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烏黑的長發濕漉漉地鋪開,有幾縷垂在雙肩,鬢邊的碎發貼著慘白的小臉,蝶翅般的長睫輕輕顫動,白玉一般的肌膚在火光下顯得透亮又有光澤,好似一尊神女玉雕,沒有溫度,隻可遠觀而不可,觸碰。
眼下這般情形,她理應是狼狽的、不堪的、讓人厭惡的。
可看見她蹙起眉頭,痛苦地呢喃,便不由得心疼她,憐惜她,甚至想為她撫平所有傷痛。
某個念頭在腦中一晃而過,裴弘勳驚得收緊拳頭,斂起所有思緒。
他嫌棄地將手抽回來,仿佛在甩開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裴弘勳滾動喉嚨,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默默撤去一根木柴,火太大了,他被烤得渾身發燙。
沒能將人叫醒,他隻好將宋芙靈移得離火堆更近一些,將木枝從她衣底穿過,橫了三四條木枝,不至於讓她的身體貼著濕衣裳,也能幹得更快些。
火越燒越旺,裴弘勳抖了抖自己差不多幹透的外衣,竟掉出來一瓶金瘡藥。
今日情況凶險,他竟忘了自己的衣服裏常年備著一瓶金瘡藥,就是為了應對突發情況。
若受傷逃到此處的是他自己,必然不會忘記隨身帶著救命的藥,偏偏是和一個女子,還是一個他很嫌惡的女子,所以思緒全亂套了。
裴弘勳的表情不算好看,將宋芙靈衣裳裏的木枝抽出來,粗魯地掰過她的肩膀讓她趴著。
但是這裏臨近河流,又是山穀深林中,地麵寒氣十足,想了想他還是大發慈悲脫下自己的外衣鋪到地麵,讓宋芙靈趴在上麵。
傷口雖然沒有再大幅度流血,但是因為泡過水,翻出來的紅肉有些發白,皺巴巴的,偶爾會滲血絲,上麵還有殘留著草藥的碎渣。
沒辦法,裴弘勳撕下外衣的袖子,摸黑出門,找到白天那條河流,將袖子打濕,再拿回來替她清洗傷口。
外麵溫度已經很低了,幸虧這火燒得夠旺,在山洞裏幾乎感覺不到冷。
血跡被擦去,露出原本冰清玉潔的肌膚,雖然衣裳撕開得不多,但還是能看到她的圓潤的肩頭和修長的脖子。
裴弘勳壓了壓呼吸,麵不改色地將藥粉灑在傷口上。
這種特製金瘡藥可以消炎殺毒止血,但是用藥太晚,傷口已經有發炎的趨勢,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裴弘勳盯著火焰,一動不動坐了許久。
後半夜,宋芙靈發熱了,渾身滾燙,迷迷糊糊地說著糊話。
裴弘勳閉目養神被她吵醒。
早就料到了她會發熱,所以他並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火。
“爹,娘......對不起......女兒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若是你們在天有靈,看到女兒活得這麼痛苦......為什麼不早點帶我走,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不要......我什麼都給你,求求你不要把我扔下去......我不會鳧水,我怕水,求求你......”
裴弘勳眉心跳了跳,側目看她,她蜷縮著,雙臂緊緊抱著自己,仿佛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串串從鼻梁滑落,打濕枕著的玄色外衣。
她竟這麼怕水?
就連做惡夢也是被人扔進水裏。
怪不得從懸崖跳下來她看到底下是條河時,嚇得六神無主。
都說人生病的時候是最脆弱的,宋芙靈昏迷著,說的話都不受控製,說不準會暴露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一如那日他在院外不小心聽到她說炫耀自己即將被接到裴國公府享福,憑著表小姐的身份,要和幾位表兄親上加親,當高門主母一樣。
這次她又會說出什麼讓人惡心的算計出來呢?
裴弘勳認真聽著,一字不落地記進心裏。
但宋芙靈說的糊話大多數沒有邏輯,語句不通順,他沒從裏麵得出來什麼有用的信息,反而......有些同情她。
她說的那些事不知是夢還是以前的經曆,諸如被大伯母打罵、被堂妹羞辱、被同齡的玩伴罵是沒爹的野種的事數不勝數。
“我不是沒爹的野種......”她喃喃重複了好幾次,不安地搖著頭,或許牽到了傷口,痛苦地擰著眉心。
裴弘勳上前查看,果然藥粉全灑了。
他想重新上藥,但宋芙靈不配合,雙手胡亂揮打,他沒那麼多耐心,一把用衣裳包住她的雙腕用力按住。
“能不能不要打我,我會聽話的......”可憐又軟的語調飄進裴弘勳的耳中。
裴弘勳手上的力度不受控製一般,竟真的放輕了。
“你別亂動,我要給你上藥。”
她好像聽到了,真的沒再動。
裴弘勳抓緊時間將藥粉灑到傷口上。
為了避免剛才的情況再發生一次,他梗著脖子輕聲哄了幾句:“這裏很安全,有我守著,沒人敢欺負你,你安靜睡覺,好不好?”
“嗯......”
一直緊緊攥住的眉心舒展開,小貓一般蹭了蹭肩頭,安心地睡去。
裴弘勳一夜無眠。
宋芙靈醒來時,恰恰撞進裴弘勳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嚇得她瑟縮了一下。
隔著熊熊火焰,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回憶著昏迷前發生的一切,隻記得自己掉進河裏被人救上來,然後麵的都沒印象了。
她撐起胳膊想起身,卻發現傷口疼得鑽心,反手摸了摸,止血的綁帶竟然不在了!而且她身上的衣裳鬆鬆垮垮的......
雖然知道濕衣裳要烤幹,但是她好歹是清白人家的女子,一時半會還是沒辦法接受大表兄脫了自己衣裳這件事。
“別誤會,你的衣裳是穿著烤幹的。”
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裴弘勳不想她以後有心理負擔。
宋芙靈半信半疑,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腰帶,的確是她的獨特係法,這才放下心來。
不知何時,裴弘勳走到了她麵前,緩緩蹲下身,犀利的目光鉗著她的眼睛。
宋芙靈不明所以,但被他強大的氣場震懾得怔住了。
“你昨天夜裏說夢話,說什麼希望死了就解脫了,很想跟你爹娘一起走......”
“還說......有人推你下水......”
她頭皮發麻,垂在兩側的手止不住地發抖。
眼前裴弘勳如同張著血盤大口來索命的厲鬼,用一種陰惻惻的語氣問:“你到底是誰?”
宋芙靈大驚失色,他為什麼會這麼問?
自己在昏迷的時候無意識地說了很多胡話,裴弘勳八麵玲瓏,心思縝密,不會猜出來她重生了吧?
“表兄,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宋芙靈已經嚇得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忍著傷痛後退,試圖逃離他的氣場之內。
後背抵上冰涼的石壁,她退無可退。
心中思緒萬千,卻想不出來一個能讓裴弘勳相信自己的理由。
兩人僅半步之遙,宋芙靈聽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垂眸想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裴弘勳掐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他眯了眯眼睛,淩利的眸子仿佛想透過瞳孔看穿她的內心。
“你......真的是宋芙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