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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韋孝寬驚怒交加,麵上陰晴不定……最終還是壓抑下來,保持著一貫的風度禮貌道:“沈醫生既知韋某此行目的,又何故提出不可行之要求?”

我道:“可行與否,隻在大人一念之間!草民沒讀過什麼書,不懂國家大事,但也知道,朋友相交,貴乎坦誠。我與韋大人雖相識不久,卻深知您忠孝仁義、為國為民。不知大人對草民如何看法,但草民早已將大人視作可以信賴的朋友。我從來無意欺瞞大人,在玉璧之時,我確實不知道這孩子的真實身份!兩國交戰,各為其主,拚個你死我活,各安天命。但大人有沒有想過,鏟除高歡最終受益的究竟是魏帝,還是魏國百姓?或者說隻是宇文泰一人?相信以大人的才智早就心中明了。”

韋孝寬靜靜望著我,我繼續說:“大人可否暫且拋開魏國高官、大將軍等顯赫身份,嘗試站在一個普通百姓的角度,想想為什麼原來好好一個國家會變成兩個?戰火連年,賦稅徭役不斷,老百姓苦不堪言!你們總說高歡挾天子以令諸侯,居心不良,那宇文泰呢?當真一點私心沒有,像大人您一樣把百姓和民生放在第一位?”

韋孝寬依舊沒有回應,隻是雙目炯炯望著我。我硬著頭皮說下去:“草民從沒見過宇文丞相,本不該妄下判斷,但草民知道凡事都離不開一個理字,就是一個巴掌永遠拍不響的,凡事總有個前因後果!他宇文泰要不是一個和高歡一樣的亂世梟雄,憑什麼牽製高歡,形成東西對峙的局麵多年?高歡是權臣,宇文泰何嘗不是獨攬軍政大權?大人今日鏟除高歡,最終受益的不是魏帝,不是百姓,隻是替宇文泰鏟除一個眼中釘、心腹大患而已。從此他便再無顧忌,橫行天下。大人應知,魏國以鮮卑為尊,魏帝是,宇文泰也是。不論軍事還是國事,不論在朝還是在野,均以鮮卑為尊。漢官不如鮮卑貴胄,漢人百姓深受胡人滋擾得不到申訴……如此種種,相信大人早已看在眼中。大人之功在於以寡敵眾、以少勝多,成功抵抗並擊退高軍。倘若高氏就此滅門銷跡,請問大人在朝還有何意義,憑何再立威顯赫?”

韋孝寬很是震撼,突然望著我的目光轉向遠處,若有所思。我暗忖,難道宇文泰也來了?

一回頭,還是黑壓壓的密林……黑衣人還在遠處待命,應該聽不到我們談話。那他在看什麼?

隻聽他終於緩緩開口:“沈醫生這是在為韋某思量打算嗎?”

我誠實道:“一半一半吧!我所說並非虛言,我真心欽佩大人是難得一見的好官。並且深信隻要有您在朝,百姓就有好日子過。所以我由衷希望大人官運亨通,青雲直上。朝中胡漢交雜,各股勢力並存,都有私心,但隻要實力平均、相互製衡,就能保持目前這種相對平穩的狀態。一旦某方勢力突然壯大或者減弱,那麼局勢就會轉變,是好是壞,草民不知道,但大人一定心中有數!為什麼高歡十萬大軍圍攻玉璧兩個月,援軍不到?路上真有那麼難走嗎?大人最終有盼來一兵一卒的增援嗎?”

韋孝寬沉默不語……應該是動搖了,於是我又下了劑猛藥:“還有一事……作為醫生本該保護病人隱私,但今天我就算違反職業道德,也要告訴大人,高歡已經時日不多,病得很重。就算大人今日放他一馬,他也活不過一個月。”

韋孝寬大驚:“當真?”

我鄭重點頭:“除非有奇跡,找到續命的仙丹,否則最多月餘……撐不過兩個月。”話不能說太滿,還是給自己留點餘地以防萬一吧。“所以今日再拚下去,無非三種結果,一是您滅了他們,但您也看到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二是他們反過來滅了你們,雖然我也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於是就有了第三種可能--同歸於盡!無論哪種結果,對大人您有什麼切實的益處?就算大人不介意以身殉國,可到頭來又能為魏帝和百姓掙到些什麼呢?您的損傷就是魏國最大的損失。大人何不保存實力,暫且回避此事?就利用這月餘的時間重新籌謀,安排部署。高歡一旦離世,兩邊肯定都要亂上一陣。大人何不提前應變,以保不敗之地……所以不管從大局還是自身考慮,還請大人不要趕盡殺絕!”

韋孝寬又不語。

為了活命,我繼續苦口婆心道:“至於另外一半原因,不瞞大人,確是我的私心。大人知道肅肅……就是高孝瓘,以前不知道他身份時我已視若珍寶,後來遇到高歡,才知他是渤海王親孫。但老實說,不管大人相信與否,對我而言他是誰、什麼身份根本不重要。因為一直以來,我已經認定他是我的親人,所以不惜傷了劉洪,冒著死罪出逃。還望大人不論是看在稚子無辜的份上,還是我的薄麵上,請放過他!現在的高歡也就是一個垂死的老人,無所作為。聖人也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他自己也知大限將至,隻想在臨終前回家與親人團聚,落葉歸根。大人當真不能體諒嗎?生命可貴,任何人都無法重來的!”

韋孝寬來回走動,低頭陷入沉思……時而負手蹙眉,時而握拳暗捶。我也忐忑不安,如果他最後還是不同意放過高歡,肅肅也難幸免。就算活著落到西魏,宇文泰和朝中的大臣還有皇帝能放過高歡的子孫!

突然,韋孝寬伸出雙臂將我扶起,接著又是深深一揖,道:“韋某再次拜服。沈醫生當真字字見血,擲地有聲,令韋某茅塞頓開!沈醫生總是自謙不通國事,可對世事分析之通徹,即便朝中大員亦鮮少能及。以沈醫生之才華,即便身處偽魏,終將難掩光芒,為高氏所用,到時……”他居然擔心我會為東魏效力。

我自嘲道:“也就大人您覺得我是人才,禮遇有加!既然大人一路追蹤而來,想必也該知曉我混得有多慘!擺過攤,睡過大街,還差點當了乞丐!被人砸,被人趕,還經常被人當神棍。即便後來遇上高歡一行,有了穩定的食宿,至今還被當成想要沾好處討便宜的無恥小人。我在那打雜多過當醫生。自下山以來,也就呂家村和韋大人尊重過我,能讓我這樣堂堂正正地說話!所以韋大人,就算今天您沒找我,我也一定會去找您的!因為您答應過我,送我回呂梁。我也隻認得一條從呂家村回家的路,所以能不能回去全指著您呢!”

韋孝寬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再苦再難之事,沈醫生終能化解。徒手救人一事仍被百姓傳頌,歎為觀止。可惜韋某無緣得見!”

我苦笑著擺手:“這種事,還是見的越少越好!”

我突然想起何安妮她們,趕緊問:“大人,草民那兩位同鄉,就是何醫生和柳醫生,是否已經安然返回呂家村?草民請大人的兩位護衛送她們回去,可我離開玉璧的時候,他們還沒回來。”

韋孝寬臉色一黯,我心一沉。他說:“這正是第二件韋某要向沈醫生致歉之事。韋某回到玉璧後,即派人各方查探。呂家村的鄉兵皆已返還,惟不見何、柳兩位醫生,她二人根本未到呂家村,途中莫名失蹤,同行之人找遍附近不見蹤跡。”

難道她們已經“回去”了?我又問:“那大人的兩位親兵呢?”我指的是張龍趙虎。

韋孝寬皺眉:“怪就怪在,他二人也不見蹤影,至今未歸,音訊全無!”

難道他們也跟著穿回去了?那不亂套了!

韋孝寬看我憂心忡忡,安慰道:“韋某定會繼續打探,竭力護她們周全!”

“多謝韋大人!”我也知道有些事韋孝寬也無能為力!

“如此說來,此刻沈醫生是斷不能與韋某返還了?!”

我再次點頭:“是的,無論如何我要先把肅肅安頓好。”還有杜老還昏在那呢。

“既然如此,韋某尊重沈醫生的決定。韋某會緊守玉璧城,恭候沈醫生返還。”說罷,韋孝寬大聲一喝:“來人!”

黑衣人一下全部來到麵前。

“傳令下去,高賊已遭重創不愈,全軍撤退!”韋孝寬命道。

“得令!”有五六人消失在夜色中。

韋孝寬再次若有所思地望向遠處……好像和剛才是同一個方向!如果宇文泰來了,聽了我那麼多“大逆不道”的話,早蹦出來把我剮了……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到底在看什麼?

最後韋孝寬向我一拱手:“沈醫生,你我暫別於此,希望你此行順利。若有任何疑難,可通知韋某,韋某定當竭盡全力。後會!”

說罷在黑衣人的簇擁下,反方向而去,很快消失不見。

一顆心終於放下,我一屁股坐倒,重重舒了口氣。謝天謝地,幸好他沒說派人送我們回營!我緊緊摟著肅肅:“剛才的事一個字都不能說出去,否則我死十次都不夠!”

肅肅無比嚴肅地點頭。於是我把他背上,開始向回走。唉,來的時候差點跑斷氣,回去又要走好久,這黑燈瞎火的,別又遇到什麼野獸啊!

身後一隻小手悄悄伸來輕抹我額間的汗水,柔聲關切:“蘭陵累不累?我自己走。”

“不累,肅肅不重!”我搖搖頭,其實體力早已透支,雙腿麻木到隻會做前行的機械動作了。“肅肅乖,咱們要盡快回去,你還小走不快。蘭陵是大人,不累。蘭陵還有力氣。”

溫軟細滑的小臉緊緊貼上我的頸項,全然不顧我滿身的汗臭。“蘭陵不怕,肅肅陪著蘭陵,保護蘭陵!”

心頭一暖,我不禁問:“肅肅,等將來你長大了,蘭陵老了走不動了,你也這樣背著蘭陵,好不好?”

“好!”肅肅回答得毫不猶豫,幹脆堅定。隨後又有些遲疑道:“蘭陵當真願意一直陪著肅肅,不跟杜家阿翁離開嗎?”

我微愣,原來我跟杜老的心事,沒能瞞過這孩子細膩的觸覺,他心底還是在怕我會丟下他離開。

“你個小沒良心的!”我故意換種輕鬆的方式來表達我的心意,“這一路上蘭陵表達得還不夠清楚嗎?我在哪你就得在哪。你可是我的人啊,咱們不能分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好!”清亮的回應再次響起。我看不到後麵,也能想像他的笑臉有多美麗!

“那從現在開始,你要努力學習,好好做人,把身體養得棒棒的,才能讓蘭陵安心依靠。”我心裏總有種感覺,好像十有八九回不去了,那就在這與他相依相伴一生吧!

“好!”

“蘭陵要每天睡得飽,吃得好,不幹活也有很多錢花,蘭陵也想要一屋子的丫鬟使喚,行不行?”

“行,肅肅的就是蘭陵的!”

“真的嗎?太感動了!那蘭陵先謝謝肅肅啦!”這下輪到我叫好,被童言稚語逗得開懷,一掃之前的擔憂鬱悶。

“都是蘭陵的……”

“我還要……”

“好……”

就這麼一路說說笑笑,漸漸不再感到孤獨害怕,好像人也沒那麼疲累了。

我終於看到營地燃起的火光。果然西魏兵已經全部撤退,東魏兵就地休整。

有人眼尖看到我們:“四公子回來了,四公子他們回來了!”

高澄領著幾位副將,起身從高歡身邊走過來。

高澄直接問肅肅:“孝瓘,爾等去了何處?何以脫身?”

我把肅肅輕輕放下,再顧不上禮儀形象,癱坐在地,喘著粗氣,道:“殿下,草民追至前麵的山頭,趁那黑衣人休息不備,與孝瓘公子合力用石頭把他砸暈,才得以逃脫!”

高澄好像一點都不關心兒子有沒有受傷。

“哦?”高澄明顯不信,“那人抓走孝瓘,不直接交於主謀,反而中途休息,還讓你追上了?他們的腳力可是普通人可比?”

“匪寇激戰多時,業已耗盡體力,才讓沈醫工得手的,對嗎,沈醫工?”斛律光的聲音突然傳來,著實嚇我一跳。這人怎麼總是從我後麵出現,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神出鬼沒的,就像之前也是突然衝出來救了肅肅。我一驚,不對啊!他是什麼時候跟在我們後麵的?一路上沒看到他啊!他會不會跟蹤我和韋孝寬見麵?不會的,不會的,以他狂妄的性格,加上之前的不愉快,要知道我跟西魏“勾結”,早名正言順把我大卸八塊了,還出言解圍?

是啊,他居然在幫我說話!是因為之前幫他擋了幾刀的緣故嗎?不管怎樣,我急忙點頭:“是的,是的。”

果然,高澄對斛律光的話深信不疑,隨即轉移目標:“明月兄,可曾追查到匪首?”

斛律光搖頭:“末將無能,讓爾等逃脫,請世子降罪!”

高澄急忙道:“明月兄嚴重了!事發突然,敵人有備而來,我軍得以保存,全賴明月兄領軍有方。對了,斛律老將軍保護父王時,受了些輕傷,你趕緊去看看。孝瓘,你且隨我去父王麵前回話,他剛剛還問及你的安危!”

高澄難得拉上肅肅的小手,向高歡所在地走去。我從不擔心肅肅會出賣我,反而疑惑斛律光的態度。隻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丟給我,淡淡說了句:“你的手還在流血。”便大步走開了。我打開瓶塞,聞了聞,不會是毒藥吧?

可能是我“做賊心虛”,疑心生暗鬼,但他怎麼會突然好心?我安慰自己,如果他真看到什麼,早就請我吃刀子了,哪還會特意用瓶毒藥毒死我這麼迂回曲折?這就是瓶金瘡藥而已!

士兵們草草掩埋了戰友屍體。我在傷兵處找到了杜老。他已經蘇醒,皮外傷,簡單包紮後已無大礙。

斛律光帶人尋回一輛馬車供高歡使用。跟高澄商議後,斛律光決定稍事休息,繼續趕路,以策萬全。

眾人圍成數十個火堆而坐,燒烤著就近打來的野味,補充體力。我實在不能適應清洗不到位、茹毛飲血的食物。肅肅偷偷塞給我一個饅頭,又跑回高歡那頭。

不遠處又傳來歌聲,高歡和斛律金又開始唱那首《敕勒歌》,高澄和斛律光跟著唱起來……接著,士兵也開始附和……全軍彌漫著濃濃的思鄉情愫,不少人默默流下了男兒淚!距離年關還有十多天,望著那些剛剛堆起的墳頭,我不禁想到有首詩怎麼說的: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他們的親人和愛人,永遠盼不到他們回去過年了。

沒了馬車代步,我跟杜老遭了大罪。他的腿傷才好沒幾天根本不能適應這麼大強度的行軍,我們的腳程還不如傷兵,總落在隊伍最後,拖拖拉拉。好在出發前我把肅肅塞到了高歡的馬車上,爺爺帶孫子一同坐車總沒問題吧?!我不能讓肅肅受這份罪。一天下來,我感覺雙腿不是自己的一樣,腳底起了多少個水泡,苦不堪言。高管家曾分給我們馬匹,可我們不會騎,隻能靠走的。

第二天,斛律光不知從哪找來一輛極簡的雙輪木板車。上麵簡單鋪了層稻草,套在兩匹瘦弱矮小的老馬身上,先讓兩名傷勢很嚴重的士兵躺了上去,順便特別“優待”,讓我跟杜老坐了上去,美其名曰“診治傷兵”。劇烈顛簸加上刺骨的寒風,其實也很艱苦,但總比跑路強。唉,我謝謝他了。

第三天清晨,總算抵達晉陽。城門大開,守軍列隊,百姓夾道。這種禮遇對一個不僅僅戰敗而且是大敗的將軍而言,簡直匪夷所思。

高歡早在入城前,便由馬車下來,打起十二分精神,穩坐於戰馬之上,威風凜凜地走在最前麵,向迎接自己的士兵百姓揮手致意。那叫一個意氣風發……就裝吧!

走了近一個時辰,隊伍來到一座氣勢磅礴的大宅邸前,門匾上蒼勁有力的古體四字--“渤海王府”!我不認識,聽旁人說的。

此刻朱門大開,一眾家眷、親兵跪地相迎,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齊聲高喊:“恭迎渤海王班師。”

高歡一行紛紛下馬,我和杜老也向前靠了靠。

高歡率先扶起最前麵一位將軍,看年紀應比斛律金和高歡都小,卻多了一份儒雅的沉穩。

高歡一把將他抱住:“賀六渾不聽孝先規勸,草率出兵,落得如斯下場,悔之不及!”說著,老淚縱橫。

叫孝先的將軍與高歡一樣感慨萬千,語帶哽咽:“王不必自責,自六鎮起事以來,孝先與王並肩作戰二十餘載,大小戰役無數,勝負實乃常事。王且好生休養,待重整軍容,孝先定揮鞭策馬,與王再戰玉璧!”

“可惜孤已時日無多,還望孝先護我高家兒郎!”高歡感傷不已。

接著高歡將一旁的兩位宮裝婦人扶起:“夫人,快快請起!”

究竟哪個是他夫人?一個年長,一個年輕,都是五官立體的塞外美人模樣。高歡的目光卻停留在年長的美婦身上,深情道:“昭君,辛苦了。”

中年美婦道:“妾身不足掛齒,倒是王……一路辛苦,回來就好!”

高歡點點頭,對後麵的人大聲道:“都起來吧!”

“多謝王/父王/祖父!”眾人齊呼,紛紛起身。

接下來換高澄帶領這方人馬見禮:“兒臣/臣見過母/王妃、各位夫人,見過段將軍,見過各位將軍、大人!”

兩位宮裝美婦一起道:“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高歡居然有兩位正妃!在我的認知裏,古代男人雖然妻妾多,但正妻通常都隻有一個,必定是家世顯赫,或者早年結發。

高管家遣散兵馬到晉陽城守軍處報到,由什麼婁將軍統一編排安頓。隻有斛律金父子等級別較高的將領隨高歡一同入府。而我們則作為醫工得進府內。

高澄走近年長的王妃身旁,親昵地喚了聲:“阿摩敦!”王妃慈愛地為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柔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阿摩敦”就是鮮卑語中母親的意思。高歡的發妻本是鮮卑貴族的女兒,姓婁,閨名昭君。當年一眼看中了還是無名小卒的高歡,不但執意嫁他,還傾其所有助其成事。夫妻相濡以沫三十載,婁昭君不但為高歡誕下六男二女,還深明大義地在高歡需要聯合柔然部落時,毅然將正妻之位讓給了柔然公主。所幸高歡雖是梟雄,但不薄幸,珍惜夫妻情分,所以出現了兩位王妃並列的情況。這位婁王妃雖然已有六個兒子,仍然心胸寬廣,善待高歡其他姬妾以及她們的孩子,同等看待。所以高歡長年征戰在外,很放心將府中一切全權交由她管理。

大門一關,高歡再也掩飾不住病態,頹然欲墜,近身之人傾力相扶。

婁王妃命道:“來人,快扶王入內廂!王,妾身已召全城名醫候命。子惠,你且引領各位大人廳堂稍坐!不得怠慢!”

高澄答道:“兒臣遵命!”

隨即仆人抬著竹輦急步來到,將高歡安置其中,抬向居處。婁王妃急率一眾女眷跟隨而去。

高澄一揮袖:“各位大人,請!”

我本想帶著肅肅一起跟過去,卻被高管家攔了下來:“四公子,兩位醫工請隨老奴至客房暫歇。待王病況穩定,再行安排。”

用過丫鬟送來的午膳,院落裏突然響起兩個年少的聲音:“九叔,四弟當真回來了?”

“早前父王傳來家書,提及找到孝瓘,一並帶了回來!適才高總管也說他就在這。看了不就知曉是真是假!”聽聲音兩人年紀應該差不多。

之前說話的少年又道:“聽我娘說,四弟之前因染上痘瘡被送至城郊別苑休養,怎會讓祖父遇上?”

另一少年說:“此事我也不甚了解。隻道父王和大哥頗為惱怒!”

敲門聲起,我打開,兩個英俊清朗的少年站在門外,都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隻是古人早熟,眉宇間要比我們那個時代的同齡人更沉穩些,顯大一些!

其中一少年問我:“閣下可是一路照顧我四侄兒的沈……沈……嬤嬤?”

頓時“容嬤嬤”那張老臉浮現在腦中,我……至於嗎?我沈蘭陵自從來到古代就沒美過,如今還淪落到被個小帥哥叫“嬤嬤”……內心無比鬱卒!

這小子肯定不知從哪得知肅肅回來了,但消息又不全麵,所以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就憑外表猜了。不過我的年紀的確很可能比他媽還大,所以一聲“嬤嬤”也算恰當。

“你們是……?”我問。

還是這個少年答道:“吾乃高湛,渤海王九子。他是我大哥、就是世子高澄的長子,高孝瑜。”

果然是叔侄關係,隻是年紀更像兄弟。

“草民見過兩位公子。”我拱拱手,“孝瓘公子在這呢。”

肅肅有些靦腆地開口:“九叔,大哥!”

還不及反應,高湛突然跑去掀開肅肅的衣服,一邊說:“哪有什麼痘瘡?白白嫩嫩,不見一絲痘跡。這下大嫂可有的辯解了!”言語之中頗有點幸災樂禍的興奮。

我急忙把肅肅的衣服拉好。高孝瑜也開口詢問:“四弟,你不是在別苑休養,怎會在外與祖父、父親相遇?”

肅肅搖搖頭,還是認真答道:“四郎不知。那日被人帶離,到了呂梁山……後來遇到蘭……沈醫工,再後來又遇到祖父……就回來了。”

“哈哈哈……正德,你四弟人是挺美,可嘴怎麼這麼笨。該不會……該不會是個癡兒吧?哈哈……”高湛毫無顧忌地捂著肚子大笑。我臉黑了一半,這什麼親戚啊!

“我長年與你一起讀書嬉戲,四弟品性如何得知?”高孝瑜嗔了高湛一眼,又問,“四弟,你當真不知是何人帶你走的?”

肅肅搖頭。高湛又笑:“果然癡傻,什麼都不知道,就讓人乖乖帶了出去。高家有此癡兒,父王怎能不被氣死?”

我運氣,剛要開口,門外傳來幽幽女聲:“是馮翊管教不力,讓小叔見笑。”

高湛斂去笑容,向門外之人一揖,頗為恭敬道:“大嫂!”

隻見一年輕美人領著一個目測比肅肅略大的小正太,緩步跨門而入。華衣美服,羅裙迤邐,五官秀麗,緩鬢傾髻,高雅端莊,儀態萬方……看得我不禁有些出神。

這時,美人身後的丫鬟大聲喝斥:“大膽!見到世子妃,當朝馮翊公主,還不行禮參拜,杵在中間作甚?”

我一回神,急忙躬身又拱手:“草民見過世子妃殿下。”

“你這是何禮?粗鄙不堪,一看便知毫無教養!”那丫鬟不依不撓道。我一愣,這禮一開始就是跟著呂勝學的,韋孝寬也沒說什麼不對啊。倒是劉洪說過我無知,不像女人,難道……真有問題?

“住口!”世子妃謙和道,“沈醫工不必見怪。沈醫工不是朝中之人,又非士族出生,自不懂禮儀,無須自責。”

我尷尬笑笑,心想我什麼時候自責過?肅肅和高孝瑜同時屈膝道:“見過母妃!”

世子妃溫和地將他們拉起來後,肅肅又對世子妃身邊的男孩多喊了一聲:“三哥!”

那男孩頗為自如地點點頭,對另外那兩個少年道:“九叔,大哥,多日不見,孝琬甚是想念。”

原來他叫高孝琬。很明顯這位世子妃娘娘隻是高孝琬一人的生母。因為是高澄的正妻,所以妾室所生的孩子都得稱她為母!

世子妃端坐於桌前,緩緩開口:“孝瓘,你離府多日,遍尋不獲,我甚是擔憂。不過卻由此化去一身頑疾,還得你祖父賜名,也算因禍得福!你可記得何人帶你上山?你可曾到過別苑?”

因禍得福?她說得輕巧,從呂梁山下來這一路可謂九死一生,波折不斷。再說了,哪個孩子不是剛出生就有名字,肅肅這麼大了爺爺才給起個名字還叫福?!作為嫡妻,世子府出了這麼大的紕漏,追究起來,她的責任最大。

肅肅搖搖頭:“孩兒沒去過別苑,也不知曉何人將我帶上山。”

高湛又笑著插嘴:“大嫂,這四郎蠢笨得很,不及孝琬一半,你可高興?”

“小叔!”世子妃正色道,“出了這麼大的亂子,父王身體又抱恙,府中上下皆憂心忡忡。可否不要玩笑,若讓父王瞧見……”

提及高歡,高湛立即嚴肅起來,站在一旁。

世子妃柔聲對肅肅說:“待你祖父身體安康,回到世子府後,母妃一定為你詳查,斷不叫你白受了委屈可好?”接著,世子妃轉頭對我說,“沈醫工歸還四郎,勞苦功高。今日本宮先帶走四郎,明日派人前來重酬。”

什麼,難道……這就要帶走肅肅了?人家可是名正言順的“母親”!

不,不行!事情還沒搞清楚。高歡的病根本撐不過一個月,到時誰能保證肅肅不再受到從前的傷害?……高澄?算了吧,根據這些日子的觀察,他雖然是肅肅的親爹,可親情淡薄,我覺得他還不如高歡靠得住!

正想著該如何拒絕,高管家火急火燎地找來了。人未至,聲音先到:“沈醫工在嗎?沈醫工,沈醫工……”

“我在,我在!”我急忙大聲回應,引來世子妃蹙眉,丫鬟白眼,但礙於高管家是高歡的人,都不便發作。

高管家氣喘籲籲道:“王的哮症又發,禦醫和王妃召羅的名醫都開了方子,但一時都不能見效,王透不過氣,隻說您有法子。沈醫工趕緊隨老奴過去吧。”

“好!”剛好我也需要時間空間,好好想想怎麼處理肅肅的事!我挎上醫箱,習慣性拉起肅肅。世子妃急忙道:“既然沈醫工有要事耽擱不得,孝瓘就此交由本宮照看吧。”

我向她躬身一揖表示感謝,卻堅決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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