都讓人提不起興致。鐘離暮隔著街道遠遠地看著。大樓向陽的那麵被雨水浸透的斑駁印痕,一條條的,像離人的眼淚。鐘離暮想到某一年的夏天和寧月兒乘了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隻為了看一片白樺林,斑駁著的樺樹皮在筆直的樹幹上呈半剝離的狀態,遠遠看去也像離人的眼淚,那一次,她們都哭了,站在白樺林裏就像站在離人的心裏,寧月兒的淚裏想到了父母,而鐘離暮看到她在哭也跟著哭了。
有幾人曾一起哭泣?又有幾人可以一起哭泣。
我是否還能再次見到你呢,寧月兒。
尋到這裏,鐘離暮已經不那麼確定了,原本觸手可及的卻忽然變得遙遠。如果我早一點來呢,或許就不一樣了。總是想到那一絲不知何人的血跡,看它的幹涸程度像是兩個月左右,她怕那裏藏著一個她不想聽到的驚悚故事。
福利院對麵的街上有一間咖啡館,坐在裏麵正好能看到大門口,那些進進出出的人。門口收發室坐著一個禿頂老門衛,每天負責登記,這裏並不限製孩子們自由出入,那些孩子也清楚,離開這裏沒有地方能免費吃飯睡覺。
盯了三天,這天中午鐘離暮看到了一個男孩,八九歲模樣,他手中的紙滿是折痕,而他還在折它,折好之後就拆掉再折另一種圖案。
前兩天,男孩在院子裏一棵丁香樹下折,有別的小孩過來推他、罵他,他也不還手,不說話,隻是在折紙。
不同的是,今天男孩走出來了。鐘離暮將他的臉頰看得更清楚。恍惚間,心頭一震,和相片上一樣,那是寧月兒的孩子,眉間之間有幾分寧月兒的樣子,五官則像父親,那個早亡的小提琴手。她想推門而去,可想了想還是克製了這種衝動。
小小少年漫無目的地走在福利院門口的馬路上,從他的麵色中竟然看不出太多的情緒,除了迷茫。他的目光掠過周身的一切,又好像一切與他無關,接著又開始踢著路邊的石子,這個動作似乎並不影響他的折紙,那靈巧的手指還在有規律的上下跳躍。
這時候,一個窈窕的年輕女子緩緩朝男孩走了過去,她的頭發是短短的金色,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鐘離暮注意到這個短發女子昨天、前天也出現在她的視線裏,一走而過。那時,她沒有這樣燦爛的笑容。
聽不清短發女子跟男孩說了什麼,男孩依然麵無表情,那女子倒是笑得幅度很大,最後拿出幾張嶄新的A4紙給他,男孩就跟著女子緩緩走了,兩人似乎並不著急,一邊走那短發女子一邊說著什麼,路人看來,倒像是一對母子。
鐘離暮真希望她看到的是寧月兒來接湯湯。看到他們彼此相擁,臉上是會心的笑意。
找到寧月兒,湯湯是唯一的線索,通過這幾天的觀察,他目前的常態似乎就是折紙,貿然溝通鐘離暮怕打草驚蛇,何況上一次見到他時他才三歲。
目光再次轉向窗外的短發女子,她能帶著幾張A4紙,說明有備而來,那前兩日的“一瞥而過”……
她是寧月兒的朋友?是人販子?或是其他人?
鐘離暮正想跟著,意想不到的是短發女子領著男孩過了馬路,竟然推門進了咖啡店。若是人販子這未免也太不緊不慢了吧。
“小朋友不能喝咖啡噢,不過我們可以吃個酸奶芝士。”短發女子自己點了杯咖啡,給男孩點了兩塊蛋糕、一盒牛奶。然後坐在離鐘離暮不遠的卡座上。鐘離暮餘光看到短發女子切開小蛋糕又把刀叉放到男孩手邊,隨後熟練地拆開牛奶盒子插上吸管。如果她是人販子,那段位一定很高,這個念頭一晃而過,餘光繼續觀察兩人之間的舉動。
男孩沒吃也沒喝,專注地利用桌子的平麵折紙。
這時候,短發女子電話響了,她起身走遠了一點,正好又離鐘離暮近了,隱隱約約聽到了。
“我這邊可以了。”
“……”
“下周一九點,任高停機坪。”
“……”
“明白。”
鐘離暮隻能聽清短發女子的話。時間正好兩點半。
女子接完電話又回到男孩桌旁:“嘿,小夥子,我們去購物吧。想買什麼都可以。”
男孩被短發女子牽著走出去了。折紙完成了,擺在咖啡桌上。鐘離暮拿起來,那是一個人的形狀,性別難辨。拿好折紙,跟在她們後麵。
八米左右,確保他們不會跑出視線範圍。這個距離,如果不是反偵查意識強的人是察覺不到被跟蹤的。短發女子帶著男孩去了附近的百貨商店,買了幾件衣服、生活用品、玩具、零食。男孩並沒有歡天喜地的感覺,依然不說話,對零食和玩具也沒有表現出格外的興趣,依然是基本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就像一個提鮮木偶,沒有心,眼眸裏也沒有光,這讓鐘離暮心裏猛地滋生一種綿長隱痛。隻有當男孩的目光集中在折紙的時候,那眼睛裏才有了一些閃亮的東西。
後來,他們去了旅館。看得出,短發女子對月北市輕車熟路,旅館是巷子裏比較隱蔽的民宿,他們進去後就沒再出來。
鐘離暮還不能斷定他們的關係,但隱隱覺得一定和寧月兒有關。
這時候石楠的朋友傳來信息,那血跡樣本和頭發樣本DNA屬同一個人。收到這個消息後,鐘離暮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十三歲時她們互贈秀發的情景,特意拔了幾根帶毛囊的頭發,疼得眼淚都蹦出來了,卻笑得前俯後仰,那些幾乎被遺忘的細節竟然變得鮮活了。那時候想象的一生一世和現在經曆的一生一世完全不同。
回到自己住的旅館,鐘離暮用航拍圖加上搜索引擎找到了任高停機坪。任高是一個五星級酒店,屬於任氏集團,停機坪就在酒店頂樓,有時酒店也從那裏迎接乘坐直升飛機下榻的貴賓。
下周一,九點。鐘離暮輸入時間,又輸入任氏集團,檢索出不少信息,其中有一條關聯性較弱的信息來自任氏集團內部論壇,大概為了回饋一些客戶,陸續推出幾期免費自助遊活動,直升飛機來回包機,為期一周,第一期本月將發出。
算了下時間,再根據電話裏聽到的信息,鐘離暮推測很可能那女子帶著湯湯要去的就是這趟自助遊。這女子和湯湯是什麼關係,和她通話的又是誰?他們去參加這次自助遊的目的難道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嗎?
跟蹤增加了難度。怎麼才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成為第一批乘客呢?乘客名單網站上是查詢不到的,自己和任氏集團沒有任何關聯,如果不是來到這個城市,連這個集團的存在也不知道。動用一下在石楠市的關係網?不,這趟行程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也是寧月兒希望的吧。寧月兒從來不說她在哪,鐘離暮也不問,這是她們之間舒適又自在的默契。
林森。鐘離暮又想到了他,算是自己的半個支援,他從不多問,這一點合鐘離暮的心思。如果不是需要借助他在計算機方麵的造詣,鐘離暮也是要保密的,或者說不想把他拖下水。
現在隻能看林森那邊的進展了,如果登不上飛機,鐘離暮做了另一種打算,把湯湯截下來,怎麼對付那個短發女子,鐘離暮也想了幾個方案。
“直升機?你不會是要我篡改乘客名單吧?”林森接到電話從床上跳起來,鐘離暮可真是越玩越大,這也意味著越危險。
“還有別的方法最好。”鐘離暮說。
“給我點時間,我先想辦法黑進去看看名單。”林森掛上電話立刻開工。
入夜,一輪下弦月掛在天上。
鐘離暮輾轉難眠,一方麵是擔心短發女子和湯湯會不會換旅館,畢竟自己不能二十四小時一直跟著。又一想,如果那女子足夠謹慎,她應該知道被跟蹤了,可她並沒有察覺到,也許謹慎程度還不足以讓她半夜三更換地方。
一邊等林森的消息,一邊瀏覽和任氏有關的信息,尤其是和這趟回饋直升機自助遊相關的,隻知道目的地是個充滿原始風貌的地方,其他有用信息所獲信息甚少。保持神秘似乎是這家集團的習慣性牌麵。
睡前,鐘離暮對著鏡子,忽然間看到頭頂上跳動著一根閃亮的白發。這是她的第一根白發,凝視著它,過去的錦繡時光裏的細節又一次鮮活起來,忽然心裏升起一種悲涼。她知道,這次尋找,是自己人生旅程的一次終了,她和寧月兒之間終究要走向一個不可知的盡頭,卻無法想象盡頭處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確定,不可控。
第二天,鐘離暮以租房子的名義把四合院的房東約了出來,房東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
“你這環境還可以,主要是我有潔癖,你房屋裏邊邊角角臟兮兮明顯打掃得不徹底,上次哪個工人幹活的,讓她重新過來幹一次,錢我出雙倍,打掃幹淨我還得批評批評她。”鐘離暮說。
房東老太太下午就找來了上次那個工人,鄉下打扮的保潔員,麻利地幹起活來了,等鐘離暮檢查的時候指了指桌子反麵的紅色痕跡:“這是怎麼回事?”
保潔員麵色有些為難。
“沒事,你跟我說清楚,我不難為你。”鐘離暮親和地笑了笑,把雙倍的錢放到了桌子上。
那保潔員說:“我上次來的時候地下有一攤紅的,挺淡的,不過我給擦幹淨了,像是紅酒灑了,沾到桌子上了。”
“別的地方還有嗎?”鐘離暮問。
保潔員努力回想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等到鐘離暮和房東又見麵的時候,她開門見山地說:“如果你這房子裏出過命案啥的,或者有過血光之災沒告訴我,這可是違法。”
看到鐘離暮一本正經的樣子,房東老太太說:“哪有那麼多命案,這又不是演電視,以前房子租給一個女的,一個人帶著孩子,後來那個女的不見了,估計是嫌孩子拖累,年紀輕輕又好看,找個好人家不難,要是帶個拖油瓶就難說了,再後來孩子也被送走了,鄰裏街坊都知道。”
“那對母子房租到期了?”鐘離暮問。
“沒有,還有半年才到期呢。”老太太說完有點後悔的樣子。
房子這邊得到的信息就這麼多。鐘離暮離開的時候接到林森發來的信息,是一個手機號碼和一串符號。
接著,電話響了。
“小暮,飛機的事我找到了突破口。乘客名單暫時找不到,估計是沒有完全確定,不過我在暗網上找到了一點相關信息,咳咳……”林森開始賣關子。
“兩杯,三杯……好吧,五杯。當心咖啡因中毒。”鐘離暮笑笑。聽到林森的聲音,她心裏突然踏實多了。
“說定了五杯超大。有個賣各種東西的暗網,其中一條帖子你猜賣什麼?”林森神秘兮兮。
“難道是機票?”
“沒錯,兩萬一張。周一起飛。”
“這個人還賣什麼?”鐘離暮問。
“這個賣家級別還挺高的,年會邀請函、限定名額、vip會員卡還有骨頭什麼的亂七八糟的啥都賣。賣的東西大部分和任氏集團有關。”林森說。
“聽上去像是任氏集團高管以上的人,骨頭也有人買?”鐘離暮問。
“是的,還真有人買,好像是什麼珍稀動物的骨頭。我把暗號和手機號發給你了。”林森說。
鐘離暮把這一串符號用短信發到了賣家手機。算是表明身份,自己是暗網裏看到的信息。很快對方打來電話,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兩人約好見麵地點,就是福利院對麵的咖啡館,隻要現金。
鐘離暮找到提款機取了兩萬塊錢,裝進黑色塑料袋,晚上九點去了咖啡館。按照約定,她在桌上放了一份當天的月北日報,兩杯橙汁。幾分鐘後,一個戴棒球帽,蛤蟆鏡的男子走過來,坐在了對麵,把報紙推到一邊,看了看袋子裏的錢,從裏麵拿出寫著名字的字條,然後嘴角一咧。
“鐘離暮。”棒球帽男子半摘墨鏡慢慢念了出來。
“票呢?”鐘離暮看他隨意的樣子真是沒有一點靠譜的感覺。
男子口袋裏掏出一枚圓形類似於小區門禁卡的東西,放到桌上:“我可是誠信經營的生意人,周一上午九點,任高停機坪。要準時哦。”推上墨鏡之前還故意眨了眨眼睛。
起身之後拿起一杯橙汁:“你請客哦。”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夜色中,鐘離暮恍惚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但,就算是被騙也是一條值得跟進的線索。拿著票,上麵隱隱傳來一股煙草的味道,這票看上去並不精致,真的是通行證嗎,尚未可知。
後天就是周一了。鐘離暮不知道這將是一趟什麼樣的行程,是否能見到寧月兒呢,那票就安靜地在床頭櫃上躺著,好似早已看透未來。
下弦月的夜,有風。
北方的風總是吹得格外凜冽,不如江南的溫婉。寧月兒,你此刻也在某處聽著同樣的風嗎?或者,你聽到的是溫婉的。
後半夜,鐘離暮才緩緩入睡,她做了一個夢,夢裏是一片樹林,盡是秋天的枯榮,盡頭處墜著一輪玫瑰色的夕陽,暈染了整個西天,不真實的就像是畫上去的,寧月就站在她對麵,一如既往淺笑著。
“你去哪了?”鐘離暮問。寧月兒還是笑著,不說話,甚至笑得那麼平靜,這讓鐘離暮著急了,她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把虛無。那夕陽不知何時沉了,光禿而稀疏的樹林裏,隻有她和一片蒼白,以及秋冬交季的枯木。
晨光熹微,鐘離暮醒了,還回想著剛剛真切的夢境。窗外,晨曦的光尚未散下,還有些昏暗,她以前說過寧月兒你憂思太深了,現在自己似乎真正體會到憂思的含義。
來到月北的這幾日,每天隻有三四個小時的淺度睡眠。找不到寧月兒,她睡不著,想到這裏,隱隱覺得悲從中來,第一根白發也離奇般地在這裏出現,成了看不懂的命運提示。寧月兒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子,在月北這幾年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在鐘離暮心裏,寧月兒這樣的女子應該始終過著歲月靜好的生活,在從容優雅中老去,可恰恰相反,她總在顛沛流離,時隱時現。這人間好像和她沒有太大關係似的。
想找她,隻有捕風捉影。
周一,鐘離暮八點就去了任高酒店,直升梯上了最高層,48樓。透過窗戶已經看到了大大的白色H印在水泥地麵上,初陽傾瀉而來,一半陰影,一邊明亮。沒有直升機的痕跡,也沒有服務員,48樓空空如也。
坐在大堂灰色沙發的角落裏,鐘離暮的眼神在窗外和樓梯間來回遊移。48樓隻提供晚餐,這裏的清晨比別的樓層都安靜,寬敞而安靜,鐘離暮會心笑笑,又想到了寧月兒,她就喜歡這兩種體感同時存在。
想念是很奇怪的一種狀態,有時讓人哭,有時讓人笑,有時燦爛,有時荒涼,有時瘋狂,有時成劫難。
八點半的時候,電梯開了,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背著雙肩旅行包走過來,左顧右盼之後坐在中間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滑動手機屏幕,他穿了一件橙色稍緊身的T恤,大概是為了能讓更多人看到他那六塊腹肌吧,這男子一臉陽光,不是模特也是類似的職業。鐘離暮這樣判斷。男子幾乎沒有注意到角落裏的鐘離暮,她安靜得像一個影子。鐘離暮享受這種感覺,自己是觀察者,而不被觀察,她也喜歡走在人群中就像消失了一樣,不招搖就不會讓人一眼記住,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隻有這樣才能讓鐘離暮感覺到安全。
不一會,又一個男子進來。也是三十來歲,他和剛才的男子不太一樣,竟然第一眼就看了下鐘離暮,兩人目光短交兩秒鐘,就各自避開了,他也坐在了相對不太顯眼的位置,一身黑色衣服,讓他也不那麼引人注意,他的職業鐘離暮現在還不好猜測,但一定不是靠臉吃飯。
第三個進來的還是一個男子,穿了一件休閑格子襯衫,戴副黑框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他看了眼腹肌男子,然後坐到了遠一點的地方,大概自己永遠也練不出那種身形吧。
那短發女子和湯湯會來嗎?鐘離暮心裏正在打鼓,餘光始終盯著電梯口的那條通道,已經八點十五了。
下一個進來的就是那短發女子和折紙男孩。
鐘離暮懸著的心終於舒了一口氣。
短發女子掃了一遍所有人,並沒有注意到鐘離暮曾在咖啡館出現,隨後撿個靠邊的位置坐下了,男孩換了身衣裳,不抬頭也不看別人,依然在折紙,他還是在折一個人的形狀。在座的三個男子也不約而同地打量了一眼短發女子,其中,腹肌男的目光停留的最久,略帶遊移,他距離短發女子也最近。
“嗨,你好,是一起旅行的隊友吧,認識一下我叫孟幾。”腹肌男湊過去自我介紹幾句,聲音不大,可周圍太安靜了,以至於大家都聽到了。
另外兩位男士沒有什麼反應。隻見短發女子點了點頭,禮貌性的示意之後,沒給對方留下更多的搭訕空間。腹肌男隻好聳聳肩膀無趣地回到座位上了。男孩看了眼窗外地麵上的字母,又專心於折紙了。
短發女子時不時看向窗外、天空,偶爾咬一下嘴唇,眉頭蹙著,本是一趟吃喝玩樂的行程,可她臉上和肢體動作都隱隱透露著一種焦躁,她不安的是什麼呢?
眼看著九點了,沒有人再進來。難道就這幾個人嗎,鐘離暮心想。
這時候兩名穿製服的樓層服務員過來,掃描大家的票和身份證,一一放行到停機坪。
鐘離暮走到最後。就在她檢查完的時候,隻聽後麵傳過來一個蹣跚的聲音,像是一個人背著大石頭過來似的,回頭一看,竟然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胡茬已經白透了,和他的頭發一樣,大熱的天還戴著一雙黑色皮手套。
五個大人一個兒童來到了停機坪。這時候,呼啦呼啦一陣旋風伴著刺耳的噪音,直升飛機來了,很快停好,飛行員摘下耳麥走下來,推了推蛤蟆鏡,讓鐘離暮驚訝的是他不正是賣票給她的那個男人嗎,就連棒球帽都沒換。
飛行員又一次驗證身份,當他用手中的小儀器檢測鐘離暮磁票的時候就像是從來沒有見過。
大家先後上了直升機。
這時候匆匆忙忙過來一個披著貂皮馬甲的女子,她沒有用票,直接就進來了,服務員恭恭敬敬,雖然隻是側影,卻看得出這女子非富即貴,能這麼任性走上來一定和任氏關係非同尋常。
隻見這個走路帶風,充滿時尚氣息的女子直奔飛行員。
“抱歉,已經沒有位置了,您沒有提前預訂,能乘坐下一班嗎?”飛行員說。
“不行,我就要這一趟,副駕不是還空麼,我也學過開飛機的好不好!”女子聲音尖細,她的語氣沒有把飛行員放在眼裏。
“大小姐,別鬧了,好不好?求你,求你。”飛行員抱拳告饒,一臉無奈嬉笑模樣,似乎很不希望她上飛機。
“我要做的還沒有人能阻止呢!”女子重新披了一下貂皮馬甲,那是珍稀動物紫貂的皮毛而且是整張皮沒有車縫痕跡,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你杠上了,是不是?”飛行員嚴肅起來。
“這次,你說對了。”女子得意一哼。
“行,你是老大,你說了算。”幾句過招之後,飛行員無奈聳了聳肩膀,做出妥協。
等貂皮女子上飛機的時候,鐘離暮看清了她的正麵,任氏集團裏網站上有她的相片。
任氏集團的大小姐兼繼承人任風煙,含著金湯匙的富二代,有資格任性,有資格為所欲為,有資格飛揚跋扈。
湯湯難得地看了一眼任風煙,這讓孟幾打趣道:“這麼小就知道打量美女啦,眼光不錯有前途!”
湯湯緩緩轉移了目光,不回答,也不看孟幾,而是看向遠方,隨後又繼續折紙了。
起飛時間,正好九點。看樣子,這一趟行程中隻有這幾個人了。
飛行員和任氏大小姐任風煙坐在前麵,任風煙根本不屑看身後坐了哪些人,蹺著二郎腿,在機門關起來前點燃了一支煙。
“本趟飛行是無煙行程。”飛行員說。
任風煙吸了兩口,掐滅扔出去了。又將波士頓包塞到飛行員懷裏:“勞煩你放到行李架上。”
飛行員悻悻而去,順手將自己的行李包也一起放到機艙後麵的行李置放處,其他人的行李和包包都已經放在那了,旁邊是洗手間。
“大家好,我是本次旅程的飛行員,也是任氏集團的金牌飛行員陸安,著陸的陸,安全的安。現在,係好安全帶,互相認識一下,享受本次的神秘旅程吧!對了,要發信息的趕緊發,一個小時後進入無信號盲區!”飛行員陸安說完做了一個起飛的手勢,戴上耳麥,緩緩拉起操縱杆,噪音和勁風交錯著迎麵而來。
一陣顛簸之後,飛機差不多平穩了,雖然這架直升飛機搭載最先進的發動機,並配有降噪功能,坐在機艙裏還是有些噪音的,不過機艙裏的寬敞、舒適,以及對這趟神秘行程的期待已經讓大家完全不在意了,尤其是直升機罕有的配備洗手間。
短發女子和折紙男孩坐在中間偏後。男孩依然安靜地折紙,他折出來的紙人在多次重複之後更加有人的樣子了。
機窗外,地麵、藍天、不知名的黑鳥……
飛機傾斜,一樣東西落到鐘離暮腳下,正是湯湯折的紙人,鐘離暮撿起來轉頭遞給男孩,臉對著臉,他安靜、消瘦,讓鐘離暮想起小提琴手,卻不是寧月兒。
短發女子用感激的目光看著鐘離暮,鐘離暮也點頭致意。男孩打開重新開始折,短發女子頗有耐心地看著,時不時地摸下他的頭頂,那種摸是一種愛撫,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愛意,她看湯湯的時候,眼中也交疊著這種愛意。
湯湯呢,似乎是一個什麼都行,什麼都無所謂的存在。不會任性,不會發怒,也不會高興。隻要有紙就行。
“大家好呀,我們先互相了解一下吧,往後還要相處一周呢,遇到就是緣分,我叫孟幾,職業是登山運動員。”孟幾說完做了一個肌肉男的標準動作。
按照順序旁邊的是穿襯衫戴眼鏡的斯文男子:“我叫陳渴,是一名保險銷售員,剛入職不久,還請大家多關照。”
“的確,的確,出門在外可要多買幾份意外險。”孟幾說,“現在追加還來得及嗎?”
“呃,可以。謝謝關照。”
下一個就是黑T恤了,他有一種深藏不露的氣息。如果說初見之下,哪個人難以捉摸,那就是他了。
“我叫百裏微,是一家私企顧問,實際就是端茶倒水打雜的。”男子自嘲完,對大家點點頭。
百裏,鐘離暮總覺得哪裏聽過這個姓氏,卻記不起來了,但腦海中絕對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某個時候在哪裏聽過。
記憶這東西,長時間不去想,就真的忘了。
下一個是老頭,他正翻看著手中的一個皮套本子,手寫的筆記,密密麻麻還畫著一些圖案。“我在月北大學教課,我姓寒。很高興和你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人老了,胳膊腿不靈活,還請你們多關照一下。”寒教授說道。
“是教授啊,教什麼專業的?”孟幾好奇問道。
“文物修複。”寒教授說道。孟幾聽後本想聊聊敦煌壁畫被盜什麼的,但想不起來盜賊名字了,書到用時方恨少,也就沒有再說了。
幾個男士都介紹完了,下一個是鐘離暮。
“我叫鐘離暮,還在醫學院念書,假期在一家小醫院當過實習生……”聲音很小,很文靜,很靦腆,很無害。有時,她很喜歡自己這種偽裝,她很希望寧月兒也學會偽裝,可月兒總是風骨在外,寫滿對人間的不屑。這也是她喜歡寧月兒的地方,就像有時她同樣厭惡自己的這種偽裝。
機艙裏唏噓了一下,大概“在念書”是大家預料之外的職業。
剩下就是短發女子和折紙男孩了。
“仲瑤瑤,帶孩子見識一下。”短發女子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了。
大家似乎看出這孩子的“特別”,也就沒有多問了。
“看來本次旅行,我們的女孩子都很靦腆,不過你們放心,吃喝拉撒這樣的事就包在我們男士身上,你們女孩子隻要負責貌美如花就好了。”孟幾笑道。
隻是沒有人捧他的場。
駕駛室,陸安扭頭望著任風煙:“大小姐,你現在要回去還來得及。”
“怎麼,我在飛機上讓你不舒服嗎?”任風煙蹺起二郎腿。
“任總知道你來嗎?”陸安又問。
“我父親日理萬機,你就別瞎操心了。放心,不是你拉著我上飛機的,是我自己上來的,我自己負責,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好好開,不行就我來開。”任風煙語氣強硬。飛行員一直搞不懂,是不是有些女人的怨氣是在娘胎裏醞釀出來的,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而她又那麼有錢、有權、有勢。
陸安示軟,聳聳肩膀,不再說話了。一會工夫就吹起口哨了,任風煙又讓他閉嘴。
不一會,飛機上安靜起來了。
透過玻璃的反射,鐘離暮看到仲瑤瑤看窗外的時候,眉頭很明顯地緊鎖著,像是有什麼事情,等轉過頭的時候,又變得舒緩了。
到目前為止,鐘離暮實在想不到仲瑤瑤和寧月兒的關聯點在哪裏?
讓鐘離暮奇怪的是,仲瑤瑤看湯湯的時候,眼裏是有愛的。
有人睡覺,有人看平板,有人喝飲料,也有人看窗外的叢林,有人時不時地去洗手間……鐘離暮能清楚地聽到一次次的衝水聲,心道自己好像選錯位置了。
四個小時的時間太長了,運動員孟幾嘟囔著沒有飛機餐,飛行員陸安告訴他儲備倉裏有喝的有吃的,自己盡管去拿,過道座位的隱形桌可以拚接。
孟幾走到後麵,看了看行李架,又看了看洗手間,在它們中間陸陸續續搬出不少零食、飲料放到拚接桌上。
“洗手間挨著餐飲,這設計不科學啊。”孟幾坐下來。
“大部分客機都是這麼設置的,咱們這架直升機算得上非常豪華的了。”飛行員陸安朝著後麵喊道。
大家圍坐在一塊,百裏微拿了一支嘉士伯啤酒,牙齒咬開蓋子,自顧地喝起來,又覺得少了點什麼,接著打開一包五香味花生米。
湯湯拿了一個棒棒糖,吃了幾口眉頭緊蹙,孟幾看後大笑,竟然是黑胡椒味道的!
陳渴拿了些果蔬幹吃起來,沒想到孟幾將一盒鵝肝打開推到他麵前:“你再這樣下去當心營養不良,來吃點高脂肪高蛋白的,增加肌肉!”
陳渴哭笑不得。
孟幾又推過來一包鹵水豬腳和雞腿,笑望陳渴。
“小夥子年輕,跑業務經常不能正點吃飯,應該多吃點。”寒教授說完,自己開了一瓶礦泉水。
“教授您也別餓著,我看你適合這個,嘎巴脆!”孟幾把一大包薯片放到寒教授桌前,教授猶豫了一下。
“人生有幾個六十?活一天樂一天嘛!想吃啥吃啥,想幹啥幹啥!再說這可是飛機上難得的福利。”孟幾說。
寒教授搖頭苦笑片刻,還是拆開薯片了,這是他第一次吃這種東西。
孟幾又將目光投向鐘離暮和仲瑤瑤。
鐘離暮趕緊拿了一瓶咖啡。
仲瑤瑤拿了些堅果,一邊剝開給湯湯,一邊也給自己吃。
“你兒子長得和你不太像,一定像爸爸多。”孟幾繼續笑著說。所有人理所當然地以為湯湯是仲瑤瑤的小孩,仲瑤瑤沒有反駁,隻是笑了笑,繼續吃碧根果。
湯湯又開始折紙。
“給我一包香腸。”陸安朝後麵喊道。
任風煙則移過身體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香檳,慢悠悠地一邊看著窗外一邊喝,加入大家閑聊的行列裏。孟幾也自然成了“酒侍”。
飛行了三個多小時,大家有一句無一句的聊著,最後都頗有些困意了。
陸安回頭告訴大家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目的地了。
然而這話並沒有提起大家的精神,都有些疲倦懶散地靠在椅子上,隻有企業顧問百裏微的背是最直的。那位運動員孟幾倒像是得了軟骨病,整個人癱在座椅子上呼呼大睡。
忽然,一陣劇烈的撞擊聲驚醒了所有乘客。
“啊——噢——”
“天哪——”
“咣——”
根本來不及反應是怎麼回事,緊接著就感覺到飛機左右傾斜,後麵儲物架的行李和東西“稀裏嘩啦”地倒塌一地亂滾起來。
如果沒有安全帶綁著,乘客也恐怕會彈出去。
此刻,機艙裏隻有恐懼。
死亡離得很近,淹沒了其他的一切。
“怎麼了,怎麼了?飛行員?”孟幾扶著被撞的額頭問,有幾分明知故問,很期待結果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各種尖叫聲幾乎淹沒了他的問話。
身在高空,遇到緊急狀況,沒有人能從容,包括陸安,無論怎麼拉操縱杆,飛機還是左右傾斜,並且不聽控製的下降,發動機的聲音也越來越不對勁了,眼前的情況甚至完全來不及著急!
飛機遇到不可知的故障,飛行員沒有時間來解釋。
“安靜,安靜!”陸安吼道。
命懸一線。
乘客早已不知所措,陷入很深、很深的恐懼,這恐懼讓大家忽然變得安靜,無力之時,隻能等待命運給出的結果或是祈禱。
現在大家心裏已經清楚了狀況,那就是很可能要墜機了!向下望去,森林裏的樹木看得清清楚楚,如果這個距離跳傘,降落傘是來不及打開的,隻有摔死!
寒教授雙手合十閉眼祈禱。
運動員孟幾急得像一隻熱鍋上的兔子,他還沒活夠呢。
業務員陳渴緊緊握著扶手,眉頭擰成一團,這次是來旅遊的,不是來玩大冒險或者野外生存的。
企業顧問百裏微凝重地望著外麵。
瑤瑤緊緊摟住湯湯,指甲幾乎嵌入他的肉裏,疼得他皺眉、掙紮。但很快又適應了。
大家都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分鐘會發生什麼,也許此刻就是生命中的最後幾分鐘,這些就是最後見到的人。
如果說從容,那隻有湯湯了,他不喊不叫,一如既往地在折紙,這種境界怕是其他人一輩子修煉不到的。
瀕死時刻,腦海中不自覺浮現的盡是這一生中有重大影響的經曆,重要的人,構成一幅一幅的畫麵,像一場快進的微電影,甚至還有一些深埋在海馬體深處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也會湧上來,來做最後的告別。
鐘離暮也是。
她的目光在湯湯身上,她想到了寧月兒微笑的樣子。她喜歡她那樣淺淺的揚著的唇角,也喜歡她那瘦骨嶙峋的芬芳。
她沒有後悔自己主動卷進來。
如果這是終點。
如果這是終點。
忽然,耳邊響起呼嘯的風聲,飛機已經不再左右搖晃,而是垂直下降,就像一個巨大的自由落體,每個人的五臟六腑仿佛要脫體而出。
這一次,所有人都尖叫起來,不同頻率、不同聲色,卻隻有一個音節:
“啊----”
聲音被無限延長了,始終充斥著每一寸空間,這也是鐘離暮最後聽到的聲音。
軀體去了很遠的地方,接著意識去了更遠的地方,那裏叫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