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
下午四點來鐘,劉強和陳興國在中隊辦公室談事,忽然傳來一聲“報告”。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熊根水探頭往裏看。劉強叫他進來後,熊根水把手上的幾張紙遞給劉強說:“指導員,這是我寫的,想給《新生報》,隊長幫我改下好吧?”
劉強接過那幾張紙,先讓他坐下,然後把熊根水寫的東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原來是一篇心得體會,大意是說自己過去不聽隊長勸告,跟著“大羅漢”拉幫結夥打群架,結果被加刑五年,後來在隊長的幫助教育下痛改前非,努力改造,今年還被評為積極改造分子,這次又被減刑一年雲雲。劉強自己的文字水平不高,他把熊根水寫的心得體會遞給陳興國道:“你看一下。”然後看著熊根水,忽然發現他穿的罩褲沒打米黃色標記。
“剛剛把褲子脫了浸到準備洗,還有一條掛破了,拿到大隊去補了。”熊根水忙解釋道,“先穿一下,明天上班再穿打標記的。”
“沒打標記的早點送到大隊去。”
熊根水點點頭,接著先前的話說道:“這是我幾年的改造體會,不曉得這樣寫行嗎?”
“等陳隊長看一下。”
不一會兒陳興國看完稿子,亮著眼珠說:“熊根水,你還有點寫作基礎嘛,文字還通順,結構也差不多,意思表達清楚了。”
“嘿嘿,我先叫金玉源幫我改的。”熊根水不好意思地笑笑。
金玉源是東海人,保全工,小組學習委員。劉強知道金玉源是高中文化,雖沒見他寫過什麼文章,但改熊根水寫的東西應該沒問題,熊隻有初中文化。
“從你寫的這些來看,你是有感而發的。”陳興國肯定道。
“人就有後悔,沒有前悔。”熊根水不無豁達地說,“當初就是一根筋,聽不進指導員的話,不然昨天我也和王文清回家了。”
劉強點頭道:“回頭就好,不管早晚。”
“《新生報》上經常有這樣的文章,所以我就試著寫了,希望別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不錯。”劉強高興地說,“說明你境界高了。”
陳興國也說:“我改好了給你。”
熊根水見沒什麼事了,就退出了中隊辦公室。熊根水一出門,陳興國便說:“前天劉光明說大隊想成立通訊報道小組,每個中隊搞1—2個報道員,熊根水可以算一個,讓他跟著多練一練。”
“這個好。”劉強說,“中隊這幾年有進步的人多,讓他多寫,鼓舞一下士氣。”
正說著話,大組長蔡樹林拿著一遝購物登記表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蔡樹林進來後,劉強接過他手中的表看了看,馬上簽字同意,並說:“這幾天買東西的人多,光幾個生活衛生員怕不行,你最好去看一下。”兩個大院中間的界屋已建好啟用,位於界屋北側的新小賣部前天正式開張,臨近春節,這幾天購物的人多。
“好。”蔡樹林點頭答應一聲準備離開,劉強忽又問道:“你們年終獎上了折子嗎?”
“昨天上了。”蔡樹林回答道,“所以今天買東西的人多。”
劉強問:“年終獎多的是哪幾個啊?”
蔡樹林回答說:“張玉樹最高吧,有四十幾元。”
陳興國從抽屜裏找出一張表格,看了後念道:“張玉樹,年終獎45元,程才43元。這兩個最多。”
“馬賤根呢?”馬賤根自小父母雙亡,靠叔叔養大,但坐牢後沒什麼人來見他,是個無接見、無彙款、無郵包的“三無”犯人,平時就靠一點獎金買東西,所以劉強特別提起他。
“馬賤根36元。”陳興國說,“去年一年他還可以哦,全中隊算中等偏上,每個月都拿得到三四元錢,季獎有七八元,半年獎也不會少於這個數。”
“鄒永福多少?”鄒永福因盜竊判刑入獄後,妻子一個人帶著三個兒女生活,去年底她所在的廠子又停產了,一家四口不知怎麼辦,劉強也特意過問一下。
陳興國看了下表格說:“鄒永福39.5元,還可以。”
劉強滿意地點點頭道:“困難犯人隻要勞動賣力,多超點產,零花錢總有。”接著又道,“你拿了多少?”
“我比張玉樹他們少多了,張玉樹擋四台車,每個月要超百來米,一米獎3分,每個月拿得到三四元錢,加上季獎、半年和年終獎,差不多一年拿到了一百三四十元。我算了下,去年我拿了98元。”
陳興國看了看表說:“保全工裏頭,你是最高的。”保全工的獎金拿擋車工的平均數。
“差不多吧。”蔡樹林笑笑。
劉強安撫般地說,“獎金少幾個沒關係,你是大組長,堤內損失堤外補。”
蔡樹林笑笑,一臉開心的神情。
劉強說道:“你跟幾個組的生活衛生員說一下,要他們把組裏沒打黃邊的衣服褲子收一下,送到大隊去。”
蔡樹林點點頭:“好。”臨走時又微笑著問道,“指導員晚上會來吧?”
劉強明白他的意思,說:“我到了院子裏叫你們。”
看著蔡樹林滿意地離開後,劉強說:“這些人一聽到看戲就心急。”
“就喜歡看女犯演戲。”陳興國說,“前幾天他們就聽到了消息,開心死了。”
劉強說:“也難怪,三班倒的人難得碰到一次看戲,今年總算碰到了。”
“怎麼不多演幾場?”
“每年都隻演一場,今年還不錯演兩場。禮堂小,要讓全支隊人看一遍得演四五場。”劉強說,“演多了怕出事。”
陳興國沒再吭聲,看看熊根水那份稿子,然後起身說:“我去給他。”
“就改好了?”
陳興國點點頭。劉強起身把打火機和煙塞進口袋說:“你先過去,我來鎖門。”
晚飯後,天氣起了變化,呼呼的寒風中夾雜著雪子,感覺天氣變冷了些。從生活區一路向前,穿過國道走進監獄主幹道,前前後後都是冒著風雪匆匆進監的民警,人們大多戴起了棉帽,戴上了手套。劉強匆匆走著,偶爾與人打著招呼。到了監舍後,劉強讓蔡樹林帶人下樓。他跟著隊伍下到一樓時,常日班的人也剛從走廊出來,應樹根站在大隊值班室門口看著他們。常偉問:“不去看戲?”應樹根道:“沒什麼看的。你們去吧。”監舍裏還有上晚班的人在休息,今天他值班,對他來說,安全比看戲更重要。
今晚,女犯教學樓五樓小禮堂裏燈火輝煌,彩練以禮堂中間的吊燈為中心,呈放射狀懸掛著,歡快動聽的樂曲已經響起來,一年一度的文藝會演(犯人們習慣稱為春節晚會)即將開始,禮堂裏一片熱鬧歡樂的氛圍。劉強帶著全中隊犯人進入女犯大院,從一樓爬上五樓禮堂時,有的大隊的男犯已坐下,有的還在整隊,每人的手裏都拎著小板凳,坐下時發出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劉強將隊伍帶至指定位置,迅速整隊安頓隊伍。
今天文藝晚會人們的座次與開會時有變化,禮堂中間用粉筆畫了一條一米寬的分界線,男的靠裏一側,女的靠走廊。這樣安排比較公平,但如此男人女人就變成了並排坐。剛坐下時,男人們還不時地跺腳驅寒,當一隊隊的女犯們背著小板凳(女犯大隊的小板凳都統一安裝了一寸寬的肩背帶)魚貫進入禮堂時,所有男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就偏了過去,等到她們坐下後,靠近分界線一側的男人們個個心裏樂開了花,都大膽地歪著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幾個女人,無論對方年紀、長相,嗅著難得一聞的女人氣息。一旁的女人幾乎沒有敢側頭看男犯的,她們都低著頭,或看著大幕緊閉的舞台,或與身旁的同犯細語,倒是靠裏側的女人不時有人偷眼瞄瞄另一邊的男人。禮堂裏樂曲響個不停,夾雜著以小聚大的說話的“嗡嗡”聲以及輕微的跺腳聲,使人們在等待大幕開啟的時間裏有點躁動起來。女警們膽小心細,不時有人起身在隊伍旁巡視,而對麵的男民警卻司空見慣地吸著煙、聊著天,不時有男犯伸著脖子看女犯,他們也懶得管,因為這都無傷大雅,無礙大局。
一年一度的春節晚會即將開始,絳紫色的大幕緊閉著,但映著燈光可以感覺得出幕後不時有人影晃動,歡快的樂曲也變得更加悠揚起來,這些都仿佛在盡情地渲染著一種氣氛。西山支隊的管理者們善於發揮本支隊有男有女這一得天獨厚的優勢,每年“三八”婦女節、“五四”青年節、國慶節都會組織小型的文藝會演或歌詠比賽以及“懺悔之聲”演講比賽什麼的,借以活躍犯人的改造生活,但每年春節前的文藝會演才是支隊全體犯人期盼的大戲。今年的文藝節目水準不同往常,因為元旦前夕省勞改局在南河勞改支隊舉辦了全省勞改支隊“希望之春”文藝調演,西山支隊選送的《紡織舞》和《花笠》《器樂合奏》分別獲得創作獎和表演獎,西山支隊獲得文藝演出優勝單位稱號。今天演出的節目中就有這些在省局會演中獲獎的優秀節目,當昨天參加春節文藝會演節目彩排回到中隊的程才告訴同犯這一消息時,一中隊的犯人們都非常高興,期盼著欣賞一台高水準的文藝大餐。
七點十五分,春節晚會正式開始。一個著灰白色西裝係紅領帶的男報幕員從舞台中間幕縫走出,站到麥克風前抑揚頓挫地背了幾句台詞後,宣布“春節晚會現在開始”。
隨即,大幕緩緩開啟,舞台中間一支樂隊,天藍色的背景幕牆上呈弧形粘貼著“春節晚會”四個紅色大字,字的下方是“1987”,再下麵便是一個掛著彩燈的菱形裝飾。舞台前擺了一溜盆景,作為台上台下的分界線,使人們的視覺中有那麼一絲舞台的感覺。
大幕開啟後,台下便發出了一陣陣“嘖嘖”的聲音,因為台下的觀眾們第一次見到支隊的樂隊。早就聽說支隊的文藝隊成立了樂隊,也經常聽到五樓禮堂傳出的樂器聲,但就是未曾謀麵,不想今天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由十二人組成的樂隊氣勢恢宏地擺好了架勢。一架電子琴擺在中間,十分醒目,其後是一部白色的架子鼓,架子鼓顯得“高大上”,像是雄起在樂隊中間。如果說電子琴是樂隊的靈魂,那麼架子鼓便是樂隊的支撐。左右兩側簇擁著好幾把大小提琴以及二胡、薩克斯、笛子、木魚等,陣容可謂不小,特別是那些或站或坐在司樂位置上的男操作手雖然都是小平頭,但在西裝領帶的襯托下,一個個顯得精神飽滿,容光煥發,使整個樂隊的陣容架勢非同一般,讓台下的觀眾十分驚訝。當報幕員走到前台,在麥克風前報出“第一個節目器樂合奏”時,一名著上藍下麻色衣褲、係紅色領帶戴金邊眼鏡的高個子女人,手執指揮棒、腳踩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到了舞台中間。隻見她麵向觀眾,十分禮貌地彎下腰,向觀眾鞠了一躬,然後轉向一百八十度,向前兩步就站到了樂隊正前方。
“哇,她是樂隊指揮!”觀眾們大吃一驚的同時,禮堂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太出乎意料了。如果說在八十年代犯人整體文化水準不高,整個社會音樂教育欠缺的背景下,從數以千計的男犯中尋著會彈電子琴、會拉小提琴、能打架子鼓、可操作其他樂器的犯人雖然不太容易,但卻也能湊齊一支樂隊的話,那麼要從全支隊尋著一名樂隊指揮更是一件很難的事,何況是一名女指揮!畢竟,能駕馭一支樂隊的絕不是一般人物。因為作為一名樂隊指揮,他必須具備廣博的音樂知識,對要演奏的樂曲的分句、力度的平衡了如指掌,並且精確判斷作品應當發出什麼樣的聲音,在如何形成整體,如何將樂譜上的音符轉為動人的樂曲等重要環節縝密構思,用心把握。作為樂隊的靈魂人物,指揮員可以控製演奏曲子的速度和效果,保持作品結構與形式的統一,使樂隊正確、統一地演奏作品。同時樂隊指揮還必須充分調動自己的全身,把自身的全部激情通過自己的肢體語言表現出來,從而帶動整個樂隊,用自己的氣質和魅力來抓住整個樂隊和台下的觀眾。
“樂隊指揮是哪裏的?”坐在禮堂後麵的劉強側身向著旁邊的陳東山問道。舞台上樂隊合奏的《泉水叮咚》剛剛演奏完畢,禮堂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接著,器樂合奏的第二支曲子開始響了起來。
“女犯教學組的。”陳東山答道。陳東山負責支隊犯人的政治教育,同時又是文藝隊的管理幹部。
劉強點點頭說:“教學組有人才。指揮不是一般的人當得了的。”劉強知道,能當樂隊指揮的人很不簡單。以前他在東海當兵時,給連隊、班排唱歌打拍子的人好找,但樂隊指揮他從來沒見過,隻是聽懂文藝的一個團政治部主任說過,樂隊指揮要經過專業的訓練才行。
“這個女的確實可以。”陳東山見劉強感興趣,便把椅子靠近過來說道,“這次在南河參加勞改局調演,我們的樂隊一鳴驚人。男樂隊,女指揮,一下就把所有人鎮住了。這個女的又有氣質,高跟鞋一穿,手裏拿著指揮棒,風度翩翩地走上台,台下就爆發出熱烈掌聲。南河那個舞台一米多高,從台下看去,她在台上的氣質和魅力真是展露無遺。這次我們支隊文藝隊一炮打響,樂隊立了頭功,跟這個女犯有很大關係。”
器樂合奏結束後,按照節目單接著演出各大隊排練以及支隊文藝隊排練的舞蹈、獨唱等節目。
劉強瞄了一眼前台,接著說道:“樂隊搞起來不容易。”劉強在部隊多年,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樂隊。
陳東山點點頭,說道:“這次支隊確實重視,買這些樂器就花了不少錢,還有文藝隊每人一套西裝,還要請人指導排練。這次調演,趙支隊長是下了血本。”陳東山說這話是對趙副支隊長支持重視支隊文藝隊建設和參演工作的讚賞,隻是由於他職務所限,對時下有利於勞改工作的一些政策和經濟背景並不十分明了。實際上到八十年代中後期,勞改係統上上下下已形成了要“教育、感化、挽救”失足青年的共識,不僅在管教工作方針上作了必要調整,在實際工作中也采取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建設性舉措,去年12月省勞改局還召開了全係統首屆“勞動改造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這幾年西山支隊的經濟效益達到了計劃經濟時代的高峰,去年總產值、利潤都達到了建隊以來的曆史最高水平。正是由於有這樣的經濟底子,趙副支隊長才敢於下決心花血本組建樂隊,讓支隊的文藝隊在全係統一炮打響。
“這個舞蹈不錯。”劉強看著前麵說。由於禮堂過於平麵,坐在後麵的人不停轉動腦袋,見縫插針地看著前麵。一個坐在劉強跟前的犯人問“可以站到後麵看麼”,但被否定了。
“這是文藝隊演的舞蹈,在勞改局獲了獎的。”陳東山介紹說,“叫《花笠舞》。”
《花笠舞》是一支黎族舞蹈,原名《草笠舞》,支隊文藝隊移植過來時取此現名。晚霞掩映下,隻見一群身穿筒裙的黎族少女手拿著花笠,她們走田埂,越漫坡,繞山崖,來到小河邊。她們拂去沾在衣衫上的沙土,掃去花笠上的塵埃,照著水鏡梳發,大家互相為對方整理著發髻和衣服,然後戴上心愛的花笠,歡快地回家去。舞台上,演員們手叉腰,微出胯,順拐式的步態與擺手等優美舞姿構成的一幅幅舞蹈畫麵,洋溢著黎族少女特有的一種自豪感,很好地表現了黎家少女的良好體態和風韻,以及她們美好的內心世界和旺盛的青春活力。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後,報幕員款款走到話筒前:“下一個節目:獨舞。演出者:柳如玉。”
頓時,禮堂裏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支隊大名鼎鼎的柳如玉被一些男人捧為“獄花”。這幾年支隊的春節晚會,柳如玉都有節目,雖然都是群舞演出,但她每次出場幾乎都是領舞,其美麗的臉龐和優美動人的舞姿讓男人們為之傾倒,實為人們心中的“獄中明星”。沒想到今天她要獨舞,更讓心儀的觀眾們興奮不已。不過人們不知道的幕後故事是,柳如玉獨舞來之不易。由於柳如玉舞姿優美,負責文藝隊藝術指導的“龍幹部”有心讓她跳一支獨舞,但大隊領導卻不同意,借口說“沒時間練”,實際是不想讓她過多地出風頭。最後還是管教科長同大隊領導打電話,才有了柳如玉獨舞一事。在舞曲的選擇上,“龍幹部”本想讓她跳現在比較時髦的《孔雀舞》,但因柳如玉個頭矮了點,便決定讓她自己選一支最拿手的跳。
燈光暗下來,舞台上靜了幾秒鐘,忽然燈光大亮,柳如玉出來了。雖然是規定的標準齊耳短發,不能像社會劇團演員那樣打扮得光豔奪目,但經過“龍幹部”的精心包裝,身材中等但不失婀娜的柳如玉,仍然顯得那麼豔麗和美妙動人。她站在舞台中間,台下的觀眾鴉雀無聲,大家都屏聲靜氣地盯著她。隻見她先向觀眾深深地鞠躬,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亮出了那張秀麗的臉龐,和著那能說出萬千種心語的眼睛和秀眉。此時,禮堂後麵的觀眾人頭攢動起來,人們的情緒變得有點焦躁。
柳如玉亭亭玉立著。隨著笛聲響起,小鼓敲起,和著舒緩的歌聲,柳如玉舞起來了。剛開始的動作,像是俯身,又像是仰望,像是來,又像是往,俯仰來往,那樣從容不迫,又是那麼惆悵不已。隻見她一會兒飛向遠方,一會兒又步行向前,時而玉立,時而又斜傾。她的手指腰肢和全身的關節靈活得像一條蛇,自由玲瓏地扭動著,與她的秀眉妙目一起牢牢地抓住了觀眾的目光和思緒。舞台上,柳如玉美妙的動作看似不經意,但手眼身法卻都應著鼓聲。纖細的羅衣從風飄舞,繚繞的長袖左右交橫,美麗的舞姿婀娜多姿,讓人如癡如醉……
柳如玉舞畢,又優雅地向觀眾鞠躬致射。禮堂裏頃刻間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直到大幕閉上才漸漸停息。其間,熱烈的掌聲裏沒有社會劇場裏節目結束時那種常有的刺耳的口哨,有的隻是因交頭接耳讚美議論而引起的“嗡嗡”聲。也許是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環境讓觀眾們不敢造次?抑或是柳如玉的舞蹈激發出了人們對美的呼喚?因為西山支隊的管理者們,在節目安排上從不考慮那些低俗的、誘發不健康感官刺激的舞蹈,而是盡可能地選擇一些品格高尚又具觀賞性的獨舞、雙人舞和組舞、群舞等舞蹈,讓它們在藝術展現中能對觀眾起到陶冶情操的作用,進而轉化成對美好人生境界的自覺追求。
一個小時後,春節晚會的節目單流程已過四分之三,晚會的文藝演出迎來了一個高潮。高潮的標誌便是下麵的一個節目——男聲獨唱。
當大幕開啟,報幕員報出“演唱者——程才”時,三大隊觀眾中率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台下的氣氛也高昂起來。
迎著熱烈的掌聲,個高挺拔的程才走到了溫馨且不斷變幻著色彩的舞台中間。褲子依舊,一條打了黃邊的囚褲,但上身是一件灰白色格紋粗毛衣,就是這一件粗毛衣讓程才今天的形象煥然一新,平時不耐看的光頭今天罩了頂藍色鴨舌帽,使整個人精神多了,也帥氣多了。
程才挺挺地站到舞台中間,彎腰致敬後,上前兩步站到麥克風前,從容地說:“謝謝大家給我掌聲。今晚我演唱的是軍旅歌曲《小白楊》。”
一聽程才要唱《小白楊》,禮堂裏又掌聲雷動起來。很多觀眾都知道,《小白楊》自從幾年前由歌唱家閻維文在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獻唱後,很快唱響大江南北,廣泛流傳開來,支隊廣播站每天早晚兩次廣播節目中也經常會播放這優美樸素、充滿著軍人氣質和邊關風情的歌曲。今天,自己支隊的男歌手程才竟然要唱它,令觀眾們喜出望外,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充滿期盼地等待著。
程才穩穩地站在麥克風前,兩眼平視,麵帶微笑,顯出一種挺拔、興奮和自信的感覺。這時,《小白楊》悠揚的音樂響起來了,隻見程才和著節拍,充滿激情地唱了起來——
一棵呀小白楊
長在哨所旁
根兒深幹兒壯
守望著北疆
微風吹
吹得綠葉沙沙響囉喂
太陽照得綠葉閃銀光
來……來
小白楊小白楊
它長我也長
同我一起守邊防
當初呀離家鄉
告別楊樹莊
媽媽送樹苗
對我輕輕講
帶著它
親人囑托記心上囉喂
栽下它
就當故鄉在身旁
來……來
小白楊小白楊
也穿綠軍裝
同我一起守邊防
來……來
小白楊小白楊
同我一起守邊防
一起守邊防
唱到最後一句時,程才瀟灑地攤開雙手,高聲渲染一般地唱道:“一起……守……邊……防……”
歌聲停止,“雷聲”響起,冬夜的禮堂裏爆發出最熱烈的掌聲,台下的觀眾們沸騰起來了,有人大膽地喊叫著“再來一個”……但負責演出節目安排的“龍幹部”沒有理會,讓晚會按計劃進行。
的確,《小白楊》樂曲十分優美,今夜的演唱者程才雖然沒有歌唱家閻維文寬廣的音域、純正的音色,但作為業餘演唱者的他卻能把這首人人喜愛的軍旅歌曲唱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像,著實讓全禮堂的觀眾們十分吃驚、興奮,晚會上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起來。
當下一個節目《紡織舞》已經開始,禮堂的氣氛漸漸淡下來後,陳東山明知故問地看著劉強說:“這個程才是你們大隊的吧?”
劉強也被大家激動的情緒感染著,忽聽身旁的陳東山問話,便開心地說:“是,是我們中隊的。”
劉強沒有想到,程才能把這首自己喜歡的歌唱得這麼好。軍人出身的劉強,幾年前聽閻維文在春節晚會上唱響《小白楊》時,內心就十分激動。雖然他在東海當兵,對歌曲中反映的北疆部隊的生活場景沒有實際體驗,但軍人的心是相通的,閻維文唱出了他們這一代軍人的心聲。沒想到幾年後的今夜,自己中隊的程才又唱起了這首歌,令他心中激動不已,以至晚會結束帶隊回到中隊監舍後,劉強還特地把程才叫到了自己辦公室。
“你這個《小白楊》唱得好。”劉強一見程才就誇獎道。程才身上還穿著演出時的那套行裝,兩頰的演出淡妝尚未抹去,整個臉膛顯得紅彤彤的,一看便知他還沉浸在晚會演唱成功的喜悅中,臉上洋溢著難得的愉悅表情。也難怪,今晚連他有三個男犯獨唱,但就是他博得了觀眾的讚許、肯定,甚至追捧。來到西山支隊,今天是他最開心的日子。
見程才在小板凳上坐下了,劉強說:“看得出你很用心,投入了感情,唱得不錯。”
程才很認真地說:“我對《小白楊》的歌詞、背景、風格都研究了。”
“怎麼對軍歌感興趣?”劉強笑著看著對方,因為他知道,軍人才對軍歌感情深。
聽指導員這麼問,程才爽朗地說:“我父親是老革命,原來也想讓我去當兵,那時候我出了事去不了,但心裏還是向往部隊。後來聽了《血染的風采》,這幾年又有《小白楊》,覺得軍人很偉大,所以就選了這首歌。”
劉強點點頭。他明白,一個人向往軍隊,必定胸中有愛國情懷。他滿意地說道:“你有這種樸素感情就好。今天辛苦了,早點休息。”
程才滿心歡喜地走了。
晚會散場,人們回到監舍,二○三監號裏的氣氛立即活躍起來。難得一見的支隊春節晚會令這些長年三班倒的人喜出望外。每年大年三十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雖然好看,有很多名人,節目水平高,但全中隊的人擠在走廊裏看一台黑白電視如食雞肋,還不如今晚看自己支隊的節目,一個個都是真人,一些還是自己認識的。全支隊大名鼎鼎的男歌手程才就是自己號子裏的,讓二○三監號的同犯們有那麼一點自豪。但今晚的文藝節目,讓大家興趣濃、印象深的還是那些女犯們的舞蹈,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柳如玉的獨舞,讓大家讚不絕口,議論得也最多。
“晚上跳舞的那些女的,一個比一個好看。”一進監舍,陳文斌就嚷嚷著說。
“沒流口水吧?”站在陳文斌旁邊的熊根水笑道。
幾個人同時笑出了聲,熊崽也“嘻嘻”地笑著。
“最好看的還是柳如玉。”車峻說,“人家長得好,身材又好,那個舞也跳得好。”
“我最喜歡那些跳鬥笠舞的。”馬賤根笑嘻嘻地說。
監號裏的人幾乎都“嘻嘻”地笑起來。車峻看著馬賤根說:“‘腦膜炎’,那叫花笠,鄉下人才叫鬥笠。”
馬賤根用手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就喜歡那個舞,那些女的胳膊藕一樣白。”
“說實話,”已經洗好腳的蔡樹林端著盆子起身道:“舞跳得最好的還是那個柳如玉,水平跟縣劇團差不多。”
“誰跟縣劇團差不多?”程才進門時聽到了蔡樹林說的那句話後明知故問。但蔡樹林沒有理他,出門倒洗腳水了。
車峻拿出一盒“廬山”打給程才:“來一支。”程才說“戒了”。車峻知道他抽煙,去年才戒的:“今天你歌唱得這麼好,來一支高興高興。”
程才指指自己的臉說:“洗臉。”
熊根水抽著煙說:“有時候見他哼兩句,沒想到今天唱得這麼好。”說罷,開心地笑起來,“我看見旁邊那些女的高興死了,拚命鼓掌。”
這個時候,號子裏比較擁擠忙亂,因天冷都不願去走廊,關了門,大家一起擠在號子裏,有的在洗腳,漱洗完畢的開始爬到上鋪去,也有的不洗臉脫了襪子就鑽進了被窩。
不一會兒,程才打了一盆洗腳水回到監舍,坐在熊根水的床沿上洗起腳來。
“你現在是大明星了。”熊根水拍拍程才的肩膀說。
“指導員對《小白楊》有感情。”程才說,“他說我唱得好像閻維文唱的。”
車峻說:“指導員當過兵,軍人對軍歌都這樣。”
程才正在擦腳,陳文斌靠近他說:“這幾天和那些女的在一起,沒幹點好事呀?”
程才看了他一眼,沒吭聲,繼續擦自己的腳。
“隊長肯定盯得緊,不會有機會。”車峻道。
陳文斌說:“要是我呀,別的不說,摸一下哪個總有機會。”
號子裏的人都笑起來。一直不怎麼吭聲的張玉樹搖搖頭說:“‘老流氓’這帽子你戴真的不冤枉。”
“別裝了。”陳文斌一臉流裏流氣的樣子。
號子裏的人都知道陳文斌強奸了五個女的,最後一個報了警,他才被判刑進來的。對於自己強奸犯罪,他從不掩飾,還常常拿出來說道炫耀。
“算啦,你那些老皇曆別總掛在嘴上。”上鋪的蔡樹林手上拿著一本書,這時擱下書,看著陳文斌說,“人家程才晚上一首歌唱得幾好,指導員都感動了。你要想去摸女人,也選支歌好好練,明年就可以摸。”
號子裏的人又都一起笑起來。陳文斌望了一眼蔡樹林,有點尷尬,但也跟著笑了起來,對方是大組長,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沒什麼說的。”程才端起盆子起身出門。剛才蔡樹林說他的好話,讓他有點不自在,因為昨天彩排時,以前在四大隊帶徒弟時認識的那個王玲玲悄悄塞給了他一個小紙條,後來他乘上廁所時看了那紙條上的四個字:“想你,保重。”雖然他也喜歡王玲玲,但心思還是放在柳如玉身上,原本打算傳個條給柳如玉,但又怕不慎給她惹上麻煩,隻是總拿眼睛瞄她。但幹部盯得緊,柳如玉無暇顧他。程才雖覺有點悵然,但今晚的成功演唱還是讓他十分開心。但他沒想到,自己今晚的演唱讓他一舉成名,“男歌星”的外號由此誕生,並攪亂了女犯大院眾多女人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