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你在找我嗎?”寧月兒那淺淡笑容的臉正在微光裏凝視著鐘離暮。
氤氳著光,似隱似現。
鐘離暮想動卻發現自己動不了,好像身體不受自己支配一樣。
“你回來了?一切可好?”
鐘離暮終於發現自己還可以和她說話,她的模樣真好,就像十六歲,薄薄的唇角,淡淡的眼眸,有棱角的臉頰,江南黛眉多愁的女子,一如既往。
她的身上好像多了一層玫瑰色的光,也許是正午的陽光太刺眼了吧。
鐘離暮閉上眼睛,還是看得見眼前的她。
“暮,我的小傻瓜,你快死了,為了找我,你覺得值得嗎?我們兩人中至少有一個應該好好地活下去。”寧月兒繼續淺笑著,就像三月裏的春光。
鐘離暮忽然發覺自己喜歡看寧月兒的模樣,並不隻是她很好看,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看到她就像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一個倔強不屈的頑強生命,從不妥協,就像沙漠裏的地表植被,有一種對生命深層的向往和堅持,這對鐘離暮來說就是美好。
我們兩人中至少有一個應該好好地活下去。
這話第一次說的時候是十五年前。
那天是端午節,清晨有霧氣氤氳籠罩,淩晨四點起來翻過寄宿學校的圍牆,一路嬉笑著,手牽著手去了後山林子深處的某個地方,為了采到第一抹天光裏沾著露水的鈴蘭花。
少有人知道那七拐八拐的深處生長著一片鈴蘭,繁茂有序就像大自然在地表的簽名一樣。
少有人會走到這裏來,順著上次留下的隱蔽路標,她們幸運地找到了。遠遠地,似乎已經嗅到鈴蘭清淡的幽香了。她們迫不及待地跑過去,卻突然止住腳步,往前一步就會破壞它們的完整。
鐘離暮和寧月兒站在邊上,鈴蘭綴著露水,草也點綴著露水,一滴一滴,清透可見,凝結的霧氣若隱若現,交疊遊走,在靜謐的天光裏,安然著……
此時此刻,鐘離暮和寧月兒覺得自己也成了鈴蘭,成了花的一部分,而這個世界又隻有天、地、鈴蘭和她們。
誰也沒有上前一步,誰也沒有摘下一株,誰也不想破壞此刻的完整,它是那麼的神聖,澄明,能站在這,能看到、能感受到內心已然滿足。
她們就在這裏一直站著、看著、驚訝著這種美,一切都那麼值得。
清晨過後,陽光穿透雲層照了下來,有一層玫瑰般的暖色。而她們要在老師點名之前趕回去。
這裏成了她們的秘境。
匆忙跑回去的路上,走錯了路,鐘離暮腳下一滑,踩碎一塊土塊,順著斜坡整個身體搖搖欲墜,斜坡幾乎是垂直的,下麵是深不見底的石頭。
寧月兒一個箭步躍過來,抓著鐘離暮的手臂使勁往上拉,鐘離暮不重,但是對於單薄的寧月兒來說是很吃力的。
那一刻,是鐘離暮第一次距離死亡那麼近,她腦海中閃過的影像都是剛剛看到的鈴蘭,即使這樣死去,她依然沒有後悔來看它們,她平靜地笑了笑。
寧月兒則完全不同,父母早亡,叔嬸掌管家族生意,她處在寄人籬下的狀態,她已經不能再失去唯一的朋友,她必須把她拉上來,拚死也要,這是生命裏最深的信仰。
如果需要一個人死,她無疑會選擇自己,她需要鐘離暮好好的活著。那是她心中唯一能想象得到又看得到的美好。
“我們兩人中至少有一個應該好好的活下去。”鐘離暮不知怎麼的突然說出這句話。很多年後,當她能看透命運肌理和輪盤的時候,才方然領悟。
“暮,我要你活著。”寧月兒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最終把鐘離暮拉上來了。
兩人相擁,又哭又笑。
後來,鐘離暮的手腕內側落下了一道疤痕。想念寧月兒的時候,她會撫摸那道疤痕,就像故人所贈的禮物。
後來她時不時去郊區寧月兒賣掉的房子那裏,目光在房子和傷疤之間遊蕩,那裏早已沒有寧月兒的溫度,可在鐘離暮看來,那是距離她最近的地方。
她們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來大人們口中說的“森林斷崖”,大概就是這裏,因為掉下去過人沒找到屍首,很多年裏一直都沒有人來這裏,所以那些鈴蘭才得以生長得那麼完整幽靜,無拘無束,呈現著植物本身的美。
在石楠市,到處都是石楠花,她們不喜歡那種難以形容的味道。總在尋找,其他的花。
等回到宿舍收拾完去科室的時候,鐘離暮發現自己的桌子上放了一枝白芍藥,還有一張字條:致端午。
那清秀的字她一眼就認出來了,看了眼斜對角的寧月兒,兩人會心一笑。
鈴蘭。白芍。斷崖。端午。
自那往後所有端午都沒有那年的燦爛。
所有的花都不及鈴蘭。
……
“我拚死也不會丟下你。”鐘離暮喃喃說道。
那影像像青煙一樣從腦海中飄走了,還有寧月兒玫瑰色的臉頰。
……
一股熟悉的味道湧進鼻腔,那是樹木混合泥土的味道,這樣的味道隻有森林深處才會這麼濃烈。
尚未睜開眼睛,鐘離暮大概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鐘離暮緩緩睜開眼睛,午後的陽光從樹上灑下來,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棵大鬆樹下麵,或者說躺在一片鬆林裏,地麵上一尺多高的落葉和腐殖質緩衝了她的重力,腿上壓著一根胳膊粗細的鬆枝,斷口處嶄新。
手臂上的血跡和劃痕讓鐘離暮意識到這是自己墜落下來的時候壓斷的。
頭、手臂、脊椎、腰、腿,都能動,隻有輕微擦傷和墜落下來的痛感,或許還有輕微腦震蕩。
就在鐘離暮準備起來的時候,那大鬆樹上麵掛著的半截機尾“當啷——”一聲砸了下來。原來機尾折斷,自己當時坐在最後麵,一起掉了下來,正好落在這棵參天大樹上,掉落過程中機尾被大樹頂部撐住了,自己從飛機裏滑落下來,壓斷下麵的小鬆枝,最後落到了地麵上,背壓地,麵朝天。
不幸的是,這片林子又深又密,望不到頭,摔裂屏幕的手機沒有信號。
鐘離暮還在想著剛才大腦缺氧產生的幻象。寧月兒的樣子清晰又朦朧,這麼近,這麼近,真真切切,又見到她,雖然是這樣的形式,她忽然想哭,不是因為這場劫難,也不是劫後餘生,而是想念。
六年,有時是彈指揮間,有時漫如六個世紀。
站起來,頭還有些暈,也有點耳鳴,調整了一會,看著機尾正對的前方,鐘離暮往森林深處走去,那應該是飛機飛行的方向。
每次走進森林的感覺都不同。
大部分鐘離暮是和寧月兒一起進去的,石楠市是個四麵環山的盆地,四個方向皆有看不盡的山之深處,深淺交疊,綠得連綿。她們都走過,不止一次,哪裏有石階,哪裏有防空洞,哪裏有不知名的墓碑,哪裏有野葡萄樹和黑梅,她們清清楚楚。
這一次走進森林,截然不同。
也許樹木過於高大,也許樹種過於北方,也許是剛才的幻象,讓鐘離暮現在心裏竟然產生一點小小的亢奮,總覺得,這次會見到寧月兒,越是艱難險阻,越是性命攸關,就越能見到。
正走沒幾步,一撇頭,看到十米外的老鬆樹下似乎有什麼一晃一晃,近前一看,是風吹動著那個男孩天藍色的衣裳,而他抱著自己小小的雙膝蜷縮在樹下,臉頰、手臂上滿是刮傷,手裏緊緊握著的是一個折紙半成品。
這樣的風裏,男孩仿佛成了森林裏的一棵小小的樹。
“如果疼就點點頭。”鐘離暮輕柔地檢查他的腦袋、脖子、手臂、肋骨、腰椎、大小腿……
男孩沒點頭,鐘離暮也沒有檢查到重傷跡象。用手指擦了下他額頭劃破的一絲血跡。本來打算往飛行方向找其他人,可現在她隻是和男孩同樣靠著樹坐著,安安靜靜地,隔絕在這個時間和空間裏,此刻似乎成了最想要的狀態。
不知名的蠅蟲飛過,叫囂著正午的濕熱,陽光曬不透林中的潮濕,哪怕在正午。
寧月兒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安靜地坐著嗎?還是不曾脫離母親的角色,時刻努力讓他開口說話,像其他孩子那樣。
等見到寧月兒,也許這是鐘離暮一百個問題中第一個要問她的。
不也曾這樣和寧月兒坐在正午的林中嗎,隻不過是另一片山林,依靠著半截石碑,還有白蝴蝶停落在她的腳尖……那時陽光更白一些。
坐了一會,原本緊著的心竟然漸漸鬆了。此刻,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寧月兒坐在自己身邊吧,想到這裏,鐘離暮笑了。側臉去看男孩的時候,他緊著的拳頭漸漸鬆開,開始繼續折紙。
這一次,鐘離暮仔細觀察他的手法,翻來覆去一張紙不斷重複,折痕累累……
一開始鐘離暮以為缺紙,所以才反複折紙,現在,她覺得他不是在折紙,而是在練習,練習某種他渴望卻求而不得的形狀……
鐘離暮從口袋中拿出在咖啡館桌上撿到的紙人給他,男孩愣了一下,看著紙人,又看向鐘離暮。
隻覺得心猛然一顫,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天真無邪裏彌漫著無窮盡的迷離,迷離裏又遊弋著一兩絲的希冀。
她覺得自己看錯了或是想錯了,回過神來,眼神消失了,男孩繼續低頭折紙,卻依然沒有接鐘離暮的紙人。
放入袋中,得到當事人的默許,紙人就成了一個禮物。
兩人依然靜默地坐著。
有那麼一瞬,她想抱抱他,但又那麼的突兀和陌生。
鐘離暮想著後麵的某一天,給寧月兒描述此時此刻的情境和心情,她一定會笑得很燦爛吧。
這裏距離儲物的機尾最近,其他人最終會趕來這裏,此刻,她就想一直在男孩身邊。
……
機身折斷處,幾片大碎片露著嶄新而醒目的斷痕。寒山遠晃了晃腦袋,隻覺得頭又痛又暈,回想了一遍剛才發生的事很快明白過來了,目掃周遭,那個叫仲瑤瑤的姑娘在自己不遠處,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昏死中,其他人不在視線範圍內。
寒山遠盯著仲瑤瑤,拉緊了兩手的黑色皮手套,移動到她旁邊,鼻息尚存,又一次拉緊手套朝著她的脖子掐了下去……
“咳咳……”仲瑤瑤咳嗽起來,似乎要醒來的樣子。
寒山遠本想繼續用力,卻聽到身後隱約傳來“窸窣窸窣”的聲音,一瞥頭,不遠處的樹枝有晃動的樣子……
蹙了蹙眉,寒山遠鬆開仲瑤瑤的頸部,轉而搖動她的肩膀:“喂,醒醒,醒醒……”
仲瑤瑤緩緩睜眼,隻覺得喉嚨一陣緊,不由得咳嗽起來。
“怎,怎麼了?”她問。
“飛機出事了。”寒山遠回答。
“什麼,啊,不會吧……”仲瑤瑤揉著喉嚨,坐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除了眼前這個老頭之外,誰也沒有。
“別人呢?”仲瑤瑤問。
寒山遠搖搖頭,歎了口氣,坐在仲瑤瑤旁邊。
“教授,現在該怎麼辦?”仲瑤瑤蜷縮著身體。
“你要是能動,就一起找找其他人,不用擔心,應該很快會有救援來的。”寒山遠語重心長地邊說邊望著六神無主的仲瑤瑤。
這時候,樹林裏的聲響更清晰了。
孟幾扶著陳渴穿越樹枝,緩緩走過來了。
“幸好你傷的是胳膊,要是腿就麻煩了。”孟幾說。
“謝謝你幫忙。”陳渴滿頭是汗,手臂已經被孟幾用樹枝和藤條做了簡單的固定處理,可還是生疼、生疼的,動彈不了,心想八成是斷了,眼鏡也不知道被拋到哪裏去了。這個男人眼前的一切變得有些模糊起來,這樣看上去周遭的一切好像是一幅幅流動的油畫,它有著一種特別的美,加上身體的痛感,時間變得緩慢了,慢下來了,這是陳渴第一次體驗到時間慢下來。上一次這樣是什麼時候,他記得是一個失眠的夜晚,摘下眼鏡,從窗簾的縫隙裏看著窗外的快速路,那些疾馳而過的車打著遠光燈,還有遠處的一些燈,就像是梵高畫出來的流動的星夜。它很美。
“看,有人,有人了!”孟幾忽然揮著另一隻手臂朝著寒山遠他們喊道“你們好嗎?”
仲瑤瑤看到他們,心裏的緊張度降低了不少,緊握的雙手鬆開了些。
“得趕緊找到醫生才好,感染就麻煩了。”寒山遠看了眼陳渴的傷勢,憂心說道。
“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我記得她叫鐘離暮。”孟幾撓著腦袋。
寒山遠看了看飛機遺落的殘骸:“往機尾的方向走吧,應急和儲備物資都在那。”
“對,對,咱們的行李也在那呢。還是教授臨危不亂智慧多。”孟幾立刻說道。
“你、你兒子呢?”陳渴雖然看得恍恍惚惚,卻沒看到小男孩,忍痛問。
仲瑤瑤心裏一緊,糟了,自己剛才應該先想到他才是。
“哇……”仲瑤瑤抱著頭立刻大哭起來。
“附近沒有,邊走邊找找看吧。”寒山遠說。
“對,瑤瑤姑娘,你也不用太焦慮了,孩子體重輕身體柔軟,比咱們成人更不容易受傷。”孟幾邊安慰著瑤瑤邊往機頭的方向不安地望去。
“要不你們先去機尾,我去找找飛行員他們。也許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孟幾提議。
“這樣也好。”寒山遠站起來正抬腿往前走,忽然一陣劇痛從腳腕處傳來,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提起褲管一看,腳脖不知道什麼時候崴到的,已經青腫了,要不是站起來根本沒有察覺到。
“真得快點找到醫生了。”孟幾無奈隻好和仲瑤瑤一起攙扶著兩個傷者,四人一瘸一拐往機尾方向走去。
……
百裏微在樹林裏穿梭,蹙著眉,看著太陽和枝葉生長次序很容易辨別出了方向。放慢腳步,往飛行方向走去,一陣子之後就看到半截機頭插入土中。
陸安反複摩挲著殘骸機頭,眼淚直落。
“你沒死沒傷,哭哭啼啼什麼啊。”任風煙摘掉貂皮馬甲上的樹葉不屑說道。
“不奢望你這樣的大小姐能懂。”陸安視線沒有離開飛機,眼中一片蒼涼。
“一架飛機而已,回頭讓我爸換個新的不就得了。”任風煙繼續整理貂皮紋理。
“原本打算這次飛行之後我就退役了。一生飛行平安,卻偏偏折在最後一趟,是不是很可笑。”
“怎麼之前沒聽說。”任風煙問。
“辭職報告交上去了,沒公開呢。二十年的王牌飛行員,以後沒了。”陸安歎道,隨後胸包裏拿出一包煙,垂眼一瞄,還剩四根了,自己叼上一根,又遞給任風煙一支。
煙盡了,嗓子也有點緊了。
“飛行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架飛機也是。”陸安又點了一根。
“我還以為隻有錢是呢。”
“除了錢,人的一生總該有點別的,要不怎麼活下去啊。”陸安撚滅煙頭,點了最後一根。
“嗬,說出這樣的話,真不是你的風格,腦袋摔壞了吧。”任風煙似笑非笑地冷笑一聲。
陸安不理會她,繼續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飛機,這就算告別了,怎麼如此突然,可人生不就是突然的嗎,怎麼心裏會這麼隱隱作痛?也許腦袋真的摔壞了,竟然會有這種感受,記得父母死的時候也沒這麼痛過,這大概才算是人生裏的第一場離別吧。
“找儲物倉去吧。”任風煙看了看頭頂烈日。
煙盒見底,深嗅了口盒子裏的煙草味。本想再哀悼一會,突然很喜歡這樣的情境,又看著任風煙踱來踱去不耐煩的樣子,捏癟了煙盒隨手一揚。
“走吧,不用擔心,儲備資源足夠咱們幾個人用了,超低空墜落,他們要是有點常識也不會受重傷。”陸安進到殘骸裏找到了黑匣子夾在腋下,一路邊抽煙邊往機尾方向走。任風煙跟著,戒備地望著四周,雖然是白天,但也生怕跳出來一頭大型野獸。
百裏微保持距離地遠遠跟著他們。
就這樣一前一後到了機尾殘骸處。
機尾處。
孟幾、鐘離暮、仲瑤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應急物資和大家的行李從砸癟的金屬殼裏都搬出來了,簡單整理後,鐘離暮找到急救箱,給陳渴打了針止痛藥,固定包紮好手臂。
“謝謝。”陳渴的汗少了不少,鐘離暮給他擰開一瓶礦泉水,“的確骨折了。”
陳渴垂頭望著手臂,疼痛如此真實,可與精神的深淵相比,這還遠遠不夠。
鐘離暮擦了擦汗,檢查寒山遠的腳踝,扭傷略帶骨裂,隨後也給其做了固定,孟幾削了根枯木給他當拐杖。
“年紀大了,鈣質流失太多,老骨頭太酥脆了。”寒山遠自嘲著笑道,餘光掃向一邊坐在男孩身邊的仲瑤瑤,轉而又一臉羨慕地望向鐘離暮,隨即收斂目光,“年輕真好啊。”
那眼神讓鐘離暮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之感,很不舒服。
仲瑤瑤看著折紙的湯湯,他一言不發依然在折紙,這讓仲瑤瑤放心多了,接著找到自己的行李包,拿出幾張新的紙給他。
又過了大半個小時,陸安和任風煙也來了。
“沒受傷吧。”孟幾朝著任風煙迎了過去,擰開一瓶水遞給她。
任風煙喝了兩口,並未有搭話的意思,仿佛一切都是應該的,隨即找了一個有樹陰的地方坐下來,孟幾秉承極富有耐心的修養將她旁邊的樹枝清理走。
陸安直奔行李堆,她和任風煙的行李都被壓在最底下,一頓扒拉之後,這才找到,一包沒開封的任牌香煙落到地上了,撿起撕開,吐納之間,似乎又找到了剛才沉溺的感覺。
“還少一個人。”寒山遠看了看大家。
話音剛落,百裏微就從樹林裏安然無恙地走出來了。
少一個傷病號相當於多一個勞動力,大家鬆了一口氣。
各自沉默了片刻,最終孟幾開口了:“飛行員,現在是什麼情況?”
陸安吐完最後一口,鄭重地站起來。
“飛到中途的時候,操縱杆突然失靈,這才導致我們現在的處境。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作為飛行員,我很對不起大家。”陸安滿臉誠摯的歉意深深鞠了一躬,大家也沒有繼續責備。
“樂觀一點的消息就是我們的應急物資豐富,這些食物差不多夠我們吃幾天的了。咱們下午沒有到預計地點又處於失聯狀態,估計任氏那邊已經應急處理了,現在也許正和警方協商營救方案。所以我們隻要挨過一陣子就好了。再次抱歉大家。”
聽到“警方”二字的時候,鐘離暮稍微觀察了一下,好像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一絲耐人尋味的表情,但不是欣喜,包括她自己也是,畢竟和警方扯上關係,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大家各自拿了些食物,忙了一陣子,忽然餓了起來。
陸安從應急物資裏找到救援信號彈,可發射的時候卻失敗了,拿到手中細細一看,竟然被人為破壞了,三枚信號彈,無一幸免,嶄新的痕跡十分醒目,目光掠過這些人,心裏忽然湧起一種惶恐不安。
最後隻好清理出一片空地,在中間點起一堆篝火,用原始方式標明地點,有利於救援機搜尋。
時間在焦躁的林間流失的極慢,沒有手機幸免,也沒有欣賞風景的心情,甚至不想說話,隻能在枯坐中一邊聽著不知名的昆蟲叫聲一邊等待救援機,天空連一片白雲也沒有,藍得徹底,晴空萬裏,無心品享,潮熱疊加,讓人心更為焦躁。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在數十米高的大樹下,在真正的森林麵前,人類渺小到不值一提。時間凝固了,凝固在每個人迷離疲憊的眼神裏。看著彼此,這種情況下什麼心情也沒有,最終還是無言以對,隻有等待。
鐘離暮的餘光沒有離開過湯湯,相比現在,她更喜歡剛才和湯湯兩個人在這坐著。這一場墜機變故還從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太多的慌亂和驚恐,真有這樣的生命狀態嗎,對一切無動於衷。
百裏微去拿水,順便看了下失效的信號彈,三枚皆是拉環處被人為破壞,且彈頭處有二次破壞痕跡,匆忙之間像是未完成的樣子。
“飛行員,過來幫忙。”百裏微喊了一嗓子,陸安舍不得放下剛吸沒幾口的煙過來了。
“怎麼回事?”百裏微目光直逼信號彈。
“我真不知道。”陸安聳聳肩,目光又一次掠過眾人。被人盯著,有時會有一種莫名的直覺,鐘離暮抬頭正巧碰上他二人揣度的目光,好似他們是同一條戰線上的,又藏著某種微妙的迷離……
鐘離暮起身眼睛沒眨地走向他們,被盯著的最好回擊當然是盯回去,拿瓶水擰開,炯炯目光內似蘊藏無限力量。
“不會是你吧。”陸安被看得發毛,低聲脫口而出,可怎麼看眼前這女子都是人畜無害的模樣,又怎麼會是她破壞的信號彈呢。
百裏微扭頭看過去,陸安便不再說話了。
這個動作更讓鐘離暮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聯係,但似乎不像是自己和陸安之間買賣機票這麼簡單。但此刻的鐘離暮無心去考量這些,又拿了一瓶水回去遞給仲瑤瑤,她有時咬著嘴唇,有時咬著牙齒,十分不安。
“哪裏不舒服嗎?”
“頭特別疼。”仲瑤瑤喝了水,捂著頭,一副難耐模樣。
“還有其他症狀嗎?”鐘離暮問。
“噩夢……”她忽然目光呆滯地說,像是陷入什麼可怕的情境裏。
鐘離暮盡量保持客觀地去看待她,留意她。可是總感覺很多時候,她和一個精神病人沒什麼兩樣。
湯湯並不關心這些,隻要手中有紙就好。
陳渴和寒山遠兩個傷員靠在同一棵大樹上,背對背無語。
任風煙去翻到自己的波士頓包,拉開拉鏈取煙。
煙,有時就成了一種習慣,快樂悲傷、有趣無聊都是它。
同樣是任牌自己的香煙,遞給一邊孟幾一根,孟幾謝過擺手,他並不吸煙。
“那遺憾了,這可是限量版的,成本非常高。”任風煙自顧。眼前煙霧迷離,好似夢境之中,也是同樣的一股解不開的惆悵。
孟幾歎了口氣:“其實我很怕山,但我又努力讓自己常常在山上。”
“有受虐傾向嗎。”任風煙半笑不笑。
“嗬,隻是體驗過心愛的人死在山上卻無力救她。我想記住那種心痛的感覺,提醒自己還活著,要好好地替她活下去。”
任風煙看了他,眼中多了幾分嚴肅,沒什麼好安慰的,依然沉浸在自己惆悵的煙霧中。
距離不遠,陳渴和寒山遠也聽到了他的話,目光都不自覺地看向他。
夕陽即將沉落,暮色圍合而來,救援機還沒到。
“怕是要在這裏過夜了。”百裏微望了望天色,林中的暮色來得急促。
陸安喊來孟幾一起搭帳篷,周圍撒了些蛇粉。
最後一絲殘陽透過樹梢灑進林間,照在每個人的臉頰上,粉嫩嫩的,任風煙本就俊俏的臉顯得更加美豔了,猶若一株盛放的虞美人。
三頂帳篷搭好了,陸安喊大家過來休息,此時殘陽已經落去,樹影走向漆暗,風掃過發出的窸窣聲讓人提心吊膽。
“救援怎麼還沒來?到底什麼時候能來?我們會不會死在這?”仲瑤瑤坐立不安,甚至有些歇斯底裏,像一頭被困的小鳥。剛說完,森林裏不知哪傳來的一聲類似狼叫的聲音讓大家安靜下來,也陷入了恐慌。
墜機的死亡也就是瞬間,可被野獸啃食則痛苦漫長多了。
“咱們老弱病殘的,有防禦武器嗎?有沒有槍、弓弩什麼的?”自若的孟幾聽到野獸低吼的聲音也開始不安。
“旅遊團又不是野外求生怎麼會配置那些東西,隻有火把了。”陸安說。
“孟幾,我相信你能保護好大家。”帳篷裏的陳渴低聲說道。
“這個我自然會盡力、盡力,隻是……”孟幾覺得自己頭皮發麻,武鬆打虎說到底隻是個故事,要是這些人都指望他對付野獸,那無疑是送死。不經意看到任風煙美豔驚人的臉頰時,畏懼減緩了不少,小聲告訴她,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
“大家都進帳篷休息吧,我、百裏微、孟幾今晚輪流值守,過了今夜明天一定有人來救咱們。”陸安說。
“那你們可要小心啊。”寒山遠叮囑。他和陳渴在一個帳篷裏。
孟幾扶著任風煙,鐘離暮扶著仲瑤瑤,三個女子和男孩一起在一個帳篷裏。最後一個帳篷則是百裏微、孟幾、陸安他們的。
“對了,煙留給我吧。”陸安走向任風煙要走了她的煙,“早知道出事多帶幾包了。”煙同樣是任牌,企業內部福利。
“我想離開這,好想。”仲瑤瑤抱著膝蓋坐立不安,不斷抽泣,自顧不暇,和男孩的安靜正好相反。
“耐心點吧,都會過去的。再不行就想點美好的。”任風煙一邊說一邊想再抽根煙打發,卻發覺被陸安拿走了,隻好作罷,餘光掃過男孩。
木頭在火裏劈裏啪啦,夜風吹動火苗撲簌著,林間不時傳來無法分辨的低沉獸聲……這樣的夜難以入眠,甚至難以合眼,明天,也許是山窮水盡,萬劫不複,也許是柳暗花明,迎來新生,此刻什麼都無法預測,惶恐不安鑽進每一個神經末梢裏,不肯安歇。隨著夜風,吹過的每一處仿佛都在說這是多麼的不真實,可又如此真實。
陸安在附近巡查,沒有走出大家的視線範圍,不時地吸煙,將煙圈吐成各種形狀,看著它們在夜風中緩緩消散,打發寂寞而漫長的一夜。
遠遠地望去,透過火花,他的臉頰也顯得紅潤粉嫩,舉手投足之間還有幾分少年般的瀟灑。
百裏微和孟幾也睡不著,就在篝火旁閑聊。
“要是真有野獸,咱倆聯手應該能有勝算吧。”孟幾腦海裏早已想了無數遍這樣的情景。
百裏微添了把火:“這話怎麼講?”
“別裝了,別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嗎,你這肱三頭肌都能出來,肯定是個練家子出身啊。”孟幾瞪了一眼,仿佛在鄙視對方的不誠摯。
“這片林區不會有大型野獸的,最多是猴子。”百裏微說。
“你怎麼能肯定?”孟幾追問。
“看樹種啊。”
孟幾看不出啥,隻覺得聊下去會更無趣,反正自己最後值守,便把烤好的野芋拿給任風煙了。
“風煙,吃點熱乎東西,夜裏風涼,免得肚子不舒服……”
陳渴吃了止疼藥,漸漸睡了。
子時已過,大家都漸漸睡了。鐘離暮看著旁邊的湯湯和仲瑤瑤也睡著了,吃完東西的任風煙也躺在她們身邊,呼吸均勻。不一會,仲瑤瑤身體顫抖,喊著“不要、不……”之類的話,陷入驚恐夢境,額頭是汗,驚醒了任風煙,翻個身又繼續睡去。
帳篷外麵,隱約看到兩個人的影子,似是百裏微和陸安在遠處樹下說著什麼,或是交換值班。
總要留幾分心神給仲瑤瑤和男孩,鐘離暮還想不通仲瑤瑤的目的。
湯湯緊握折紙,睡得倒是香甜平靜,大人眼中的生死大事在他這不起波瀾。寧月兒看到他這番模樣,會上前親吻他的額頭或是撫摸他的臉頰嗎,還是隻是靜靜地看著、笑著……鐘離暮又在想寧月兒了,有時覺得她是山穀裏自己看到的鈴蘭,有時又似一株微雨中的盆栽月季,此刻自己在他身邊,感覺離她就更近了。這是一種多奇妙的安然,在這種境況下。
可是,親愛的寧月兒,我還要走多少米才能真正觸摸到你呢,鐘離暮的手在空中停了良久。她記得寧月兒的手涼涼的,冬夏都是那樣,寧月兒說,手指冰涼的人都是沒人愛的。彼時,鐘離暮在心裏說我是那個來愛你的人。
微閉雙眼,努力從一係列事情中整理思緒,鐘離暮已經看到空中浮動的條條絲線,隻是還未能連起來。
仲瑤瑤翻身起來,擦了額頭的汗,已經習慣噩夢盜汗。看了眼睡著的任風煙和鐘離暮,雖有懼怕,卻還是沒好意思叫醒她們,拿了張紙巾出去小解,左右顧盼,走路很輕。雖然篝火依稀還在,架不住夜黑風高還是有些毛骨悚然,一直走到附近能夠遮擋的矮樹叢裏。
她出去後不久,另一個帳篷裏的寒山遠也出去了,托著他那條不靈活的傷腿,他的方向也是仲瑤瑤的方向,同樣左顧右盼再輕聲往前。
從帳篷的縫隙裏,鐘離暮看到了一切。男士若是方便,一棵大樹足夠了,何必忍著腳痛舍近求遠,鐘離暮隨後也悄悄跟了出去,她並不懼怕黑夜,哪怕是原始森林裏中的黑夜,甚至有點親切,自己的工作多半都是在黑夜和寂靜中獨自完成的。總覺得黑夜是白天真實的一麵,沒有日光的遮掩,該猙獰的猙獰,該柔善的柔善。
寒山遠走進矮樹叢裏,看著仲瑤瑤往回走的背影,輕輕晃動的手臂骨架,後頸流動的線條,心裏升起一股濃烈的心願,地上一瞄,撿起一段手臂粗的木頭,快步跟上對準後腦狠狠一棒,仲瑤瑤沒來得及喊一聲趔趄著栽下去了。
此情此景超出鐘離暮的預料,如果她不上前,用不了幾分鐘仲瑤瑤就會被寒山遠戴手套的雙手掐斷喉骨了。
難道仲瑤瑤的使命已經完成,成了廢棋?那寒山遠和男孩又是怎樣的關聯呢?如果沒有這場空難,原定計劃又是什麼呢?這些問題開始在鐘離暮的腦海中盤旋且無解。
“月黑風高殺人夜。”鐘離暮聲音很輕,卻足以驚得寒山遠鬆手回頭。被逮個現行,寒山遠始料未及,有那麼一刹那的工夫愣在那裏,隨即眉頭一挑,決心已下。
“鐘離醫生,我一直沒想招惹你的,可現在你卷進來了就出不去了。”寒山遠握緊了木頭,準備找準時機下手。
“你不是月北大學的教授。在飛機上還有信號的時候我查了月北大學教職員工名單,沒有你,而且你也沒有客座過。”鐘離暮緩緩說。
怕嗎?鐘離暮自問。不是怕,心跳加快卻很平靜。還有寧月兒的麵容總在自己的腦海裏亂飛,都是笑容,自己在無限接近她。
這個平靜的“遺言”讓寒山遠又一次始料未及。也就在這個始料未及的瞬間裏,鐘離暮忽然想到無論是上飛機前還是在飛機上,包括墜機之後,寒山遠始終沒有多看湯湯一眼,更別說關注交流,也許他的目的和湯湯無關……
寒山遠確定自己追隨直覺一直沒有招惹她是正確的,臨危不亂的人著實有一種可怕感。
“她隻是暈過去了,沒死。”寒山遠說。
“的確,殺人未遂。”鐘離暮說。
“鐘離醫生,我們做個交易吧,你替我保守秘密,你想要什麼我幫你得到,長期有效。”
寒山遠提議。
“可以。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就好。”鐘離暮說。
寒山遠點點頭,僅限三個問題。
“你是怎麼得到的機票?”鐘離暮問。
“我認識任氏集團總裁任天高,我們是朋友。”寒山遠回答。
“你對仲瑤瑤的舉動是否和男孩有關?”鐘離暮二問。
“完全無關。隻是對她個人的‘興趣’。而且她應該不是這孩子的媽媽吧,這一點不難看出來,母愛不是她這樣的。”寒山遠倒是如實。
“飛機上哪些人是你的舊識?”鐘離暮三問。
“沒有。都是初次見。我以為你會問我的職業。”寒山遠說。
“我在網絡上查到了,製瓷工藝師,所以你才會手套不離手吧,為了保護你的手。也可以在作案時不留痕跡。”鐘離暮說。
聽到“作案”這個詞時,寒山遠心裏很不舒服,這樣的詞真的不應該和自己並列,突兀且有失品位。
“我們兩清了。”
鐘離暮點頭後,寒山遠拖著傷腿緩緩走回去了。
仲瑤瑤還倒在地上,昏迷著。
鐘離暮依在厚重的樹幹上,林中有螢火依稀躍動,像星星墜落到人間。可惜,身邊躺著的人不是寧月兒,這寂寞的夜晚更加寂寞了。
寧月兒曾說,她曾經在湖邊草地裏一個人待了一夜,抱著雙膝,看到了很圓月亮,灑下一片銀色月光,一點也不害怕,那是十六歲的心情。
此刻月殘。鐘離暮想象著寧月兒十幾年前的模樣和心境。如果時光肯倒流,她很想那一夜和她在一起看,嗅湖邊的氣息,看天上的月光。
終於,仲瑤瑤恍惚著醒來了,隻覺得後腦一陣疼痛,轉眼戒備地望著鐘離暮,她正懶散地靠在樹上斜望她。
“是你在背後偷襲我?”仲瑤瑤狐疑著蹙眉。
“偷襲你的人讓我嚇跑了。”鐘離暮說。
“是誰?”仲瑤瑤迫切追問,隨即又有幾分後悔的樣子。
“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告訴你。”鐘離暮說。
“什,什麼問題?”仲瑤瑤錯愕。
“拐騙兒童是重罪,你拐騙他做什麼?”鐘離暮單刀直入,驚得仲瑤瑤差點沒站穩,扶著樹倒吸一口涼氣,看也不敢看,直接奔回帳篷,沒跑出幾步,“啊--”的一聲又倒下了。
“蛇,蛇,有蛇……”仲瑤瑤哭腔尖叫。
鐘離暮過去掀起她捂住的小腿一看,果然被蛇咬了一口,卻不見蛇的蹤影。鐘離暮幫她擠出傷口處的血液。
“不知道是不是毒蛇?就算知道是什麼毒蛇也要等到明天救援來到醫院才有血清。”鐘離暮如實相告。
“你是醫生,你一定有辦法,救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真的不能死啊。”仲瑤瑤大哭起來,眼淚啪嗒啪嗒落下,就好像人生的全部委屈都借此流瀉出來了,哭的並不隻是眼前的疼痛。
有人死前會說“不想死”,那是有留戀之人或事,而仲瑤瑤說“不能死”,那必有未竟之事。鐘離暮遲疑些許,歎了口氣:“這要看你的運氣了。”作為醫生,能做的那部分已經做完了。
百裏微和陸安跑過來了,略微帶著一股煙草味。
“怎麼了?”陸安一開口,煙草味濃了些,側麵的臉頰,有一絲異乎尋常的粉嫩,像是專門塗了桃花腮紅。
“蛇,蛇,我被蛇咬了……”仲瑤瑤驚魂未定,盯著小腿上的傷口,不知道下一刻麵臨的是什麼。
陸安聳聳肩膀,他也很無奈。
百裏微湊近看了看傷口:“很幸運,不是毒蛇。”
“是真的嗎?”仲瑤瑤雙眼朦朧,仿佛看到一絲絲希望。
“從傷口形狀上看是這樣的。”百裏微輕描淡寫。
陸安舒了一口氣,事兒已經夠多了,雖然受過野外生存訓練,但都是模擬,真正的墜機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一夜要確保乘客的安全。
“都回帳篷吧,沒事別出來。”陸安說完又倒出一支煙。
這時候孟幾過來了,弄清楚了狀況,扶著仲瑤瑤緩緩走了回去。
陸安忽然覺得一陣眩暈,煙也掉在了地上。
“你沒事吧。”百裏微覺得陸安有點不對勁。
“就是有點暈,抽根煙就好了。”陸安穩了穩,擦去嘴角莫名其妙流下的口水,彎腰撿煙的瞬間,感覺心臟像是要脫落似的。
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是壓力太大了嗎。陸安心裏嘀咕著順勢坐在樹邊。
叢林前方,孟幾給篝火加了柴火,安頓好了仲瑤瑤。
寒山遠不知何時和男孩坐在篝火邊,唇角微動,輕聲說著什麼,男孩似乎沒有回應,隻是半埋頭膝蓋看著跳動的火苗。
陳渴也從帳篷裏出來走到火邊,止痛藥過勁了,小睡很難。他來了,寒山遠就不再說話了。大家一起聽著篝火裏偶爾迸發出的劈裏啪啦聲,它成了夜晚的焦點,也是安全重心所在處。
一邊的帳篷裏,孟幾不知道說了什麼有趣的事,時不時傳出兩個女子的笑聲,這寂靜涼寒的夏夜裏忽然溫暖和煦了許多。
……
“咳咳--”陸安煙抽到一半,忍不住咳嗽起來,痰裏竟纏繞些許鮮紅血絲。陸安盯著,愣住了,這絕不是什麼好征兆。
“陸安!”百裏微望著他,神情複雜。
這一眼,絕非初見,這一聲,關切非常。
陸安不知如何回應,此刻頭腦似乎都清空了,好像自己三十多年所經曆的一切在這個空白的瞬間都淡化了,不重要了。
百裏微和陸安目光朝向鐘離暮,似乎在等著一種裁決。
“把襪子脫下來。”鐘離暮輕輕說。
“啥?哦哦,好。”陸安以為自己聽錯了,然後照做。鐘離暮忽然想起咖啡館賣給她機票那晚,嘴角上揚玩世不恭,好似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此刻幾絲血絲和異狀卻讓他判若兩人。這就是生和死的區別的吧。
鐘離暮看見他的腳指甲也透著淡淡的粉紅,這才黛眉舒展,這一係列變化都被百裏微盡收眼底。
“仲瑤瑤和寒山遠的機票是你買的嗎?”鐘離暮話題一轉。
“不是,我不認識他們。”陸安幾乎沒有絲毫情緒波動,隻是盯著痰中血絲,不知道這位實習女醫生是什麼意思。
“飛機上這些人中你和誰有仇?”鐘離暮又問。
“有仇?”陸安和百裏微對看了一眼,神色都不大好看。
這兩人之間有什麼樣的關聯,鐘離暮並不是很有興趣。
陸安收斂心神,回憶了一下:“舊故隻有任風煙和孟幾,孟幾的機票來自我這。不過這兩人怎麼說都算得上朋友。”
陸安不解鐘離暮為什麼這麼問,他又拿出一根煙,準備點上。
“要是抽了它,你可真就出不了林子了。”鐘離暮奪過來,掰開一看,閃亮的水銀像銀色晨霧般隱藏在煙絲裏,鐘離暮又掰開剩餘的煙,每一支煙裏都是晶瑩剔透的細小銀點,若隱若現,這麼美麗的東西誰能想到竟然是致命的。手法專業,包卷得幹淨利落。
煙和煙盒一起裝進隨身攜帶的透明袋子裏。
“啥意思啊?”看著鐘離暮嚴肅認真的模樣,陸安有點找不著北了,卻也感覺到一定是非常不好的事。
“你中毒了。麵色粉潤、腳甲粉潤、心悸、脫力、口水、痰血都吻合突發性重度汞中毒症狀。”鐘離暮說。
“汞,不就是水銀嗎?我可沒接觸。”陸安想了又想,“啊,所以你才問誰和我有仇……”
“是吸入式,來自煙。”百裏微眉心一緊,下意識的一句話暴露了敏銳的洞察力,眉心一卷,心念:來得這麼快嗎?
“正是如此。還剩下半盒煙,目前吸入量不會致死。”鐘離暮說。
死亡,這個時而近,時而遠的詞語,近時是動詞,遠時是名詞。今日,此刻發生在自己身上成了動詞……陸安望著自己的雙手,有血管、有青筋,有彈性的皮膚,當不再有呼吸的時候,線粒體不再製造能量,軀體走向僵硬,腐爛,可能腐爛之前燒成灰,這世間不就再也就沒有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了嗎……這不該是最終的結局啊。
這一切來得好突然,好像還有很多事沒有去做,很多心願沒有去完成……那些遺恨該怎麼辦?
陸安想著和死亡有關的一切,鐘離暮和百裏微的對話對他來講就像是一陣夜風,根本沒有仔細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