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音巨大的織造車間,樹林般的織布機,機弄裏一個個擋車工和保全工在忙著。半上午的時候,靠近二大隊女犯車間牆根處兩個男犯在領紆子。一個弓著腰,把頭埋進一尺見方的窗口,與裏麵發紆子的女犯說著什麼。站在他身後的高個男犯手裏拿著空紆子板,寬厚的身子漫不經心地左右晃悠著。忽然這個男犯看見一個著警服的中等個子的隊長從旁邊機弄拐過來,便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指導員。”
車間裏織機的轟鳴聲太大,中隊指導員劉強沒聽見對方叫自己,但從這個名叫程才的高個犯人身旁經過時,見對方雙目溫馨地注視著自己,也下意識地微微點了下頭。
劉強回到中隊值班室時,坐在長條形藍色鐵皮辦公桌旁抽煙的馬小牛一見他開口便道:“應教剛來過了,說還要罰程才兩包奶粉。”馬小牛是副中隊長,今天他和方冬生帶班。
“應教怎麼知道了這事?”劉強坐在方冬生一側道。“應教”是大隊負責管教工作的副教導員,名叫應樹根,三十六七的樣子,工作嚴謹,作風紮實。
劉強明白了。這事也沒辦法,犯人天天在他鼻子底下過,馬賤根被程才用梭子敲破頭受傷貼膏布的事是包不住的,早晚要被他發現,隻是現在又要罰程才的奶粉,讓自己為難。
“你跟他說了中隊處理了吧?”劉強又道。
馬小牛說:“說了。”
“我們都說處理過了。”一旁的方冬生也說道。
前天,馬賤根偷了程才幾米坯布,程才知道後與他理論,氣憤不過就用手中的梭子往他頭上敲了一下,導致馬賤根頭皮受傷出血。因事情不大,且都有錯,劉強他們對雙方都進行了批評教育,並扣了兩人的考核分,兩個人都對管教隊長的處理表示服從,雙方不再糾葛。沒想到現在應樹根又幹預中隊對此事的處理,真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那怎麼辦?”劉強說這話時顯得底氣不足,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認識程才有好幾年了,那是劉強從部隊轉業到西山支隊三大隊的時候。當時三大隊是西山支隊最“出名”的一個大隊,不僅因為下轄三個運轉班中隊和一個常日班,有二三百人,而且還因為有三個“著名”的罪犯團夥——“江中幫”“東海幫”和“九州幫”。這三個“幫”的存在,成了各中隊和大隊乃至全支隊監管改造秩序長期難以穩定的根源。這種局麵的形成還要追溯到前幾年。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西山纖維廠恢複勞改單位建製,被命名為“西山支隊”後,逐漸從外地調入了不少犯人,其中就有一批來自東海的。這批來自“大東海”的犯人到了“老區”西山支隊後,免不了有點趾高氣揚,不把這裏的犯人放在眼裏。東海人來後沒多久,就和江中人進行了一場短平快的地盤爭奪戰。雖然由於支隊及時采取了堅決打擊的措施,雙方被迫偃旗息鼓,但卻在各自的心頭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口,加上不同區域間文化、心理和生活習俗等方麵的差異,使雙方處於一種格格不入、勢不兩立的對峙狀態。整體“素質”較高的東海人似乎個個都頭上長角,人數雖少但能量很大。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江中人麵對咄咄逼人的東海人,心想如果在自家窩裏都待不住,還怎麼活下去?因而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一心想把東海來的“遊山虎”壓下去。而號稱“三個江中佬不如一個九州佬”的“九州幫”因人數不多,保持中立,誰也不得罪,吃政府的飯,走自己的路……江中和東海兩個團夥因上述原因形成的“冷戰”局麵維持了不到兩年後,終因團夥利益衝突打破了平衡,從此拉開了長達近一年時間的大規模團夥鬥毆的序幕。當時以鄭國寧和張金明為首的“東海幫”和以萬建華為首的“江中幫”互相對抗,整個大隊裏火藥味很濃,而且兩個“幫”的主要骨幹都在一中隊,所以一中隊的緊張氣氛和火藥味顯得更濃。一天傍晚,鄭國寧上樓時,被正下樓的萬建華有意無意地撞了一下,當時雙方雖未動手,但卻成了引發兩個團夥鬥毆的導火索。因為“江中幫”人多勢眾,萬建華又往往仗勢欺人,使鄭國寧等東海人下了與江中人幹仗的決心。他們采取的方法是“打蛇打頭”,即對“江中幫”頭子萬建華進行攻擊。有天中午時分,隊長們都下班了,鄭國寧和另外兩個東海人發現萬建華一個人坐在走廊盡頭喝茶,鄭國寧向站在窗戶邊的張金明、程才點點頭,和另兩人提著自己的小板凳和搪瓷茶缸,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去和他“閑談”。“談”了不到兩分鐘,鄭國寧他們便拿著茶缸、板凳同時對萬建華發動攻擊,而在走廊那頭望風的張金明、程才見這邊打起來後,也一齊衝過來加入攻擊,“江中幫”頭子萬建華寡不敵眾,被當場打翻在地,頭、頸、腰等部多處受傷,後被送往醫務所縫了八針。
鬥毆事件發生後,支隊、大隊和中隊迅速派人調查、收集材料,準備對鄭國寧等人進行處理。然而,身為“江中幫”頭子的萬建華認為自己堂堂一個大“羅漢”,竟然被幾個東海佬痛打一頓,實在是天大的恥辱。他堅決拒絕管教隊長調查此事,說“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萬建華雖然報複心切,可惜他是個“黑吃黑”的家夥,為人很差,願意替他賣命的江中人很少。他想讓“九州幫”助一臂之力,但“九州幫”的頭子樊曉明比泥鰍還滑,他知道自己幫了一個,就必然得罪另一個,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中立,誰也不得罪。他表麵上“中立”,但暗中又在“江中幫”和“東海幫”中間推波助瀾,實際是要坐山觀虎鬥。萬建華沒辦法,隻好等到第二年春,“江中幫”中一個真正的頭子——多次策劃鬥毆被長期關禁閉的“大羅漢”熊平亮從禁閉室放出來後,他要報複東海人的圖謀才得以實現。
那段時間,三大隊特別是在一中隊可謂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無論在生產車間還是監舍,到處都充滿了火藥味,各中隊管教隊長們頭腦中的弦都繃得緊緊的。當時的大隊領導是金洋,應樹根是中隊指導員。為防止更大規模鬥毆事件的發生,金洋、應樹根他們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萬建華、熊平亮和鄭國寧、張金明等團夥頭子和骨幹談話,打“預防針”。兩個團夥的頭子有金洋、應樹根盯著,劉強便把注意力放在程才和王文清、熊根水等人身上,尤其是程才參加了上次對萬建華的攻擊,又風聞東海人要“以攻為守”,他便堅持做程才的思想工作,由此對他也就有了較深的了解。
程才長得一表人才,可惜從小就是個坑爹害娘的角色。其家庭條件不錯,父親是南下幹部,在東海一個區當物資局長,母親在商業係統工作,雖對其愛如掌上明珠卻疏於管教,導致其才過十歲就染上了偷摸惡習,多次進出派出所。父親打也不改,母親拿他沒辦法,本來身體就不好,沒幾年就被他活活氣死了。父親將其痛打一頓逐出門外,後又托人將其安排到一個市屬農場工作,想讓他嘗嘗人生辛苦。然而程才吃不了這個苦,又嫌工資低,竟在農場重抄舊業,不久即被開除。回家後,繼母對他很真誠,他卻盲目排斥繼母,導致繼母絕望。十四歲時,他一個人出走南京,流落街頭,後被一個“好心人”收為幹兒子。“好心人”被抓後,他被遣送回東海。但他不願回家,繼續流落街頭。不久後加入一個丐幫,並逐漸小有“名氣”,五進五出收審站,直至被判刑三年送進少管所。進少管所後,他“博采眾長,自學本事”,刑釋後他重抄舊業,被判刑八年,投入勞改農場。其間他兩次脫逃,被派出所抓獲後五花大綁,誰知他卻有一手脫綁絕技,再次逃脫。三次加刑後他的刑期變成了十五年,並被調往一個市屬勞改工廠改造。這下跑不了吧?誰知他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建築工地找到一根竹竿,越過電網再次逃脫,被抓獲後又加刑至無期徒刑,並和其他抗改分子一起被押解到了安南省西山支隊服刑。劉強轉業來到一中隊,管過程才一段時間後,覺得這個人雖然吊兒郎當,但比“江中幫”幾個羅漢文明,不會出口就是臟話、狠話,也更講道理。在對待程才的問題上,有的民警將其看死,認為他很難改造好。劉強為人實在,一是一,二是二,在具體問題上,該批評的批評,該表揚的表揚,由此贏得不少人特別是程才等一些東海人的認可,覺得他比較公正。有一次程才嚴重違紀了,劉強不得已懲罰他。有關係好的犯人去看程才,為他鳴不平,他卻說:“劉隊長罰我,沒得說。”由於劉強在犯人中的印象好,在1983年上半年“江中幫”與“東海幫”大決戰的前夕,程才、王文清等人都被劉強等幹部做通了工作,尤其是程才曾經陷得比較深,關鍵時候卻聽了他的話,及時從兩個團夥的鬥爭旋渦中抽身而出。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人意料。盡管金洋、應樹根和劉強他們夜以繼日地做思想勸導工作,也取得了雙方暫時相安無事的結果,但在“江中幫”熊平亮那個一呼百應的“大羅漢”的暗中策劃下,一場由“江中幫”部分人參與報複“東海幫”部分人的大規模團夥衝突還是爆發了。這天下午,萬建華指使十幾個人分別在二、三樓監舍用小板凳攻擊東海人張金明、鄭國寧等,將他們打傷。當天下午在車間上中班的部分江中人得知“戰役”打響,下班回到監舍後立即策劃,於第二天早晨八點對張金明等東海人展開進攻,直至被陸陸續續趕到的管教隊長們製止。整個團夥鬥毆行動,先後發生了六次較大規模的攻擊與反攻擊“戰鬥”,雙方參與鬥毆的人多達50餘人次,20多人被打成重傷或輕傷。時隔不久,參與此次團夥鬥毆的江中和東海犯人就在聲勢浩大的“嚴打”鬥爭中受到了嚴厲的處罰。其中“江中幫”頭子萬建華在禁閉室畏罪自殺;“東海幫”骨幹鄭國寧竟從禁閉室衝出後爬上數十米高的煙囪示威,後被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另一個“東海幫”頭子張金明被加處重刑並送往大西北勞動改造;其他參與鬥毆的人也都被分別加處了有期徒刑。事後,程才慶幸自己關鍵時候聽了劉強隊長的話,沒有被卷進去;此後“嚴打”了幾年,他也就老實了幾年,基本上沒有出現什麼大的違紀行為。直至去年金洋被提拔為大隊教導員,應樹根擔任了副教導員,劉強也擔任了一中隊指導員,程才的改造表現一直比較平穩,基本上沒出現過大的波折。前幾天他與馬賤根的糾紛,也是馬賤根有錯在先,中隊對雙方都各打了“板子”,但沒想到現在又要追加對程才的處分。
“有什麼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方冬生不滿地說。
馬小牛說:“他既然說了,罰肯定是要罰。我們做一下程才的工作,他也不會有太大情緒。”說罷搖搖頭,“犯人有錯,要麼扣分嘛,總喜歡罰奶粉,莫名其妙。”
都是明白人。劉強看著兩個戰友,沒啥好說的。細心的他根據多年觀察,發現應樹根罰奶粉的對象大都是家裏條件好點的人,也許他是用這種方式資助那些困難犯人?也是一片好心?劉強心裏思忖著,然後對馬小牛說道:“中午吃飯時你告訴程才吧。”
中午十二點了。劉強下了班,車間裏的犯人也關機吃飯。馬小牛吃完工作餐,便讓人把程才叫進了中隊值班室。程才進門後,馬小牛嘴上叼著煙,平心靜氣地看著程才說:“有件事跟你說,你不要衝動。馬賤根的事你還得罰兩包奶粉。”
“又是老應說的?”程才一臉的怒氣。不用隊長明說,他就知道可能是應樹根下的指令。來一中隊幾年了,每年自己都得被罰不少奶粉,都是應樹根等人手裏的事。
“你明白就好,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你正確對待就行。”馬小牛說完後,自己也覺此話無力。
“就當少買幾包煙吧。”方冬生也說道。
這時,馬小牛抽完了煙,起身走近幾步看著程才說:“小事一件,讓它過去,不要影響心情。”
“難怪先前他碰到我笑。”程才有點惱怒地說道,接著又看看兩個隊長,見沒事了便出了值班室。
馬小牛、方冬生兩人幾乎同時小歎了口氣,以為這事就了結了。方冬生說:“這小子有時候還蠻聽話。”馬小牛也道:“我對他還是了解的。”
兩個隊長沒想到的是,程才心中的氣並未消。當天晚飯後,在監舍走廊和熊根水、王文清等人閑聊時,程才忽然冒出一句“不怕老應叫,就怕老應笑”,又被從旁經過的一個人聽到了。這個人曾聽過程才叫應教導員“老應”,為討好領導,便借機告了密。結果不出三天,程才又倒了一次黴。
這天下午,經過星期天休息後,一中隊已由早班轉到中班了。劉強和馬小牛、方冬生正在值班室說著這個星期中隊產質量的事,馬小牛拿著上周全中隊擋車工產質量統計表說道:“產量張玉樹第一,程才第二;質量程才第一,張玉樹第二。產量張玉樹比程才多5米,質量程才比張玉樹高0.2。”劉強問:“程才質量多少?”馬小牛道:“85%,張玉樹84.8%,差0.2。”方冬生說:“兩個人不相上下。”
劉強點點頭。作為中隊指導員,劉強對全中隊每周生產的坯布產質量都很關心,尤其對程才、張玉樹這樣的生產骨幹比較留心。張玉樹穩定,平時沒什麼違紀行為,就程才總是時不時要出點事。因為程才生產上是一把好手,所以盡管他有些毛病,但劉強有心庇護他,總希望他能慢慢走上改造正軌。劉強看著馬小牛他們說:“程才我們還是要引導。這家夥大事不會有,小事不得斷……”
劉強話沒說完,忽聽“轟”的一聲,房門大開,瘦高個子但挺有精神的副教導員應樹根在轟隆隆的噪聲中闖了進來,身後的門自動關上(門的轉軸與門之間釘了根彈簧)。應樹根沒有像往常一樣坐下,而是直接下了命令:“把程才銬起來。”
突如其來的命令,加上應樹根裹挾而來的強大氣場,令劉強他們三個中隊幹部自然而然地一起站起來陪著他。不等劉強說話,應樹根言語犀利地說道:“那邊女幹部反映,這家夥和那個發紆子的女犯拉扯。”
“坐吧?”劉強說。
“不坐了,你們處理就是。”
劉強歪著頭問道:“有具體的事麼?”意思是有什麼事他好對症下藥進行教育。
應樹根有點不耐煩:“什麼事你們去問他。”
馬小牛小聲地說:“沒有證據的事,他不會承認。”
應樹根眼睛一瞪說道:“蠢貨,隊長的話不就是證明?”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強他們坐下後像傻子樣發了好一陣呆。應樹根一直是劉強的上級。劉強剛從部隊轉業到西山支隊被分到一中隊帶班時,應樹根是一中隊副中隊長。八十年代初的那幾年,管教隊長與勞改犯的關係很緊張,表麵上看起來是東海犯人來了後不服這裏的隊長管教造成的,實際上其中有更深層的一些原因。據劉強與管教科科長等有識之士閑談分析,從支隊關押的犯人來看,過去五六十年代支隊關押的絕大多數是反革命和壞分子,這些人與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工農大眾的矛盾是敵我矛盾,黨對他們的政策是政治攻心和勞動改造,責令他們“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在政府的強製改造和專政下,這些階級敵人反倒改造得比較好。“文革”期間支隊作為普通企業劃歸地方管理,以及七十年代末恢複勞改單位建製後,西山支隊收押的犯人變成了大多是“文革”時期產生的年輕刑事犯罪分子,多數是普通群眾家庭出身,二三十歲,這些人大多不僅沒有得到良好的學校教育,不少人還受到不良社會現象和家庭關係的負麵影響。這些工農大眾“犯了罪的子弟”雖然沒有對抗黨的意圖,但卻有與生俱來的年輕氣盛,不安分的桀驁性格必然導致他們不會輕易服從隊長的管教。反觀從事監管工作的基層一線管教隊長,絕大多數都是七十年代末廠子恢複勞改單位建製後留下來的青年工人,收押犯人後,這些人變身成了以“以工代幹”名義出現的“帶班幹部”,但麵對新形勢下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這些原來文化不高又缺乏專業訓練的“帶班幹部”隻好在監管改造工作實踐中“摸著石頭過河”。由於隊長們也都是血氣正旺三十來歲的年輕人,麵對這些犯了罪但卻桀驁不馴的工農子弟,隊長們很容易將他們不服管教的思想言行視為反改造,將他們與階級敵人等同起來。在這種思想觀念的指導下,為了維護監管場所的秩序,年輕氣盛的管教隊長們必然要采取一切有效措施打擊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當一批東海人調來西山支隊後,由於他們不執行車間嚴禁吸煙的規定,經常偷偷將香煙和火種帶入車間,躲到廁所抽,挑戰此地監管秩序,改造與反改造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鬥爭的結果自然是東海犯人的囂張氣焰被打壓了下去,繼而逐漸轉變為“東海幫”與“江中幫”之間的矛盾和鬥爭。管教隊長與東海犯人之間的矛盾雖然轉移了,但先前留下的矛盾種子卻落了地生了根,特別是碰到個別觀念差異較大的幹部,問題往往就會被弄得複雜化,小事變大,難以收場。在對待程才違紀的問題上,有件事劉強至今記憶猶新。
八二、八三年的時候吧,由於民警打擊犯人抗改活動的力度大,程才也因為違紀行為多次受到民警的紀律處罰,從而產生了強烈的仇恨心理,以至於一天下午,程才發現應樹根在車間裏巡視,當應樹根從離他不遠的地方經過時,程才舉起手中的梭子就往他後腦勺狂劈過去。千鈞一發之際,早就注意程才動靜的大組長蔡樹林從旁衝出用手擋了下程才的手臂,才使應樹根躲過一劫。程才報複未成,複仇之心不甘。幾個月後機會來了。連續幾天上早班,程才發現打掃衛生的人天天都在拖走廊,把地麵擦得很亮很亮。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一定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程才打定主意準備“告禦狀”。當天下班後他就偷偷地寫了告狀信,第二天上班後十點來鐘的樣子,當那個大領導在眾人的陪同下從車間門口走過來時,早有準備的程才忽然衝到走廊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朝著來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雙手高高舉著那張告狀信。領導們走後,應樹根又要把程才銬起來,劉強說“會不會把事搞大?”,應樹根瞪了他一眼說:“蠢貨,這是典型的反改造行為。敵人都在進攻了,你還手軟什麼!”劉強卻歪著頭說:“萬一領導下來看見……”這句話倒提醒了應樹根,於是決定先放他兩天。第二天上午,支隊分管改造工作的趙春雲副支隊長就來了解了情況。第三天劉強按計劃參加省勞改局組織的勞改業務培訓班,一個星期後回單位上班時,程才卻已絕食兩天。那天劉強晚飯後去車間替換應樹根,臨走時應樹根說:“程才那小子又在裝死,你做下工作。”應樹根走後,馬小牛才告訴他程才絕食的原因。原來就在劉強離開的那天上午,應樹根又把程才銬在車間牆根,並有言在先:“誰都不準放他。”到第二天上班接著再銬時,犯人反映程才那邊“太臭太臊”,“熏得受不了”,應樹根才下令放了程才。程才這回決心對抗到底。那天下中班後他到廁所洗了澡,便躲在床上開始了無聲的抗議——絕食……聽完馬小牛的敘述後,劉強問了句:“晚飯吃了麼?”馬小牛搖搖頭,劉強便起身出門,馬小牛估計他要去看程才也跟著出去。程才靠著牆根坐在地上,雙目緊閉,噪聲震天中他卻一副像睡著的樣子。劉強叫了他兩聲,程才慢慢抬起頭,睜開眼幽幽地望了一眼,又無力地低下了頭。劉強見狀,趕緊讓馬小牛叫人過來把程才架到值班室去。蔡樹林帶著另一個保全工架起程才慢慢走進值班室,想把他放在靠牆根的小板凳上。“這裏。”劉強指著隊長們坐的長條椅,兩個人將程才扶坐到長條椅上。劉強又讓蔡樹林去弄了杯水來,可是程才仍緊閉雙眼,嘴唇紋絲不動,頭半仰著,寬大的身軀倚靠在椅背上。蔡樹林自言自語:“再不吃東西,好危險。”劉強問:“他的晚飯還在麼?”蔡樹林回答“在”,便主動出門去把程才的飯拿了過來。劉強讓兩個犯人走後,坐在條椅上好一會兒沒吭聲。他靜靜地看著桌子對麵的程才,思忖自己該怎樣開口。馬小牛見劉強沒吭聲,便起身繞到程才身旁,端起桌上的一個茶杯送到他嘴唇邊道:“人是鐵,飯是鋼。水都不喝,死了劃得來?”半仰著的程才那脖子上凸起的喉結出現了一個吞咽的動作,但仍未開口。馬小牛又說:“總這樣什麼都不吃也不是個辦法吧……”劉強見程才還是那個樣子,這時開口了:“程才,我們都打了快兩年交道了。你如果還認我這個隊長,你就把這杯水喝下去……”馬小牛把茶杯放到他嘴邊。忽然程才慢慢睜開一條眼縫,捧起茶杯閉眼將茶杯裏的水喝幹了。他決定給劉隊長麵子,停止絕食,但他又不能馬上說不絕食就不絕食,他得讓自己在隊長麵前順其自然。劉強見程才喝了水,便起身從鐵櫃子上拿下一個臉盆走到門外,叫值班犯到廁所打來半盆水,又從自己鐵櫥子裏拿出條毛巾放到臉盆裏讓程才洗臉。值班犯主動把毛巾撈起扭幹遞給程才,程才接過毛巾在自己臉上擦了幾下。待值班犯端著臉盆出去了,程才一股饑餓感猛地襲來,目光掃向桌上的飯碗。方冬生見狀,把飯碗推到他麵前。劉強問了句:“要不要到開水桶上去熱一下?”也許天熱無所謂,也許確實餓得要死,隻見程才端起飯碗就低頭吃起來……
幾年過去了,應樹根還是強悍依舊,武斷依舊。劉強和馬小牛、方冬生他們沒辦法,隻好先把程才叫來問情況。程才進了值班室見幾個隊長表情十分嚴肅,當得知二大隊女幹部說他和發紆子的閻冬娥拉扯時,便申辯說:“她曉得我和王文清關係好,問我王文清最近好吧。”
劉強心裏明白,王文清的母親閻冬娥在窗口發紆子,而王文清是車間輔助工,不能領紆子,也就不好直接去見自己母親。這是大家都曉得的事情。作為母親的閻冬娥向和王文清關係好的程才問問自己兒子的近況也是情有可原。於是劉強說道:“沒別的事?”
“沒有,絕對沒有。”程才口氣很硬,但心中的小九九仍在:和閻冬娥搞好關係,以後要打聽女犯的情況用得著她。
幾個隊長沒有多說什麼,也實在說不出罰他的理由,隻好把領導的指示說了。程才一聽傻了眼,想了想道:“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什麼狀?”但他想不起自己有什麼把柄被大隊領導抓著。
一晃三天過去,上中班時馬小牛在車間門口碰到劉強便說道:“聽說應教回老家去了,好像家裏什麼人生病。你知道吧?”劉強一副詫異的表情:“啊?”立即想到程才被處罰的事情,本來今天他就想著找應樹根說程才的事。
兩個人進了中隊值班室,馬小牛說道:“程才還要罰呀?耽誤幾天生產了。”
劉強心裏犯難。方冬生去車間巡視後,值班室隻剩下他和馬小牛兩人,劉強望著一臉期待神情的馬小牛也犯難了。平心而論,程才受罰已幾天了,差不多了,該放下了。可人是應樹根命令罰的,沒有他的指示誰敢放人呢?現在問題是他人走了,怎麼辦?總不能這樣處罰,等他回來吧?萬一他一時回不了呢?馬小牛在一旁嘮叨道:“應樹根也真是,耽誤我們幾天生產了。”
怎麼辦?又沒法與應樹根聯係,那就去找大隊一把手金洋吧。
劉強上到車間二樓,走進大隊辦公室向金洋彙報了犯人程才的事。四十出頭的金教導員眯著眼睛道:“正義感是好,監規紀律也重要。你們自己定吧。”
劉強鬱鬱地回到中隊值班室,馬小牛和方冬生見他這樣子,知道碰了一鼻子灰。過了一會兒,劉強問方冬生道:“去看了程才嗎?”方冬生回道:“看了。”剛才在車間從程才身邊經過時,程才眼巴巴地望著他,他也不好說什麼。馬小牛說過兩天又要轉晚班,怎麼辦?劉強也知道,如此懲罰難保程才不會二度絕食,如果真的如此,到時又是個難以收拾的場麵。放與不放,今天必須決定。“你的意見呢?”劉強看著馬小牛道。“說實話,我是希望放他。他一銬,四台機子叫別人開了兩台,還有兩台開不起來,這個星期產量又上不去。叫我說,就這麼大點事,不能總處罰人家。”馬小牛說,“但應樹根的脾氣又太衝了,我們放了,他如果不高興,到時候又弄得不好。”馬小牛的擔心,劉強明白。但程才怎麼辦?實事求是地說,程才之事本屬於思想教育的問題。“八勞”會議精神早就傳達學習了,“三像”政策上麵也一直都在貫徹執行,但下麵一碰到什麼事還是你說你的,我幹我的。這樣對工作對民警也許損失不了什麼,但對管教對象呢?為了管教幹部的聲譽,他決定做主了。“走,我們過去。”馬小牛和方冬生都不知劉強心裏的決定,隻是跟在他後麵出了門。車間裏震耳欲聾的,劉強他們出門往右拐,沿著車間人行道拐過幾排平紋機弄,來到第二排提花機弄一側,隻見程才被貼牆銬著。劉強他們走過來時,程才兩眼巴巴地看著劉指導員。劉強看了他一眼,對一旁的馬小牛他們說了句“把他帶到值班室來”就離開了。方冬生正要解銬,站在不遠處的蔡樹林忙疾步過來幫忙,馬小牛看著程才說:“程才啊程才,你要聽話,不然你真對不起指導員。”程才點點頭,跟著隊長去了值班室。劉強見了程才沒叫他落座,隻說了幾句話:“應教導員出差走得急忘了你的事,我們把你放下來,也是他的意思。希望你吸取教訓,嘴是最惹事的。你去休息一下。”“謝謝隊長,我沒事。我現在就去開機。”馬小牛朝程才揮下手道:“叫你休息你就休息嘛,也不在乎這幾個小時。”程才點點頭,帶著一臉感激的神情出了門。“這家夥也是個性情中人,心裏一激動,激情就來了。”馬小牛拿出煙丟一支給劉強,兩人點火吸著。劉強吸了兩口道:“犯人也是人,隻要我們做事有原則,講道理,多數人還是會聽的,花崗岩腦袋還是少數。”方冬生說:“說實話,現在講‘三像’了,又是失足青年,隻要不是太搗蛋,不要去動他們,前世無冤,後世無仇,沒必要。”劉強也說:“我也希望老應有變化。”可惜,劉強的良好願望落空了。
十天後,在大隊監舍辦公室,因為要確定派一支擋車技術隊伍去四大隊幫助培訓女犯之事,應樹根召集幾個中隊指導員開會。會前,大家坐在沙發上抽著煙說笑著,應樹根也眯著眼吸著煙,一副蠻享受的樣子。劉強也開心地說笑著,因為給程才卸銬的事還擔心應樹根發脾氣,沒想到他回來四五天了也沒見他說這事,心裏的石頭也就落了地。
“我說一下。”應樹根把煙屁股丟到煙灰缸裏,“前天布置的,昨天下午大家就報來了名單。金教對這項工作很重視,因為四大隊女犯中隊的班次和一中隊同步,所以金教指示這七個人上下班就由一中隊負責。”說罷看著劉強,見劉強點點頭便說道:“你們報的七個人,二中隊、三中隊都各兩個,我看可以。一中隊三個,其他兩個沒什麼,程才恐怕不行吧?”劉強說:“沒什麼,就是有點小毛病。”應樹根一本正經地說:“老劉,現在‘嚴打’雖然結束了,但階級鬥爭沒有結束,我們腦袋中這根弦不能鬆。勞改隊就是勞改隊,有些人總喜歡什麼‘三像四像’的,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痛。”
應樹根的一番話,其中的意味劉強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借題發揮。但作為下屬,劉強隻好裝傻說:“一中隊擋車技術就他最好,派他去可以給我們大隊爭麵子。”二中隊指導員歐陽林忽地笑笑說:“老丈人要,不能給差的。”四大隊教導員閔細仔是劉強的嶽父,所以歐陽林如此打趣。應樹根也笑笑道:“這小子技術是好,就是喜歡跟女犯拉扯,過去一直反改造,這幾年才老實點。你讓他去帶女犯,就不怕他強奸呀?”
見應樹根如此說,歐陽林和三中隊指導員韓偉力都笑了起來。劉強也不惱,抽出煙來打一圈,點著煙慢悠悠地說道:“不是我誇海口,這個人我是了解的,身上雖然毛病不少,但在這勞改隊,你要說他會殺人、強奸,我是不信,頂多搞點小名堂。”說罷頭還歪了歪。
應樹根享受地吐著煙圈,看著劉強一副歪著脖子的神態,心裏想道:就是個自信的蠢貨。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