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餐廳上方的玻璃吊燈亮起,一張長桌橫在餐廳中央,桌子上擺放著玻璃裝飾的三個燭台,每兩個燭台中間擺放著鮮花點綴。李管家年近五旬,頭發已略顯斑白,但動作依舊幹練有力,他換下色彩鮮豔的紅色桌布,轉而鋪上一張精致的白色亞麻桌布,每一個折痕都細致熨平,直至平整到沒有一絲褶皺。隨後,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套套精美的骨瓷餐具擺上了桌子,似乎每一隻碗筷的擺放位置都縝密地思考過。原本他費盡心思在主座上擺放完餐具,可又覺得不妥,便將主座的餐具移到了長桌的左側第一個位置。
沈檀謙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餐廳,管家看到他有些詫異,“二少爺,還沒有到用餐的時候。”
“我知道,我隻是隨便看看,我記得以前這裏不是餐廳。”
“這地是三姨太選的,”管家繼續擺放著餐具,銀質的刀叉閃爍著微光,與水晶酒杯交相輝映。沈檀謙看著餐廳的布局,伸出手來去觀摩擺放在餐桌對麵的花瓶,“那是老爺生前最喜歡的花瓶,一定要擺在他吃飯時能看得到的位置。”
沈檀謙聽完把花瓶放回了原處,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花瓶掉落在地上,驚到了管家。
“二少爺你沒事吧?”
“沒事,別收拾了,就這麼放著吧,反正我爹也不在乎了。”
沈檀謙離開餐廳向外走,緊挨著餐廳的是沈檀月的房間,此時的沈檀月坐在窗前,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手指繞著手帕聚精會神地看著房間裏孫明釗。孫明釗拿著報紙,正讀著上麵刊登的愛情小說《幻夢》,這是孫明釗閑暇時候常做的事,也是沈檀月教他識字的代價。
“他的頭發黑亮垂直,眉毛斜飛如劍,鼻梁高挺嘴角冷傲棱角分明,生得風流雅致,宛若黑鷹,那是她在歌舞廳與他的初見……”
“什麼是歌舞廳?”沈檀月問道。
“就是一群年輕人喝酒跳舞的地方,現在的人都喜歡去那種地方,在那裏可以一起徹夜狂歡,不分男女,沒有尊卑,但求一醉。”孫明釗說得像是去過一樣,其實他多數時候也隻是站在門外。
“但求一醉?”
孫明釗看著沈檀月臉上的笑容,不禁露出為難的神色,“二姨太是不會讓你去那種地方的。”
“現在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
“二哥回來了,他會帶我去的。你再說說,外麵還有什麼地方好玩?”
沈檀謙常年在外,家裏人對他的行蹤都一無所知,隻有沈檀月知道二哥在淮水,那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在沈檀月房間的上層,是三姨太的房間,三姨太坐在鑲嵌著銅邊的梨花木梳妝台前,案子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首飾盒,她穿著一件尚未完工的旗袍,半透明的絲綢輕柔地搭在她的肩上,露出內裏的繡花小衣。她每天都要化上好幾次妝,按理說老爺剛走,她這麼打扮給誰看呢?
可她還是洗去白天的妝,拿出一盒細膩的珍珠粉,輕掃在肌膚,隨後又用修長的手指蘸取少量的鵝蛋粉,輕輕拍打麵部,對著鏡子左右察看之後,拿出了眉筆在眉處緩緩移動,細致地勾勒出眉頭稍寬、眉尾略細的柳葉形狀。丫鬟萍兒站在一旁,一個勁地稱讚三姨太生的天生麗質,這張臉蛋就算是什麼粉都不抹,也能豔壓整個華平了。
二姨太腮紅選的是淡淡的桃紅色,唇部的珊瑚紅更成了整張臉的點睛之筆,但做完這些還不算完,她又從裝滿首飾的盒子內,挑出最耀眼的珍珠項鏈戴在了脖子上,正在端詳之際,隔壁傳來的異響,惹得她翻起了白眼。
二姨太方才將算盤摔在了地上,珠子滾落了一地,此時又把桌子上擺放的賬本推倒在地上,漕運的生意全都是嚴重虧損的狀態,讓她氣不打一處來。但這通脾氣似是常有的事。
沈檀謙從二姨太的房門外向著沈檀書的房間走去時,正撞上管家,管家站在沈檀書的房門前,用指頭的關節輕輕敲了兩聲,“大少爺,用飯了。”
2
沈檀謙率先在餐廳落座,他坐在左側第三張椅子上坐下。緊接著是三姨太走進了餐廳,坐在了右側第二個位置上。
“來得挺早啊,”三姨太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在外麵那麼多年,隻學會了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心急的人,才能吃得上熱豆腐。”沈檀謙點燃了一根香煙,三姨太露出了笑容,隨手也要了一根。
二姨太帶著沈檀月隨後走了進來,聞到煙味就皺起了眉頭,沒好聲地說道,“這裏是吃飯的地方,不是煙館,晚輩不懂事,你也不懂?”
三姨太滅了手中剛燃起的香煙,沒有接二姨太的話茬,轉看向了沈檀謙,“這煙不錯,什麼牌子的?”
“洋貨,我那還有,喜歡送你一些,”沈檀謙也隨手掐滅了手中的香煙。
三姨太坐在右側第一個位置,看向了主座的空位置,沈檀月坐在了左側第二個位置,緊挨在沈檀謙的身邊。沈檀月開心地看著沈檀謙,擠眉弄眼的似乎在打著兩個人才懂的秘密招呼。
沈檀書最後走了進來,坐左側第一個位置,至此左側三個位置坐滿。
“嫂子呢?”沈檀謙對安勝英充滿了好奇,可是礙於家裏的體麵,他並沒有急於去求證一些事情,隻能以叔弟的身份旁敲側擊。
“已經讓丫鬟把飯送到大少奶奶屋裏了,”管家說道。
“這不是還有位置嗎?”沈檀謙看向了管家,“讓她下來吃飯。”
管家為難地看向了二姨太,沈檀書卻言語低沉地衝沈檀謙道,“把煙滅了,坐到我身邊來。”
沈檀謙滅掉了手中的香煙,沈檀月站起身子,準備跟沈檀謙交換位置,沈檀謙卻一把按住了沈檀月,自己站起了身,說道,“把我的飯也送到屋裏去。”
“坐下!”沈檀書言語中帶著嚴厲,看向了管家,“去叫大少奶奶。”
三姨太聞言看了二姨太一眼,讓安勝英那個女人上這張桌子,怕也是沈檀書的主意吧,兩個聯手整這麼一出兄弟不和的拙劣戲碼,三姨太想到這裏,不屑地哼笑了一聲。
管家離開餐廳,不消一會兒的工夫,便帶著安勝英朝著餐廳走來,高跟鞋的聲響引得三姨太翻起了白眼,麵前的飯菜是徹底吃不下了。安勝英站在餐廳門外,被管家引到了右側第三個位置,沈檀謙的對麵。沈檀謙看向了安勝英,試圖將舞廳遇到的馮雨霽與眼前的安勝英聯係起來。
三姨太擦拭著嘴角,瞥了一眼安勝英,道,“往日這裏,可沒有你的位置,婚禮都沒辦,還真把自己當成少奶奶了?”
“三妹!”二姨太敲了敲桌子,“你若是想吵,就出去。”
沈檀書看著二姨太,說道,“二娘,我想明天把這張桌子換了。”
“這是老爺親自……”管家話說到一半,便感受到了沈檀書鷹視的目光,忙換了個話頭,“是,大少爺,換成什麼樣子的?”
“換成圓桌,還有以後做的菜,不用分成小份,這樣擺在每個人的麵前,大家各吃各的,關係都疏遠了,聽得明白我的意思嗎?”
三姨太嘴角發出輕蔑的嗤聲,“剛習慣老爺換的規矩,現在又要改回去了。”
“我們有我們自己吃飯的規矩,沒有必要事事學習洋人。”
“那老爺在的時候你就應該說呀,現在說什麼規矩,我看是你自己的規矩吧,”三姨太話說到一半,聽到了沈檀謙的笑聲,又沒好氣地問道,“你笑什麼呀,我說得不對嗎?”
“我隻是覺得晚娘說得對,大哥你這個時候當家,恐怕還有點早。”
二姨太看著兩兄弟意見不合,臉上露出了一閃即過的笑容,當起了和事佬,“隻是換個吃法的問題,又不是不給你們飯吃。”
二姨太一語定音,事情像是就這麼定了下來,“按檀書說的辦吧。”
管家應了聲,剛準備離開,又被沈檀書叫住,“昌盛的親人尋到了嗎?”
“找到了,有個姑姑,那筆錢是拿了,不過說路途太遠,人就不來領了,讓咱們幫忙葬了。”
“宮崎英男被殺這事,你應該聽說了吧,”二姨太問道。
“聽說了。”沈檀書應道。
“聽說那個日本人是在淮水的天鵝飯店被殺的,”沈檀謙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安勝英的表情變化。
“我還得到消息,他在臨死的那一晚,裴家的人去找過他,你們覺得會是裴家人幹的嗎?”三姨太說道。
本來沈檀謙插話進來,已經讓二姨太不愉快了,三姨太又補上了一句,更讓這個嚴肅的場合變得像是賣菜砍價的街市口。
“誰幹的以後會查清楚,現在關鍵的是,日和商會派了新的人來,老爺好不容易打通的關係,又要重新搭建,老爺不在了,裴家這次肯定會摻和進來,”二姨太憤憤地說道。
沈檀書放下了刀叉,拿起手巾擦拭著嘴角,端起了手邊的酒杯,緩緩說道,“我已經讓人打聽了來接替宮崎英男位置的日本人,二娘放心,這生意裴家人進不來。”
二姨太歎了口氣,“最好是這樣,如果這筆生意談不成,沈家工廠可能就保不住了。”
“原來那個日本人對沈家這麼重要,這麼說來,凶手可能是跟沈家有過節的人,”安勝英事不關己地說道。
“那一定是裴家人搞的鬼,爹爹在世的時候就說過,裴家沒有一個好人!”沈檀月本不想加入這枯燥的對話,但聽到裴家,還是忍不住插嘴進來,意識到二姨太正看向自己的時候,忙低下頭乖巧地吃飯,不再多嘴了。
“也不見得,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為非作歹,愛國誌士鋌而走險,也屬正常,你們忘了之前的事了?”
“什麼事啊?”沈檀月雖然不常言語,但從沈檀謙口中說出的話,就忍不住會好奇。
“檀月,吃好了嗎?”二姨太問道。
“吃好了。”
二姨太太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擦拭著嘴角站起了身,“我也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看著二姨太起身離去,三姨太也緊隨其後,白了馮雨霽一眼,便離開了餐廳。
3
月色悄然灑滿雕花窗格,沈檀謙將身上的西裝脫了下來,倚坐在床頭。縈繞在他眉間的,除了表麵上和睦、實則隨時分崩離析的家人,還有來路不明的安勝英。沈檀謙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說不清過了多久,門外駐足的人影引起了沈檀謙的注意。
“誰在那?”
聽到沈檀謙的詢問,門外的人影快速地離開了,就在沈檀謙還在遲疑之際,樓下突然傳來了玻璃摔碎的聲響。沈檀謙衝出房門,奔下樓去,看到亮著燈的浴室突然滅了燈,方才的動靜似從裏麵傳來。
沈檀謙果斷地衝進了浴室,黑暗之中一隻手憑空出現,抓住了沈檀謙的肩膀,試圖將沈檀謙反身擒住。沈檀謙猛地別過身來,用手抓住了那個人的手腕,是一個女人的手,但他也顧不得那麼多,將她抵在了牆上。
周遭一片黑暗,外廳搖晃的光透過彩色玻璃折射出曖昧的光線映在了兩個人的身上。沈檀謙走廊搖晃的光線中,看到了安勝英那張濕漉漉的臉。
“是你?”安勝英驚道。
“發生了什麼事?”
安勝英被沈檀謙牢牢抓住,兩個之間隻隔著一層簾紗。安勝英低聲說道,“衣服。”
沈檀謙移開了目光,脫下了外衣,披在了安勝英的身上。
“有人拿走了我的衣服,還滅了燈。”
“你看到那個人的樣子了嗎?”
“沒有,”安勝英突然驚呼一聲,踉蹌了下來,跌倒在沈檀謙的懷中。
沈檀謙這才看到,方才的香水瓶摔碎,碎屑割傷了她的腳踝,“你先坐下,我去開燈。”
安勝英拉住想要去開燈的沈檀謙,“不要!”
“我需要給你清理傷口。”
“別開燈,”安勝英盡可能地縮進沈檀謙的外衣之中。
沈檀謙見狀隨手拿起燭台,用微弱的光芒照亮她受傷的腳。銅質浴缸占據了浴室不小的空間,熱水蒸騰起氤氳的霧氣,安勝英斜倚在浴缸的一側,沈檀謙小心翼翼地單膝跪在安勝英的麵前,袖口隨意地卷起,手中拿著一塊幹燥的棉布,神情凝重地為安勝英清理著流著血的傷口。
“忍一忍,很快就好。”沈檀謙言罷,小心翼翼地用棉布蘸出藥水,輕輕擦拭著安勝英傷口周圍的血跡,每一個動作都盡可能的輕柔。
安勝英咬緊下唇,眉頭微蹙,但並未發出聲音,隻是偶爾睫毛輕顫,顯示出她的隱忍。浴室內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般,唯有霧氣凝聚的水滴落在浴缸中的聲響與兩人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沈檀謙恍惚中覺得自己並不是在給安勝英包紮傷口,而是為那晚的馮雨霽。
“馮雨霽隻是一個筆名,”安勝英說道,“我不想別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沈檀謙錯愕地抬起頭來,察覺到安勝英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在這個時候,浴室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安勝英看到沈檀書被孫明釗推了上來,二姨太和三姨太跟在後方,三姨太有些幸災樂禍地看向了臉色發青的沈檀書。
“沒事吧?”沈檀書問道。
“馮雨霽她……”沈檀謙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更正道,“大嫂她的腳受傷了。”
“我沒問你!”
“我沒事。”安勝英勉強站起身。
沈檀書的輪椅緩緩靠近了安勝英,車輪碾壓著地上玻璃碎屑,發出刺耳的聲響。沈檀謙讓開了身子,絲毫沒有留意到沈檀書輪椅手握的隱蔽位置有很深的抓痕。
三姨太笑著道,“要不說年輕人就是手腳快,我們聽到動靜,立馬朝這趕都還遲了你一步。”
沈檀謙不甘示弱,反駁道,“我看是有人故意慢人一步趕來的吧。”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檀謙走到浴室的門邊,看著已經被撬毀的門鎖,說道,“有人在大嫂梳洗的時候,使了絆子,拿走了大嫂的衣服,還故意熄了燈。”
三姨太一聽這話,有些急了,“誰幹的?是我還是二姐啊,難不成是檀月?家裏就這麼幾個人,潑臟水的時候,小心不要濺到自己身上去。”
“明釗,把少奶奶扶回房間。”沈檀書鬆開了安勝英的手,孫明釗把毛毯隨後裹在了她的身上,橫抱起來,離開了浴室。浴室中隻剩下沈檀謙、三姨太和二姨太幾人。
待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沈檀書才緩緩開口道,“有一件事,本來我想在晚宴的時候說的,但二娘和晚娘回去得早,便沒找到合適的時候開口,正好現在大家都在,我就在這說了,我準備辦一場正式的婚禮,告訴所有人,勝英是我的太太,希望你們今後也把她當作大嫂、當作兒媳、當作沈家的一分子對待,過去的事不準再提了。”
三姨太看了二姨太一眼,狠跺了兩下腳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