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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手指時間的手指
曹慶國

家已老去

你不知不覺地走到老屋場,這個你曾經居住了數年的古城老街的一角。

老屋在小巷深處,曲曲折折好幾條巷道相連,把許多牆壁、瓦簷和院落連接一起,既像生活的迷宮,又像生之艱危時的一道道屏障,充滿伸縮和韌性,不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也不是輕易就可斷裂的。

冬日下午,陽光吃力地穿過雲層,斑斑點點地投影到老屋蒼桑的牆壁上,寒風沿著巷弄時緊時緩地掠過來。穿過三截巷道,斑駁的故園就呈現在眼前。五間小瓦房已破亂,院內荒草叢生。父母已撒手人寰,老屋空置已久,如收割後的莊稼地,又如散場後的茶肆。

門口和隔壁的五戶鄰居搬走三戶,僅剩的兩家房門半掩,你打量著久違的老層,兩眼迷離,欲言又止。

院子裏的梧桐兀自空長,孤寂地守望老屋。

記憶總是悄然地從心靈深處掠過,如一道閃電,讓我們中止庸常生活的繁瑣糾纏,看到雲卷雲舒的幽香。

城關鎮和你的出生地石花鎮一樣也是穀城縣的千年古鎮,因水而興。《湖北省穀城縣地名誌》記載:“穀城鎮(現為城關鎮)地處南、北二河之間,為衝積平原。南為起伏的山巒,漢江橫亙於東,地勢西高東低。”城關鎮老街是繼石花鎮東門街之後你又一成長的沃土、心靈的驛站,17歲以後這裏儲存著父母姐弟及你的氣息,青春歲月的第二個重要年輪從這裏起步,生活漫長的跋涉在這裏開始。

老屋背靠老街,麵對中碼頭街。

老街東起南河道子口,西至新街街口。東西走向,長240米,寬4米,是南河、漢江水運馱來的街市,它繁華的時候往來商賈行旅絡繹不絕,街市巷道人聲鼎沸,會館書院、旅館、商行、鹽莊、茶館、影劇院、浴池等一應俱全。木柴竹子堆積如山,土特產碼滿倉庫,五金雜貨、副食零賣、小吃糕點排列其中,嘈切之聲不絕於耳。眾多遺跡至今保存尚好,它收藏著逝去的時光,保留著記憶的線頭,漫步其中,如同在時光邃道中穿越。

從家裏走出巷子是中碼頭街,它東起南河邊,西至文峰亭,東西走向,長470米、寬5米,直抵南河中碼頭,在陸路尚未通達的時期,人們從中碼頭上船順流而下到襄陽、下漢口,溯河而上到保康、房縣、神農架。“日停木帆船三百多隻”,人們站在磯頭看那木船木排魚貫而至,挾帶著來自山外的陌生氣息和奇異傳聞。新鮮的消息攪亂了小鎮的寧靜,一向本份的後生不再安分,吵吵著要離家遠行。奔騰的南河水和碼頭文化賦予了老街子孫們的向往和憧憬,也鑄成了他們的艱辛和磨難。

父親離休後與母親在這裏相依為命,撫育孫輩,共度餘年。父親每天接送學生、買菜,母親在廚房拾掇。父母養大了我們,又忙於照護孫輩,這是他們的樂趣和寄托,也是他們的恩澤。一代代人就這樣相互幫襯,走向久遠。

獨處一了隅,父母喜歡有客自遠方來,總是盡其所有熱情款待,酒肉自然不能缺場。菜是在離家不遠的鴨子坑買的,酒是在巷子口“王德記”打的。菜端到小方桌上,父親陪客人小酌兩杯,母親總是待在一旁忙這忙那,喊來喊去遲遲不來,這是她過去做縫紉時留下的習慣,等到別人都吃罷了,飯菜快涼了,她才端起飯碗隨便扒上兩口。父親過去幾十年裏上山下鄉、跋山涉水給鄉親們放電影,顛簸勞頓後喜歡喝上兩口,酒量不大。

“王德記”是街口一爿副食店,老門市,因經營此店的師傅姓王名德安,且經營有道、廣有口碑而得名。王師傅早晚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說話和藹可親、不慌不忙,與大人小孩都合得來。他沒有兒女,和老伴相依為命。“王得記”兩間門麵,一間櫃台,另一間擺放著方桌、板凳,那些挑擔的推車的熟客總愛來此小坐,打上二兩小燒,買點花生米或蘭花豆之類細酌慢飲,一是為了解讒,二是為打一杵、喝口氣,王師傅忙碌之餘不忘和飲者東一句西一句的談古道今,他們的見麵似乎具有某種默契。王師傅從學徒幹到掌櫃,一輩子以此營生,也以此為樂。據說他早先賣過糯米糍巴,在劇團兌過開壺,後到合作商店從業,從縣城東門幹到南門,從南門幹到過街樓,最後落腳中碼頭西街口商店,三街兩巷、三教九流跟他都熟悉,是公認的厚道人、講究人。醬油醋茶、糖果煙酒,稱好裝好後,一掏口袋,喲——忘記帶錢了——沒有關係,下次送來,該幹啥幹啥。有幾次母親煎魚臨了發現瓶子裏醋用完了,你拿起醋瓶一路小跑,眨眼功夫就回來了,終究不誤事的。

本分厚道,是鄰裏之間最純樸的尊敬,也是小鎮人安然自若的經驗。像“王得記”這樣的講究人並非少數,在年複一年的日子裏,街坊鄰居彼此都熟悉,知根知底、知冷知熱、知遠知近,那是一種天長日久的廝守,不是如今日那些一次性的、一見之後就永不相見的人事,所以一個人說什麼要守住操守,注意形象,不肆意妄為的。

節假日回去,每每看到母親倚在門前張望,看到兒子推著自行車走近,她忙上前幫著扶著車把,這個場景後來那麼清楚地定格在你的印象裏,伴隨你在人海裏穿梭,成為閑下來時多次回放的柔軟的一幕。

你在這裏如饑似渴地閱讀文學名著,信心滿懷地伏案進行文學創作。魯迅等經典名著,開啟了你稚嫩心靈的文學憧憬,而在璀璨的文學夢境裏,生活的困厄得以淡化。你活在年青的生命不免會有的輕狂和憂鬱之中,一點也沒有想到即將到來的長長的日子,會給生活帶來怎樣的艱辛和磨難。

隨著年齒漸長,當青春的苦悶不知不覺中來臨,當生命的哀愁襲上心頭,一個又一個的任性和迷茫出現了。那時你貪戀小巷外的世界,曲折的小巷讓你厭煩。任何遠方的信息、遠方的光亮都讓你留戀。

一個個陌生的人物,一個個異樣的場景,展現出令人遐想的絢爛,讓你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路。

你不顧一切地要走過去,不管是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哲人說“任何你想要的東西,都在恐懼的彼岸”,不識水性,無舟無橋,你的遠行一個個夭折,你隻是關注它的一個過客,盡管近在咫尺,卻失之交臂。

好長一段時間總愛迷失,經常需要自我拯救。

人時常有迷茫的時候,但經曆迷茫,得到了磨礪,學會堅強,迎來生命的成長。

後來才發現少了父母為自己遮風擋雨,什麼都得獨自麵對,一次次領教生活的嚴厲無情。

寒來暑去,花開花落,這之中飽受生活磨難的大姐因患癌症英年早逝,之後一生艱辛的父親溘然長逝,後來母親也駕鶴西去,父母、姐姐,還有早在那艱難的歲月裏不幸去世的爺爺奶奶,他們在彼岸相會。每年清明,你都到河對岸的山上去祭奠,為親人們送去祈禱,祝他們在天堂安好。今年遭遇“新冠肺炎疫情”,你不能到山上去祭奠,暫且以文代祭吧,遙致一瓣心香。

當年你從這裏出發,意氣風發地去領受自己的日子,四十年過去了,帶著周身的風塵又回到這裏。心裏禁不住有些悲傷,有種灼痛……

或許日子到了今天,即使是為了自己,你也應該回頭去認真查看一次,在大半生都過去之後,在經曆了這麼多的跋涉和掙紮之後,對於父母親人、對於老去的家,總該說點什麼吧?

當你抬起不再年輕的麵孔,心裏對自己、對老去的家有一陣難過的低語。

那個當初執意要離開的家,那個大得足以裝下所有不滿和委屈,在接受發泄後默默安撫兒女們的家,才是無條件為你隨時開放的避風港。

家對子女們的付出是不計功利的,是天長地久的,因為它的包容與忍讓,你學會了任性,習慣傷害。它無邊的寬容,一度寵壞了你,卻也深深地教育了你。隻是在經曆了長長的奔走之後,在被別人傷害之後,方才發現家對自己是多麼慈愛,對家的傷害是多麼不該,多麼可恥,可這時,光陰不再。

所謂父愛母愛,其實就是動物之愛、本能之愛,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假若你自以為是地要掙脫她的庇護,她沒辦法攔你,也不會攔你;而當你在外麵受了傷,突然回到她身邊時,她會毫無怨言地為你舔傷,絕不多言。

分別讓你想清楚許多事情,而重逢則讓你看清真意。你是個聽從內心召喚的人。

屋簷上散布著草莖,窗戶上鐵柵欄鏽跡斑斑,睹物思人,驀然驚心,歲月無情,它侵蝕著、蒼老著,在悄無聲息中改變一切。你凝視著,感歎著,從中真切看到時間的力量。時間能改變一切,時間終能撫平所有。

家雖老去,但它年輕時的情形會久遠地存留在你心裏,讓你出行和歸來有了一份期盼,讓你匆忙的身影不由得放慢腳步,去傾聽時光留下的漣漪,去感悟生活的真諦。家年輕時給了你無數次的接納和包容,家老去時仍以另一種方式給予你溫暖和啟示。

家是什麼?家是仁慈的養育與關愛,家是理解與接納的港灣,家是湧動的親情,家是難以割舍的眷戀。

梧桐和草莖在風中搖曳,天色漸漸變暗,巷口時而響起電動車駛過的聲響,車和人消失在一街的輕塵裏。在穿越與感懷中,你和老屋似乎都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學會與生活和解。

揮別老屋,目光和心都是濕漉漉的。路燈亮了,你驀然回過神來,轉身朝巷口走去,誰的手機裏響起電視劇《夜隼》主題曲,“我要穿過這泥濘,把黑暗看清再次遠行,擦亮這黑夜般的眼晴。”歌聲飄進耳朵,感覺特別深沉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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