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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慶國

我的東門街

你寂然走在東門街斑駁的街麵上。

《湖北省穀城縣地名誌》記載:“東門街,東西走向,長430米,寬8米。石花鎮、東門街居委會駐地。”《石花鎮街道圖》標明,東門街北起“老(河口)白(河)公路”南至“石花大橋”,呈一個不規則的“u”形。

自打年邁的母親送到這裏的“夕陽紅”,你無數次走過這條街,一到禮拜天,先搭乘縣內公交,經過沿途七八個站點,行駛一個小時抵達終點。終點站在位於老白公路路邊的鎮汽車站門前,繁華而擁擠,一下車就有電動車主招攬生意,你就快速折向路對麵,左拐即步入東門街;再走過150米快到橋頭時,右方出現一個牌坊,抬起頭即看到上麵鐫刻著鬥大的三個字“東門街”。記憶中的東門街主要指東起石花大橋橋頭、西至西河街這一段濱河的老街。

母親仍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見麵總說,四兒,你來了,剛開會?你啞然地點點頭,默然地坐在床邊,和她說上一陣話,或者默默地望著她,抑或開杯茶遞給她。母親驚詫兒子的蒼老,總說四兒,少操點心,免得掉頭發。你郝然一笑,心想凡夫俗子能操多大心,無情歲月摧人老,時光無情罷了。

母親一生要強,靠縫紉手藝和父親養大五個子女,恩德自不待言。但她頭腦簡單、率真任性也把一些事情複雜化,導致父親過早離世,也使兒子仍受困擾。想著這些恩恩怨怨,無不令人充滿無奈和悲歎。但忠厚善良的父親終其一生對母親沒有一句怨言,他們相濡以沫、甘苦與共,父親尚且如此,作為人子,夫複何言?父母對子女的哺育是不計功利的,這在父母這代人身上表現得最為充分。在你成長的過程中,父母表現出最大的寬容和耐心,從不報怨和放棄,他們總是等待,等著兒子走出迷惘輕狂。這一點今人恐怕很難做得那麼好,包括你自己。

仲夏時節,來往行人不多,商戶們坐在門口朝行人張望,一種本能的打量,沒有望客上門的急切,反而有一份淡定和悠閑。商戶多是遠鄉近村的農民,為了孩子上學而在此落腳,學生讀書是主要,錢掙多少在其次;或者是早年外出打工者,手裏攢了些錢,為了照顧家庭老小而在家門口盤下店鋪掙點活錢,原本沒有多大奢望,圖個穩定和自在而已。

遠遠飄來筷子兄弟的《父親》,若隱若現,就像掠過臉龐的風一樣,讓你緊縮的心有所舒展,連帶著想起什麼?卻下心頭,又上眉梢,欲言還止。

街道上鋪著鵝卵石,鞋跟與石頭的每一下接觸都生出咚咚脆響,將一種滄桑感以震顫的方式傳導進耳鼓,散發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抒情氣息,不絕如縷,似近又遠……這個瞬間,你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朋友。你們,曾經很長時間鑲嵌在彼此的生活中,成為一段逝去時光的溫婉見證。後來,你忙著趕路忙著經曆忙著成熟,盡管生活在同一個縣境,但平日裏不能相見,似乎也無意相見,飄落在各自的日子裏,既湖海相忘,又時而想起,總相信聚散有時,一切隨緣。遲疑不決之間,三十年過去了,一個個白天和黑夜,多少念頭浮現又隱去,隱去又浮現,揉搓著人的衷腸,追逐著人的匆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你出生的地方,這裏那裏零落著童年的記憶,滄桑而荒蕪,盡管漫長的歲月早已將過去變得麵目全非,但這街的走向,街道左右的巷子以及街下邊的那條河仍然大致如昨。你竭力在頭腦中搜索遠去的童年,電影院,東風小學,龍王井,藥鋪,雜貨鋪,新華書店……這些留下你童年歡樂和和眼淚的去處,這些伴隨你走過童年蒙懂歲月的見證,別來無恙?

《穀城縣誌》記載:“石花鎮原名石花街,位於縣城西部19公裏之石溪河彙入北河處。因地扼鄂、豫、川、陝古山道要衝,清時曾設巡檢司署,民國時設‘縣佐’。該鎮以商業繁盛著稱。民國時期,全鎮有老街、東門街、新街、西河街、東河街和蒼台街等6條街道,總長2300米,街道建成區麵積約0.8平方公裏,房屋建築麵積約37萬平方米。”六十年代末,隨著二汽落戶十堰及紅山機械廠等三線廠礦落戶穀城西南,石花街益加繁華,車輛來回駛過,行人熙熙攘攘,旅社飯店響起南腔北調。市廛喧囂,不絕於塵。

但居民的生計並不輕鬆,為了營生,隔壁的李大伯拉著板車跑河南販運紅薯幹,王叔叔起早摸黑到西南山區打柴,就在你長身體的時候,因家大口闊,父親又好朋友,每天隻吃兩頓飯。母親就恨活少,不是站案板裁剪,就是伏下身子踩縫紉機,飯都顧不上吃,以至於患上嚴重的坐骨神經疼。

可這些並不耽誤你童年的快樂,除開蹭電影,就是到河邊翻石頭逮螃蟹,堆沙包看著過河的車蕩起的波浪把它衝垮。家裏窮,沒有玩具,你就把靠背椅係上繩子當車子拖,沿著東門街來回跑,把家裏的椅子挨個拖得後腿短去一截,一坐上去就人仰椅倒。有一次正拖著椅子跑,不遠處花炮廠發生爆炸,震耳欲聾,濃煙四起,你駭得掙斷繩子撥腳就往家奔。

就在你把自己交給一麵草地、一條河流、一截巷弄,盡情撒歡、盡享童趣時,變故突然而至。1971年,七歲的你隨家下放,被一副板車拉到了30裏外的一個小山村,那個離公路10公裏的長長的山衝,阻斷了你了望原野的目光,那些年你怎麼走也難以走出去,直到1979年通過高考才離開那裏。生活艱辛而坎坷,你鼓足勇氣翻過高坡,原以為一馬平川時,卻原來是另一次跋涉的開始,又一個遠行的起點,新的困厄又接踵而至。如果你知道前方的路如此荊棘載途,你會不會還願意往前走?不過你願不願意都無關緊要,無論風和日麗還是風雨交加,還不是都得往前走。況且,詩和遠方,誰能拒絕內心的召喚?

石花鎮是全縣兩個縣轄鎮之一,常住人口眾多,鎮電影院當年僅次於縣電影院,隔三岔五就有放映,是大人小孩眼熱心跳的所在。你家住在電影院斜對麵,音響聽得很真切。聽到響動,你的魂就跑了,慌著掙脫母親的看管往外跑。當時隻有五六歲的你特別愛看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海岸風雷》《寧死不屈》等,看了一遍又一遍,總是看不夠。真要跑出去了,母親也隻好作罷,她太忙了,哪能跟著你屁股後麵?你隨著散場的人流鑽進屋裏,沉浸在電影情節裏,興奮莫名,但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如今,電影早已散場,空留餘音讓人懷想。

東風小學仍然書聲朗朗,你出生的六二年正值困難時期,父親要上山下鄉放映,母親忙於縫紉,沒有條件上幼兒園,又無人照護,於是在不足六歲時家裏就把你送到東風小學。沒有啟蒙教育,年紀又太小,老師講的課似懂非懂,害得你數學英語基礎很差,後來盡管依靠自己努力鑽研有所補救,但文史哲上來了,英語仍相差甚遠,以至於報考研究生時拖了後腿,影響不可謂不大。

龍王井尚在,井台上還雕刻有“龍王井”三個字,已棄之不用,隻是作為一個老物件保留而已。當年一街兩巷的居民都在這裏打水,井麵較寬,水井很深,早晚時候,井台周圍人群彙集,歡聲笑語不絕於耳。由鄉井到鄉親,同在一個井裏吃水,能不唇齒相依、守望相助?到了夏天一走近老井就覺得有一絲涼意。每次從井邊經過,望一眼深深的古井,就心驚膽戰,免不了產生敬畏,並進而對傳統產生敬重,對故土產生依戀。有人打水時一不小心,把掛在胸口上的鋼筆掉下去,心疼無比又無可奈何,隻好等到師傅淘井時打撈。

沿著街心往西走是中藥房,現在仍是藥店,感覺開間小了些。當時藥房裏麵有一張深褐色的條椅,供人歇息。對麵是黑亮的、長條的櫃台,櫃台後麵是寬大的暗紅色的藥架,分布著一個挨一個帶著銅環的抽屜,分門別類裝著各種藥材。藥架上麵擱著一隻隻瓷壇。你曾好奇地進去過,踮起腳坐在條椅上,看見一個削瘦的老爺爺戴著眼鏡,瞅著藥方撥打算盤,嘀嘀嗒嗒嘀嘀嗒,緊一陣慢一陣。他抬起頭,目光透過眼鏡斜斜地瞥過來,你一陣心慌,溜下條椅就往外跑。

雜貨鋪與中藥房挨著,櫃台上擺著一排玻璃瓶,裏麵裝著各種點心,每次由此經過,都能聞到一股香甜,讓人口舌生津。一家人早上賣餓,母親給姐姐兩毛錢,路過雜貨鋪時買一個蛋糕,這是你獨享的待遇。由於長時間不吃早飯,那時你的腸胃很差,不知道餓,但那蛋糕鮮美的味道已經沁入味蕾。後來你想方設法想買到小時候吃過的蛋糕,味道卻相去甚遠。

順著雜貨鋪往前走便是新華書店,在鄉村上中學時,你曾翻山越嶺到鎮上新華書店為學校挑書,把書裝好捆好,站在書架前翻看小說,愛不釋手,在身上搜來摸去,湊夠六毛錢買了本《澱上飛兵》,盡管餓著肚子挑著書回去,但買書的快樂抵銷著饑餓。這本書在同學們之間借來傳去,伴隨你從中學到高中。它讓你加深了對電影《小兵張嘎》的理解,並對白洋澱十分向往,後來路過保定,好想下車到白洋澱一看究竟。書店不知何年已改換門庭,在小鎮日漸擴張的身軀上,萎縮成細小的筋脈,稍不留意,便會擦肩而過。你打量了幾次,才看清方位,禁不住投去表情複雜的一瞥,似在向青春致敬,也像在與童年告別。

長途跋涉,尋尋覓覓尋尋,這中間,你一次次失去自己的天地,又一次把把它找回來,從藏在父親身後到獨自麵對,從親人為你引路到失去父親和大姐,往事如煙,遙遙而過,於是便有這故鄉的上午。

一個又一個晨昏,一段又一段往事,早已收進時間幽惚的暗處,此刻隨著腳步的回歸,似真如幻地重新在眼前晃過。你拿出手機站在街頭巷尾拍照,在撳動快門的瞬間,將內心的潮汐一並按進畫麵。一陣涼風從巷子掠過來,像上帝的手撫摸疲倦而疼痛的周身,給你一種爽朗的快意。這些年來,生活的慣性讓你不知不覺地也加入某種追逐,你遠不是種子選手,終有一天,在匆忙的奔走中,突然感到氣短胸悶、腳步虛弱,這時你疼痛的身體讓你生出一種渴望,渴望回到當初出發的地方,和那些遠去的事物親和,將生命的根脈、將自己的內心看得清楚。想想兒時的童真、青春的質樸和故鄉的養育,還有什麼重負不能放下,還有什麼糾結不能解開?

白晝正溽熱而喧鬧地展開,來往行人多了起來,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清醒。或許,在進入東門街的一個個瞬間,它古老的節奏和深邃的寧靜,已將你的負數歸零,重新調整到從容不迫的狀態。船的力量在帆上,人的力量在心上,隻要初心不改,矢誌不渝,就一定能抵達新美的彼岸,更好地守望心中的東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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