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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手指時間的手指
曹慶國

懷念父親

1

沒有一種感情可以與時間抗衡。無情的歲月能衝淡一切悲傷,撫平所有的傷痕。父親撒手人寰已經六年了,我已經從當時那撕心裂肺、喪魂落魄的悲痛中蘇醒。我日複一日地為生活奔忙,身陷在無盡的煩亂之中,父親的音容笑貌已日漸遠去。歲月就留在老屋那褪色的天花板上,回響在小巷那青苔斑斑的石徑上。這不大像我們無數次溫情脈脈地說到的人世,黃昏裏朦朧的燈火中,黎明時依稀的光亮裏,不知有多少軀殼在這裏托生,然後又匆匆消失。化為嫋嫋的青煙,或風中的一聲歎息。

又是秋天,陰雨連綿。父親的身影不斷在我夢中、眼前閃現,瀟瀟的雨絲扯出了我悠長的思緒,禁不住對父親平凡而坎坷的一生思量不已。父親於1928年陰曆9月28日出生在鄂西北一個相對富裕之家,求學期間萌生了向往光明、追求進步的思想。1949年7月,正在鄰縣中學讀書的他,背著父母和新婚妻子,毅然投筆從戎,追隨南下的大軍一路呼嘯前進。先在廣西十萬大山剿匪,後調中南軍區政治部工作,任電影放映員、文化教員等。他儀表堂堂,能寫會畫,躬逢開國伊始,百端待舉,求賢若渴,他有著盡情馳騁的廣闊天地。然而,福禍相依,他隻是憑樸素的感情和一腔熱情幹事,對人事的複雜和微妙渾然不覺,還有些孤傲和清高,引起同事的誤解和不滿。他受不得委屈,又不善於溝通,思想上頗有抵觸。提職時他被冷落,情緒一落千丈。戰友的愛與家室的矛盾更是雪上加霜。於是他心灰意冷,天天鬧著轉業。1955年12月,在領導和戰友們的惋惜聲中,他轉業回老家參與組建縣電影放映隊。從此,他爬山涉水、走村串戶巡回放映,在那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為人們送去寶貴的精種食糧,一幹就是一輩子。

2

六年的軍旅生涯應該而且完全可以為父親一生奠定基石,可惜陰差陽錯,閃光的一麵成了黯淡的經曆,他由一個弄湖兒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參與者。有次,我到縣人武部去查父親的檔案,軍事科科長了解了他的經曆後,感歎不已,情不自禁地說:“他要是莫鬧著回來,前途不可限量。太可惜了!”他在部隊的表現應該說是出色的,小時候我多次玩弄過他榮獲的獎章和紀念章,可惜在那動蕩、艱難的年代,大家都沒把它當回事,多次搬家時已遺失,想起來都可惜。父親對那段經曆不常提及,但對軍人具有天然的好感和信任。在他不多的閱讀中,除了古典小說就是軍旅作品。高中時我讀陸柱國的小說,父親看到後十分高興,言語中流露出對過往歲月的無盡懷想。下鄉放映時,他總愛在烈軍屬家中落腳,為他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在春節時為他們寫春聯,自編自畫擁軍愛民小幻燈。我知道父親還有一個深藏的心願,那就是希望我長大後去當兵,接著走完他沒走好的軍旅路。高中畢業後我選擇了深造,父親總有一絲遺憾。

父親轉業到地方工作後,家庭出身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那個遙遠、閉塞的山區小縣,人與人之間經常為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相碰,出身問題成為有些人信手拈來的靶子。他不曾獲得與其資曆、能力、實績相稱的職務,一生中最高的頭銜是電影隊長,頂多相當於生產隊的小隊長。在我幼小的記憶中,一有風吹草動,父親準跑不了。“文革”中他作為保皇派受到毒打,先是被關進黑房子,後來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

經過命運的顛簸和逆轉,父親對功名利祿看得很淡,對已對人寬容和豁達。他性格內向,不善言辭,接人待物誠摯實往,不卑不亢,從不曲意逢迎。這樣的性格和為人,在那充滿勢利和算計的環境中,吃虧和委屈在所難免。父親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什麼事都無言地扛著,很少表露和發泄。血氣方剛的我卻深感不平。有一次我曾經指責他太窩囊太無用。現在想想是多傷父親的心,又是多麼幼稚。實際上父親心中的苦悶堆積如山,劣質煙抽得很凶,紅薯幹酒一日兩頓。父親同母親吃力地嗬護著他們的孩子,當是很不容易了,又能要求他怎樣呢?日子並不像我們一樣看重自己,我們所置身的環境所能給予我們的東西,是可憐的有限的,因而是瑣碎而艱辛的。父親,今天當生活的嚴酷在我青春的額頭上姿意雕琢,當疾病,衰老、孤獨在我的日子裏熒熒閃爍,當憂傷的淚水不時淤塞了我走向大海的步履,我才真正讀懂了你,讀懂了你堅強的無言,你無言的堅強。生活告訴我們,必須承認無法克服的人性缺陷,必須學會忍耐和退讓,我們都是凡夫俗子,各有各的脆弱和局限,不可以讓無法排解的個人情懷削弱我們的神經。不要輕易向人展示自己的脆弱和疼痛,那除了讓傷口發炎之外,沒有任何益處。

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聽天由命,自暴自棄。我懂事後發奮讀書、刻苦鑽研,與早年的經曆不無關係。

3

父親有點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母親生下三個女兒後,父親臉上掛不住了。我的出生令他喜形於色,深感欣慰,恨不得把我放在掌心裏,拴在褲腰上。那時,正值饑饉後期,家境又不好,全家人一日隻吃兩頓飯,隻有我例外。也許母親懷我時營養不良,我兒時飯量很小,而且常常不知道餓,所以我沒能繼承父親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怕我遭受災禍,他們把幼小的我打扮成女孩,紮著小辮子,穿著花衣裳。我成了全家的中心,父親外出放映,母親夜以繼日地縫紉掙錢,照護我就成為大姐、二姐的天職。

父子情深。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每天晚上,即使刮風下雨,即使深更半夜,隻要父親沒落屋,我都堅持不唾,也不許關門,一家人隻好陪著。我粉紅的小臉緊貼著父親胡子拉碴的臉,聽他講著故事入睡。在哺育我們的過程中,父親也盡情享受著生活的溫情和甜蜜。

父親從不以世俗的標準看待兒子,不管是舒心還是煩心之時,他從未流露出對我的菲薄和失望。他不稀罕兒子做好大的官、發好大的財,他認為隻要走正道,盡力做事就行了,知足常樂。他總能替人著想,不難為別人。一次在同父親相坐品茶時,見我有些憂悒,耄耋之年的父親喃喃地說:你若是有點背景,若是別人的孩子,若為人圓滑點,早就不是這個樣啦!父親,你的理解和鼓勵令我深感寬慰,我真的好感動。那段時間正是我人生路上一段艱難的日子,諸事不順,幾乎所有的門都對我關閉了,我幾乎看不到前途的一絲光亮,剩下的隻是生存。我被生活遇到牆角,我有些懷疑自己,又不知如何是好。父親,你的胸懷,你的善良,讓我重新振作起來。

這些年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麵對斑駁陸離的社會生活,開始失去寧靜和耐心,被膨脹的欲望所支配,坐臥不安,心煩意亂,說話失態,辦事失度,動輒惡語相傷,寬容心幾近崩潰。相比之下,經過戰爭洗禮和嚴酷磨難的父親那一代人,倒是顯示出了堅強的人性力量。他們無疑掌握了生活的真諦,既能善待自己,也能寬容別人。的確,在這個充滿生存焦慮和優劣竟爭的時代,隻有寬容才能生存。

辛勞一生的父親到了頤養天年時,單位效益每況愈下,退休費不能按時、足額兌現,這使他總想幫襯兒女們一把的心思每每受挫。兒女們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立業,隻有孝敬父母的義務,哪能再依靠父母呢?可父親總想著子女們,生怕我們餓著凍著,經常從牙縫裏省點錢,為這家買個電飯煲,為那家買輛自行車,他忘情地做著這些,誰也勸不住。

參加工作後,我不知在窮忙些什麼,很少對老人噓寒問暖。看著父親日漸衰老,腰彎背拱,步履蹣跚,我意識到老人的時日不多了,星期天我就帶著妻兒回家陪伴他。高血壓、心臟病迫使父親不再貪杯,父子倆就喝茶閑聊。父親對眼下社會道德水準的下降頗有微詞,對於如何根治他有自己的見解.

4

我的兒子出生後,父親像當年得到我一樣歡喜。他和母親一個抱孫子,一個打下手,忙得連上廁所都一路小跑。

兒子半歲時,正處在青春期的弟弟因心情煩躁,為一件小事同我發生爭吵,嚇得兒子號啕大哭,父親十分惱火,說你們都給我滾!這本是一句氣頭話,不能當真的,可妻子較真,她撿拾撿拾,抱著兒子就走。當時天都要黑了,父親不知如何是好。我有點衝動,說了父親兩句,這是我成年後唯一一次數落父親。他平常很在意我,因此我的不滿令他難過,就像真做錯了什麼事。此後兩個多月我們沒有回去,父親對孩子牽腸掛肚,又不好往這兒走,他和母親黯然神傷,一時很失落。突然無事可幹的父親就經常在街上轉悠,給孫子買不燙手的小碗、小缸子和一些玩具。二姐怕父親孤獨,好說歹說把他接到襄樊家中,好茶好飯待著。可父親整日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茶飯不香,勉強住了兩天,就硬是回來了。等再見到父親,陡然感到父親老了許多。

隔代人親,孩子為風燭殘年的父親帶來無限歡樂。孫子上幼兒園時,他每天接送,雷打不動,別人偶爾找他打牌、下棋他都不應承。臨近年關,父親帶著孫子滿世界跑,一會兒買回兩捆蔥,一會兒割回一塊肉。他始終走不出物資短缺的陰影,年貨辦得很早,什麼都買,以至於後來發現什麼都買貴了,臨近年關,還要便宜些。

父親和母親生活一貫節儉,有什麼好吃的總是首先想到我們。臨走的前兩年,父親腿腳不便,眼晴也有點不好使,還經常硬撐著騎自行車為我們送饅頭、水餃等等。我們住三樓,父親不上去,喘著粗氣站在樓下喊孫子和我的小名。我們接過東西,要他上來坐一會兒,他總不肯,默默地走了。多少次,望著父親老態龍鐘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暮色中,我眼中噙滿淚水……父親,你過於局促了,你總怕麻煩別人……沒有的事,父親……

就在兒子苦苦尋覓一條生路時,父親熬不住了,他走了,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他原諒了人世間所有的不對。我把父親摟在懷裏,千呼萬喚,他再也不理我們了。世界在我眼中破碎了。我找不到路了。我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從此我再沒有可以傾訴委居傾訴痛苦的最好朋友了,從此我再沒有疲憊時可以依偎的大樹了,也再沒有人在十字路口給我予光明的指引了。

父親沒有想到自己的歸宿來得如此勿忙。我把他餘溫尚存的遺體摟在懷裏,看見他眼角的淚滴久久不幹,他肯定有好多話來不及交代。那幾天他的眼淚總不幹,這應該是分別的前兆,可我們都粗心大意了。如果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一定有話要對兒子說。你這個忠厚、善良的人,一定會說你不欠誰錢,誰人對我們有恩。你會把最好的朋友介紹給你的兒子。你對他們說,這是我的後人,將來遇到什麼難處,請你們順手幫一把。

我們把他的骨灰安放在長滿鬆柏的山坡上,把他送入墓穴,一鍬鍬把土填進去。在他墳頭擺上祭物,為他燒紙,送他到另一個世界。我相信他不會走遠,他依然在另一個世界守護著我們。我眼晴一閉,就看見他站在我身後,我聽見了他的呼吸,聞到了他的氣息。也許有一天早晨,他會悄然推開家門,手裏拎一把青菜;也許有一天,我會在異鄉的大街上碰見他,我對他說,父親,咱們回家吧!

他的腳步踏遍全縣的山山水水。鶯飛草長,滄海桑田,他像塵土中的沙粒,沒有人再說到他的名字。那年我在全縣最偏僻的山村扶貧,翻山越嶺中在一個貧寒的老黨員家中歇腳,當我說出我是他的兒子,白發老人很快想起父親,他拉著我的手熱淚盈眶,久久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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