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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法三十六講詩法三十六講
吳雲楠

第七講化虛為實

今天,我們講化虛為實。

這裏所講的“虛”,是指思想感情;“實”,是指景物形象。詩歌,如果隻寫虛,會顯得空乏,抽象,幹巴巴的,缺少詩味;如果隻寫實,會顯得壅塞,枯燥,悶沉沉的,缺少生氣。隻有虛實相生,情景交融,也就是化無形為有形,化情感為形象,簡單地說,就是化虛為實。

化虛為實的過程,從詩歌創作層麵來說,是構思的物化過程。這物化過程可能是心態的物化,也可能是情感的物化。

心態的物化,就是將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心理狀態,用有形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心理狀態來表現。比如表現對時間的感覺,如果運用心態物化的手法,就會收到較好的藝術效果。

林東海先生在他的《詩法舉隅》一書中,談到心境物化時,有一段對時間作了非常透徹的分析。他說:“時間從廣義的角度說,是物質運動的延續性,物質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這種形式本來是不可以眼見的;從狹義的角度說,指年、季、月、日、時、分、秒等,這些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按照地球繞著太陽轉、月亮繞著地球轉以及地球自轉,所規定下來的時間標誌。從廣義的角度說,時間的流逝是所謂快慢長短的;從狹義的角度說,人們在生活中對年、季、月、日、時產生了長短快慢的感覺。長短快慢是相對的,是對著某一事件的具體過程而言的,詩歌裏麵寫到時間,往往不是這種客觀的科學統計,而是表現主觀的感受。時間長短快慢的主觀感受如何,是同處境和心情有著密切關係的。”並且以《淮南子·說山訓》“拘囹圄者,以日為修;當死市者,以日為短”為例,分析說:“被囚禁在監牢裏麵,心情不好,百無聊賴,覺得日子很難熬過去,就像唐庚詩所說的‘日長如小年’;要抓去處以死刑的人,則覺得時間很短。晉朝張華,《情詩》說:‘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正說明時間長短快慢的感覺,是從不同的心境和心情產生出來的。”詩歌中,表達時間的感覺總是取決於這個人在一定環境下的心態。前麵《淮南訓》所引的“以日為修”、“以日為短”,是說理文字,沒有形象感。《詩經》中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雖用誇張,有一定的形象性,但總還是不那麼具體可感;至於王建《將歸故山留別杜侍郎》中的“沉沉百憂中,一日如一生”這種表現能收的一定的藝術效果,但跟用物態來表心態的手法比起來,感染力還不是那麼強。我們看看王昌齡的《長信秋詞五首》(其一):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薰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詩裏的“漏”是古代的記時器,叫銅壺滴漏,宮中的稱為宮漏。詩寫一個被剝奪了青春、自由和幸福的宮女,在淒涼的深宮裏麵,形單影隻、臥聽宮漏的情形,大家可想而知,怨愁傾吐難盡。而詩隻二十八字,按理說,即使讓每個字都寫愁情,恐怕也不能寫出她的愁情於萬一。可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他竟然不惜把前三句都用在寫景上,隻留下最後一句寫到人物,然而這最後一句,竟還沒有明白地寫怨情,隻是寫她的動作:“臥聽南宮清漏長”。好一個“長”字!表明她聽的時間已經很長很長。這暗示出她的心情淒清,愁恨難眠,才會感到漏聲淒清,漏聲漫長。長夜難熬啊!如此看來,前三句並非為寫景而寫景,它們是為最後人物的出場服務的,為表達人物心情服務的。這在藝術效果上更顯得有力,也更深刻表現了主題。再看李益《宮怨》:

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

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

長門宮是漢武帝時陳皇後失寵以後的居處,昭陽殿呢,是漢武帝皇後趙飛燕的居處,唐詩通常分別用以泛指失寵和得寵宮人的住地。詩寫長門宮人之怨,卻先寫昭陽之幸:在春天的月夜裏,聞到宮殿裏飄來花香,聽到受寵的後妃在昭陽殿尋歡作樂、吹拉歌唱的聲音。而獨處長門宮的妃子,這時她的心情肯定是痛苦難受的。前麵兩句詩,用襯托對比的手法表現孤淒煩悶的心情,末兩句又寫長夜難熬,進一步突出了這種心情。那這種心情,又是如何表達的呢?春夜苦長的感覺和愁怨的心情都是無情的,這裏卻用“海水添宮漏”來表現,“海水”何其深廣,那宮漏則多麼深長,那主人公的愁怨又多麼深沉綿長啊。這一誇張而又生動的形象表達,化無形的心態為具體的形象,大大地增加了詩的藝術感染力。

這是時間過得慢的心態,用物態來表現;時間過得快的心態,也可用物態來表現。林先生一再指出:古代有羲和駕六龍拉日車的傳說,詩歌中常被引用。東漢李尤《九曲歌》雲:“年歲晚暮日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車。”意思是:時間過得很快,已到歲暮,一年又將過。於是幻想有力士把羲和駕的日車打翻,使他不能行走。晉代傅玄《九曲歌》說:“歲暮景邁群先絕,安得長繩係白日”。李白嫌時間過得太快了,於是在《惜餘春賦》中說:“恨不得掛長繩於青天,係此西飛之白日。”又《擬古》(其二)詩說:”長繩難係日,自古共悲辛。”設想用長繩係住太陽的辦法來留住時光。由於這一形象比擬時間感頗有新意和趣味,所以曆來不少詩人引用。如沈炯《幽庭賦》:“那得長繩係白日,年年月月俱如春。”駱賓王《陪潤州薛司空丹徒桂明府遊招隱寺》說:“金繩倘留客,為係日光斜。”白居易《浩歌行》:“既無長繩係白日,又無大藥駐春顏。”李商隱《謁山》說:“從來係日乏長繩,水去雲間恨不勝。”陸遊《芳華樓夜飲二首(其二)》說:“難覓長繩縻日住,且憑羯鼓喚花開。”諸如此類的大膽想象,在詩中是常見的。《淮南子·冥覽訓》有這樣的記載:“魯陽公與韓搆難,戰酣日暮,援戈而揮之,日為之反三舍(古時三十裏為一舍)。”這個頗具神話色彩的故事,常為詩人所借以表達惜時的心理。如郭璞《遊仙詩》說:“愧無魯陽戈,回日向三舍。”李白《日出入行》:“魯陽何德,駐景揮戈!”薛道衡《奉和臨渭源應詔》說:“微臣惜暮景,願駐魯陽戈。”這些詩,盡管所擬不同,想象各異,但在表達時間感方麵,都采用了化虛為實的手法,既充滿奇異色彩,又富有鮮明的形象,因而讀來很有詩味。

詩歌中的化虛為實,能使人從形象體會到時間感,再由時間感體會到具體的心情。雖然同樣的形象能表現同樣的時間感,但同樣的時間感,未必能表達同樣的心情。例如同樣是用揮戈止日表達讓時間過得慢,郭璞流露的是駐時無望的感歎,李白流露的是功業未成的感慨,薛道衡流露的是珍惜晚景的願望。

下麵再談一種化虛為實,即“感情物化”的手法。

人的感情,這些情緒如喜怒憂愁怨恨驚,都不是無緣無故產生的,而是客觀的生活在人的大腦裏的反應;但是這些東西,並不直接作用於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它們都是無形的。那麼詩歌又如何表現是好呢?既可以從情緒引起的反應來表現,如橫眉努目表示怒,緊鎖雙眉表示憂,垂頭喪氣表示愁,咬牙切齒表示恨,瞠目結舌表示驚,這是化無形為有形的一種手法。還可以有一種“物化”方法,借助動詞把無形的情感化為有形的東西的手法,把許多東西物質化。比如說,“愁怨”本是抽象的情感,我們就可以將它擬物化,可以說埋憂、分憂、解愁、積愁、飲恨、銷恨、結怨、抱怨等等。它們都是把無形的心理施以物化處理,起到較好的效果。

詩歌裏,為了形象表達情感,多采用具有這種效用的具體方法。比如“愁”吧,可以通過像比喻、比擬、象征、烘托等多種手法表達。

例如:杜甫《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有‘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說自己的憂愁堆積得像終南山那樣高,像廣闊無邊的大水那樣不可收拾。庾信《愁賦》有“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門終不開,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燒愁能的然(通燃)”將愁比作城池城門,攻不破它,打不開它,又將愁看作能煮能燒的東西,無奈他何。這些通過巧妙的新奇比喻,把愁比作山,比作海,比作城,又能煮、能燒,則又進一步形象了。

詩中又經常把愁比擬為物體,正如林先生指出的那樣:有體積可以量,如庾信詩“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有重量,可以載,辛棄疾詞“明月扁舟去,和月載離愁”;可以拋,如雍陶詩:“心中得勝暫拋愁,醉臥涼風拂簟秋”;可以割,如劉子翬詩:“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割斷愁”;可以推,如韓駒詩:“推愁不去如相覓,與老共同稍見侵”;可以引,如錢珝詩:“引愁天末去,數點暮山青”;可以洗,如元代劉秉忠詩:“一曲清歌一杯酒,為君洗盡古今愁”。這些都是將愁擬物化了。愁是虛的,是情感性的東西,把它擬作實的,實質性的。這裏既有拿愁作人看,又有拿愁作物看,既是比喻,又是比擬。字裏行間,洋溢著作者強烈的感情,表達顯得生動活潑,新鮮形象

愁情雖是虛的,但在詩人手裏,它可以是實的,可以車載,船裝,鬥量,心裏想去掉它,可以拋、割、剪、推、引、洗,都是化虛為實,形象飽滿。此外,更有以山水寫愁的。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說:“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趙嘏雲:‘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春愁一半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遊雲‘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雲:‘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蓋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從《鶴林玉露》這段話,大家是不是可以明白以物喻愁的三種形式:其一是單邊比喻。凡比喻都要取其相似點,而用來作比的事物,往往有許多可取作比喻的相似點。如海可以取其大,也可取其深。所謂單邊比喻,就是隻取一個相似點,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就是取其綿長不盡。這種方法最為常見。其二,是雙邊比喻。就是同時取兩個相似點來比喻。如“落紅萬點愁如海”,就是取海水的廣,同時也取它的深。其三,是多邊比喻,也叫博喻,就是同時用多種物象來比喻。賀方回《青玉案》“試問閑愁”幾句,就是多邊比喻,以“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三種物象,同時比喻愁的多。也可以說多個比喻,比喻了愁的多個相似點,可以是愁的亂,愁的廣,愁的多。大家看,賀方回這樣寫,是不是好呢?確實好!賀方回也因此獲得了“賀梅子”的稱號。之所以說他寫得好,不僅僅是用了博喻,生動形象,還在於同時能很好的渲染氣氛,烘托感情:黃梅時節,天上細雨紛紛,溪邊煙草蒙蒙,城中飛絮飄飄。大家讀來,是不是特別有味?

人的情感,如果簡單用一般概念直接表達,便缺少詩味;為了加強詩歌的藝術感染力,詩人總想方設法使情感化為感官可感知的物質現象,化虛為實,化無形為有形,從而取得良好的藝術效果。我們再看一例,李商隱《無題》一詩的頷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全詩是這樣的: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詩以“別”字為主眼主脈。首句寫“見”、“別”兩難,偏值暮春,傷別之人,情何以堪?一開頭,就將讀者帶到痛苦而又美麗的境界之中,令人不禁為之擊節嗟賞。頷聯,自是千古名句。我這裏隻想借周汝昌先生對這一聯的評說來領會:“一到頷聯,筆力所聚,精彩愈顯。春蠶自縛,滿腹情絲,生為盡吐;吐之既盡,命亦隨亡。絳蠟自煎,一腔熱淚,爇而長流;流之既幹,身亦成燼。有此癡情苦意,幾於九死未悔,方能出此驚人奇語,否則豈能道得隻字?所以,好詩是才也是情,才情交會,方可感人。這一聯兩句,看似重疊實則各有側重之點:上句情在纏綿,下句語歸沉痛,合則兩美,不覺其複,懇惻精誠生死以之。老杜嘗說:‘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驚風雨的境界,不在玉溪;至於泣鬼神的力量,本篇此聯亦可以當之無愧了。”

說到底吧,由於比喻貼切生動,又前有“百花”相村,後有“月光”相襯,更有“青鳥”烘托,再加上對仗工整、巧妙,使詩味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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