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遇到賀嘉聿。
是在他最落魄痛苦的時候。
我小心靠近,精心偽裝,逐漸貪心,以為自己終能得償所願。
但實際上,隻是場從一開始就被看穿的空夢。
在賀嘉聿第三次跌倒時,我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
他穿著精致考究的高檔西裝,卻並不合身,顯然是最近暴瘦了很多。
後頸的椎骨凸起,單薄嶙峋,像極了他強撐的體麵。
我已經跟了他三個小時。
先是看著他在酒桌上低眉順眼地討好甲方,最終還是被拒絕;
再看著他意外撞破女朋友和其他男人接吻,當場被甩;
而後垂頭喪氣地去了酒吧,獨自喝了半個小時悶酒;
最後將手指上的戒指摘下來,扔進了玻璃酒杯中。
賀嘉聿醉得有些嚴重,我費了一番力氣才將他拉起來,“你還好嗎?”
他沒應聲,隻是轉頭看向我,眼珠遲滯地轉動,停頓片刻後才道:“不約。”
我怔然,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窘迫地咬唇,“……我不是。”
他眨了眨眼,掏出錢夾,打開向我展示,“錢也不夠。”
……
好吧,酒吧門口,主動示好,確實容易讓人誤會。
但我決定不計較他的冒犯,又或者說,我可以輕易原諒他做的任何事。
因為我欠他的。
賀嘉聿踉蹌著在馬路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卻沒找到打火機,就那麼夾在指尖發呆。
我四處看了看,向遠處的便利店跑去,來回花了十幾分鐘,他還保持同一個姿勢坐著。
直到我將打火機打著湊到他眼下,他才驚醒一般抬眼,瞳孔被火光照得很亮。
時間被無限拉長,我在他的沉默與審視中逐漸窒息,又因他的一句話而得救。
“走吧。”
“……去哪?”
“反正我去哪你都會跟著的不是嗎?”
這話倒也沒錯,我是必須要看到他有地方落腳才能安心的。
隻是沒想到,他會來酒店。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拿出身份證,登記,開房,將房卡捏在手裏,然後回頭看我。
“真不後悔?”
有一瞬間我真的很想逃。
因為我無法坦然麵對自己的卑微、欲望和恐懼,更無法將補償草率地等同於肉體關係。
但他是賀嘉聿。
等回過神時,我已經站在了酒店房間。
賀嘉聿正仰頭喝水,白色襯衫被水沾濕,透露出起伏的肌肉輪廓。
我莫名覺得熱,慌忙躲去了衛生間,手忙腳亂不知道做些什麼,最終還是走了出去。
賀嘉聿平躺在大床上,左手抬起遮在額頭上,已經睡著了。
深邃的眉眼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出幾分脆弱與單薄,湊近些還能看到眼角處細微褶皺……
下一秒,一隻滾燙的手猛地將我拉進懷裏,迅速翻身覆下。
如同雪山崩塌,遮天蔽日地將我籠罩,不見一絲天光。
窗外忽然響起一聲炸雷,我心口驟然緊縮,隨即無聲喟歎。
十七歲的那場大雨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第二天醒來時,賀嘉聿已經不在。
我慢吞吞坐起,看了看自己身上皺巴成一團的衣服,苦笑著搖頭。
虛驚一場,我們什麼也沒發生。
醉酒的男人,是真的什麼也做不了。
賀嘉聿應該也知道,他就是故意嚇唬我的。
床頭留的紙條也印證了這一點。
“你看上去就一副會後悔的樣子,所以還是算了。”
“但我隻是善良,不代表我不行。”
兩行字寫得潦草敷衍,卻在末尾留下了他的聯係方式。
我無聲笑笑,按照號碼添加了他的微信,直到我回到家都沒通過。
隻好又加了一句“相信你很行”,再次發過去,幾分鐘後通過了。
就在我絞盡腦汁思考如何開啟聊天時,賀嘉聿率先發過來一句話。
“離開酒店了?”
“嗯,剛到家。”
“有沒有被家人發現夜不歸宿?”
“沒……”
一個字剛打完,眼前的台階上就多出了一雙拖鞋。
西褲挺拔整潔,黑色襯衫紮進腰帶裏,臂彎掛著西裝外套,再往上,是許繼揚麵無表情的臉。
好吧,被發現了。
但我沒告訴賀嘉聿,隻是默默收起手機,往旁邊讓了讓。
許繼揚起床氣很嚴重,對工作更是深惡痛絕。所以寧願惹發瘋的狗,也不要惹即將出門上班的他。
“你昨晚去哪了?”
“……和朋友一起看電影,結束晚了點,就去她家睡了。”
“什麼電影,哪個場次,商場和影廳的名字?你最好編得天衣無縫。”
我迅速垂下眼,感覺到他陰鷙的眼神落在我頭頂,後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多數時候我選擇忍耐和妥協,但與賀嘉聿的重逢,猶如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陰暗的天空。
哪怕他大概率也不會和我有結果,卻不妨礙我從他那裏獲得勇氣。
我深吸口氣,“我是成年人了,去哪裏做什麼都可以自己做主,沒必要向你交代。”
“我是你哥哥,我有權利和義務管你,出於保障你安全的目的。”
“但你隻是我的繼兄,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
許繼揚很輕地笑開,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你拒絕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堅持說我們在一個戶口本上,不能亂倫。”
我咬緊唇,“……這也是事實。”
許繼揚冷哼一聲,上前一步逼近我,“廢話沒用,許念,我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說完拍拍我的肩,哼著歌離開,我鬆了口氣,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
黑掉的手機屏映出我慘白的一張臉,冷汗涔涔眼神木訥,咬牙鼓著兩腮,像隻呆青蛙。
真不知道許繼揚喜歡我什麼。
或者說根本不是喜歡,他就隻是故意折磨我,因為恨我母親。
據他所說是我母親破壞了他父母的婚姻,但我並不知道真假。
隻能被動地承受他隨心所欲的怒火,甚至是騷擾。
我沒告訴過母親,因為我知道她不會維護我。
而我之所以得過且過,除了貪戀最後一點親人的溫暖之外,是覺得到哪裏去都一樣。
我總是孤單一個人。
但賀嘉聿的出現讓我心中又生出微渺的希望,也越發覺得這座牢籠再難以忍受。
我打開微信,又給賀嘉聿發過去一句,“你有看到我的耳釘嗎,到家後發現少了一隻。”
賀嘉聿很快回過來,“……這借口多少有點蹩腳了。”
我將右耳上的耳釘摘下,拍了半張臉的照片發給他,“你看,是真的沒了。”
“沒了就沒了,我再送你副新的。”
“……你有錢嗎?”
“別這麼問,聽上去很像在釣凱子。”
“那你是嗎?”
賀嘉聿直接發給我一個地址,約好了下次見麵。
“我可以是。”
如果我足夠清醒,就該覺察到賀嘉聿毫無來由的親近十分奇怪。
但我已經渴盼了太久,整個人都被巨大的喜悅和期待充斥著。
神經亢奮,精心準備,滿心忐忑,在見到賀嘉聿後全部轉變成了悸動。
賀嘉聿的狀態好了很多,似乎那天的失意落魄都隨著黑夜一起過去了。
氣氛也比我想象中要輕鬆融洽很多。
他巧妙地接話,適時地開啟新話題,全程無冷場,嘴角始終保持著笑意。
他從前並不是一個擅於言辭的人,能有這樣的變化,必然是經曆了很多事情。
我欣喜又仰慕於他的成熟,卻也失落和無奈於再看不清他麵具之下的真實樣子。
大概是我的反應太過明顯,賀嘉聿招手叫來服務生,又加了一份甜點。
“為什麼突然心情不好了?”
我搖了搖頭,“落地窗太大了,陽光照得我眼睛疼。”
他頓了頓,起身換到我旁邊坐下,脊背挺直,剛好遮住了射來的日光。
突然暗下來的視線中,隻剩下他的臉,被氤氳出溫柔的輪廓,“這樣有好些嗎?”
我呐呐點頭,覺得必須說點什麼才能掩蓋住如雷的心跳,“好多了,謝謝。”
賀嘉聿不在意地聳肩,恰好有電話進來,他隨手接起,臉色肉眼可見得變差。
對話雖然隱晦,但我還是聽得出,他的事業正在遭遇很大的困境。
但我並沒問起,他也迅速收拾好的心情,掏出一個黑色絲絨盒子遞給我。
裏頭正是一副嶄新的珍珠耳釘,嵌在墨綠色的絨布上,越發顯得圓潤瑩白。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很適合你。”
我笑著摩挲,“是說我珠圓玉潤嗎?”
“是說你勇敢,即便被磨去了棱角看似溫吞,即便蒙塵,也並不軟弱和廉價。”
賀嘉聿語調舒緩,如同三月春風,卻在我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竟然是了解我的,甚至讓我懷疑他是不是認出了我。
但實際上,他連我的名字都沒問過。
起身離開前,我突兀地開口,“我叫許念。”
賀嘉聿眯了眯眼,磨牙一般咀嚼了下這兩個字,而後驀地一笑。
“開房那天你應該有看到我身份證吧,記住我的名字了嗎?”
“……賀嘉聿,你是賀嘉聿。”
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經由舌尖吐出,帶著些纏綿的歎息。
我看到賀嘉聿明顯愣了一下,眼中浮現出我難以解讀的情緒。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憐憫與殘忍。
回到家時,才剛剛八點。
意外的是,許繼揚竟然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沙發上看手機。
我咬了咬唇,繞過去站到他麵前,“聽說你公司最近在拓展業務,有沒有興趣涉足遊戲領域?”
許繼揚頭都沒抬,“你竟然還會關心我的事,真是稀奇!嗬,不對,應該是為了別人吧。”
我喉間發緊,“確實是我一個朋友,他是做遊戲的,現在缺少投資,你可不可以考慮看看?”
“什麼朋友,是他嗎?”
許繼揚將手機屏幕轉向我,其上正是我和賀嘉聿告別的畫麵。
我悚然一驚,許繼揚竟然派人跟蹤我!
但他沒直接發飆,就是因為這照片規規矩矩根本看不出什麼來。
那我就更不能慌,裝得越不在意越好。
“就是他,我們下午一起吃了頓飯,才知道他的情況,就想問你能不能幫個忙。”
“他求你了?”
“沒有,他根本沒這個意思,也不知道我有門路。”
許繼揚低笑出聲,“原來我是你的門路嗎?看來你的理智遠比你的嘴誠實。”
“我承認我有被取悅到,但是還不夠。”
“許念,這是你第二次開口找我幫忙。”
“上一次為了幫他,十九歲的你躺在了我床上。那這次呢,你打算用什麼來換?”
直到我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耳邊的風聲還在呼嘯。
那是許繼揚劃開我最後一層自尊,將心臟扯出來後,空洞胸腔的回響。
我抬手按在胸口試圖堵住,但是無濟於事。
隻好撲過去拉開抽屜,掏出藏在日記裏的那張照片,緊緊貼在胸口。
上頭的賀嘉聿還穿著高中校服,隻拍到了紛亂的黑發和半張無法聚焦的臉。
舊手機的像素本來就低,勉強洗出之後變得更加模糊,連我都快認不清了。
更分不清我對他仍舊是喜歡還是隻剩下愧疚和要補償的執念。
七年前賀嘉聿高考失利,沒能進入頂級學府,隻考上了一所重點本科。
他沒選擇複讀,而是不顧家人反對,獨自背著行李去報道,開始了大學生活。
因為考試不肯幫室友作弊,被全宿舍孤立,打鬥中失手傷人,進了派出所。
被打的同學家裏很有背景,不肯和解,堅持要讓他留下案底。
我隻得去求了許繼揚,請他想辦法把賀嘉聿撈出來。
當時他就問過賀嘉聿是我什麼人,我咬死了是同學。
他看了我很久,突然提出要我陪他睡一晚,他就答應幫忙。
可當我真的躺到了他床上時,他又發瘋一般砸了手邊的東西,踩著一地碎片摔門而去。
第二天下午,我就得知賀嘉聿已經被放了出來。
對方主動提出和解,甚至沒讓賀嘉聿賠償醫藥費,當天就迅速搬出了宿舍。
我不知道許繼揚做了什麼,也不想計較他對我的羞辱,隻是很開心能幫到賀嘉聿。
如今也是,我依舊不後悔。
許繼揚說到做到,很快安排人聯係了賀嘉聿,約在一家中式會所見麵。
他提前半小時到,讓工作人員在包間裏加了一架屏風,讓我坐在後頭,隻許聽不許出聲。
很快賀嘉聿也到了,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提著厚厚的資料,有備而來,意氣風發。
許繼揚助理為兩人做了介紹,也表明了許繼揚投資的意願。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賀嘉聿在聽到許繼揚的名字後,明顯怔愣了一瞬。
“沒想到許總竟然會親自過問,是不是代表您也很看好這款遊戲的前景?”
“那倒不是,我手裏掙錢的項目很多,賠點錢也無所謂,就當賣個人情了。”
“不知道誰的麵子這麼值錢,我不記得我認識這樣的人,還煩請許總代為轉達,我不需要。”
“你不記得沒關係,但是不能不識好歹,你以為你的骨氣有幾兩重?!”
“那就不勞許總費心了。”
賀嘉聿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響,下一秒,卻被突然傳出的聲音止住腳步。
許繼揚打開了手機裏的錄音,正是那天他和我的對話,被他剪掉了前半部分。
“那這次呢,你打算用什麼來換?”
“……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缺,你也什麼都沒有,除了你自己。”
許久之後,我聽到自己破敗的聲音,“好。”
“這麼痛快就答應了!那他呢,你這麼幫他,是為了什麼?”
“同病相憐罷了,他落魄的樣子好像一條狗,跟從前的我一樣。”
錄音的結尾是許繼揚低沉的笑聲,如同魔咒盤旋在寂靜的包間內。
我幾乎聽到了自己一寸寸裂開的聲音,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
哪怕隔著屏風,哪怕賀嘉聿並不知道我在,我也依舊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他腳下。
隻需要他動動手指頭,就能將我輕易碾碎。
許久之後,賀嘉聿才歎口氣,像是真的苦惱。
“我沒要求她為我做這些,更不在意你和她之間的交易,甚至有些厭煩,因為她的自作多情,浪費了我一個小時的時間。”
許繼揚驀地站起,拳頭砸在桌子上很大一聲,賀嘉聿卻混不在意,果斷開門離去。
我想要追上去向他解釋,說我隻是暫時假裝答應,並沒想真的同許繼揚怎樣;
還有我後麵的話也隻是在糊弄許繼揚,好讓許繼揚不要針對他。
但我的雙腳卻死死釘在原地,一步都邁不出,眼眶生疼,也沒流出一滴淚來。
許繼揚拍拍我的臉,嗤笑一聲,“怎麼辦,人家不領情啊!”
我猛地側過頭,“你不想幫忙可以直說……”
“我也說過不許對我撒謊,但你還是騙了我,這就是我對你的懲罰。”
“可惜的是,他識不破你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