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林送來了三個做事利落穩重的宮女,還有兩個乖順嘴甜的小太監。
用西林的話來說,這五個人都是經過她精挑細選,絕對不會出差錯的宮人。
如若皇後不滿意的話,她還可以再送其他人過來。
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不過沈晚寧一句不願意的話都沒說,隻是欣然收下了這些“眼線”。
不僅僅是眼線,也是西林確保沈晚寧真的會按時喝藥的棋子。
他們每到喝藥的時間點,便會立馬出現,直至盯著沈晚寧喝完,才會找借口又離開。
沈晚寧掐指算過,按照藥材的用量,她會死在西林孩子七歲的時候。
但西林顯然不想等這麼久了。
她如今尊為皇貴妃,兒子又被封為太子。隻要皇後死了,她便是鐵板釘釘上的新皇後。
於是新來的太醫加重了湯藥的劑量,也增加了服用的次數。
湯藥喝多了,沈晚寧便總是嗜睡。
大部分的時間,她都躺在貴妃榻上靜靜聽著禦花園的熱鬧聲響。
一牆之隔,兩處卻恍若兩個世界。
“娘娘,該喝藥了。”宮人端著湯藥進屋,扇了扇香爐飄出的煙。
香氣彌散,沈晚寧的意識又開始變得模模糊糊。
她咽下苦澀的湯藥,重重咳嗽起來。
她咳得身子拱起,遠遠看去,她的身形好似一個耄耋老人,隨時都會跌倒。
這一幕皆被幾個宮人看在眼中。
見他們竊笑著離去,沈晚寧才不動聲色地展開沾血的帕子,方才渾濁迷茫的眼神也恢複了清明。
帕子上的血跡已經變成暗紅色,代表著毒已入肺,神仙難救了。
正當她思考時,殿外傳來一陣嘈雜聲。
隻見陸羽一身黃袍常服站在院中,身後跟著若幹太監。
那幾人正在費力地砍伐院內的樹幹,不多時功夫,半邊院子的枯樹都已經被砍倒。
陸羽注意到沈晚寧的視線,沒有回頭,語氣平靜:“你這院子裏的花草都枯了,鏟掉才好來年種新的。”
沈晚寧沒有回話,隻是倚靠在門扉上,看著他們將自己心愛的花草統統鏟死,隨後混著泥土一起倒入車內。
她總是在過這樣的生活。
自登基後,她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所珍視的、愛惜的,都會被人想方設法的奪走、毀去。
他們訓誡她:你是皇後,不可被別人捉住軟肋,更不能被摸清喜好,否則隻會成為旁人的把柄。
借著這樣“為你好”的由頭,從沈晚寧養的狗,到她愛看的戲文,最後到她身邊信任的人,統統都在沈晚寧的生命裏消失不見。
沈晚寧垂眸,反問道,“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陸羽皺眉,麵露不悅:“沒什麼其他的理由,你能不能別總是這般想太多,難道不累麼?”
話音剛落,門外負責除花草的侍衛上前稟報道,“陛下,宮裏的花已經全部拔除了,保證喜貴妃不會再因為嗅到花粉難受了。”
此話說罷,院內的氣氛霎時變得尷尬起來。
沈晚寧輕笑一聲,並未再多追問。
她早就猜到了與西林有關,隻是在賭陸羽會不會主動交代罷了。
現在看來,陸羽也知曉此事荒唐。
可他願意為了西林當這個荒唐的人,願意為她去不惜得罪任何人。
可笑,真真是可笑。
“看著你的樣子,傷應該好的差不多了。”陸羽忽然開口。
沈晚寧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疏離禮貌的笑容:“勞您掛心了,一些皮外傷而已。”
其實箭傷傷至骨頭,對沈晚寧而言,留下了無法痊愈的後遺症。
每逢潮濕陰冷的天氣,她的傷處都會疼痛難捱,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這些未來的事情,都與沈晚寧無關了。
“遇刺那日的事情,西林已經原諒你了,朕也不會繼續追究。”陸羽說。
他居高臨下的說著這些話,仿佛當日阻止刺客出手之人不是沈晚寧,仿佛被刺傷、九死一生的人也不是她一樣。
沈晚寧緩緩閉上眼,將心緒吞咽,片刻後方才開口:“當日,隻是一場意外,我會在慶典結束那天,與西林妹妹道歉的。”
陸羽聽到了想要的答案,這才鬆了鬆語氣,搬出從前他用來圈住沈晚寧的那套說辭,說道,“晚寧,你已經是皇後,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你也明白,大慶的未來不能沒有皇嗣繼承,朕希望你與西林破除隔閡,日後做朕的左膀右臂,朕方能安心治理朝政。”
沈晚寧看向遠方,雙眸雖然泛著光亮,可仔細去看,卻不難看出眸底的那一抹空空的死氣。
沈晚寧笑容淡漠:“好。”
陸羽沒有多留,他撤掉了沈晚寧的禁足,但沈晚寧並沒有出門。
她整日誦經念佛,好似真的已經了卻了身外事,隻想做佛座下衷心的教徒。
院內所有的花草都被拔掉,昔日充滿生氣的院子,如今光禿禿一片,隻剩下當初小杏親手為小太子做的秋千,還孤零零的懸在空地上。
風一吹,秋千吱呀吱呀的搖晃起來,仿佛還能聽到從前他們的嬉笑打鬧聲。
沈晚寧被風吹的一激靈,渾濁的眸恢複了片刻的清明。
已是午夜時分,宮內一片靜謐,稍許風吹草動都顯得尤為清晰。
沈晚寧沒有回頭,隻是靜跪在佛像前,低低問道,“何時回來的?”
身後的黑夜中緩緩走出一身著飛魚服的男子,他長發高束,腰後別著一把長劍。
月光傾灑而下,照亮他陰沉、蘊著怒意的眼眸。
“一炷香前。”越淵回答:“娘娘,事情我都已聽說。可要我出手?”
沈晚寧抬眸,直直看向莊嚴的寶相。
佛像流露出慈悲的神態,似乎世間眾生所犯的錯,他都會去原諒。
“不用了。”沈晚寧開口:“先太子的事情,調查的如何了?”
越淵作為沈晚寧最衷心的貼身侍衛,七年來,一直侍奉左右。
他武藝高超,哪怕是麵對數名高手,也從不會占下風,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後來他跟隨沈晚寧入宮,甘心金盆洗手,做了大內侍衛,但隻聽從沈晚寧的命令。
一年前,南疆騷動不斷,他領命平複戰亂。
這一別,這宮中竟是徹底翻天覆地。
越淵悔恨不已,惱怒自己沒有留在主子身邊,叫那群賊人有機可乘。
於是他在啟程回京前,就秘密開始調查宮中出現的變亂,期間也一直給沈晚寧偷偷飛鴿傳書,告訴她自己的歸期。
而沈晚寧要他查的,也隻有先太子溺亡這件事。
“已有七成答案了。”越淵頓了頓。
他正猶豫時,沈晚寧先一步開口:“是我之前的猜想,是麼?”
越淵壓低嗓音:“是。隻是證人已經全部死了,現在的線索並不足以指證真凶。”
“沒關係。”沈晚寧又閉上眼睛,她轉動手上的佛串,聲音輕到近乎要融入風中。
她說:“我不需要指證,我隻需要答案而已。”
遠處傳來煙花炸裂的悶響聲,黑夜裏有光亮一閃而過,照耀沈晚寧手心的那串佛珠。
紫檀木所製成的珠子血跡斑斑,縱使浸染著濃鬱的檀香氣,也難以遮掩住這股刺鼻的氣味。
這是浸在小杏血水裏一整日的珠子,也是那丫頭曾經虔誠禱告,為沈晚寧求來的祈福珠串。
祈福?
沈晚寧閉上眼,隻覺著如墜寒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