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是無家可歸,被好心的爸爸收留的。
應該對爸爸感恩戴德、含淚跪下。
媽媽瘋了不聽話。
她生的四個孩子都可以打她。
我是第五個,媽媽。
我不會打你,媽媽。我的手上有五顆人頭在懸掛。
你不要害怕,媽媽。你要回家。
1
我有四個哥哥,和一個沉默寡言的獨臂爸爸。
他們說爸爸是個老實人,心地善良,熱心憨厚。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媽媽。
我還有一個瘋子媽媽。
瘋子媽媽總是被鎖在西屋的牛棚裏。
她頭發稀疏,滿臉皺紋,腿不自然地彎著,穿一件爸爸老式的夾克,身上散發著惡臭味道。
哥哥們都嫌棄她,給她送飯也是用一隻破碗,放上吃剩下的饅頭和菜渣。
他們說爸爸心地善良,不嫌棄媽媽精神病。
可媽媽犯病太嚇人了,爸爸的胳膊就是媽媽犯病時候砍掉的。
媽媽真的太對不起爸爸了。
早上我去上學的時候。
爸爸又在打媽媽。
好像是媽媽吃飯的時候摔碎了一隻碗。
我看見媽媽被打得腫脹的眼睛。她眼縫裏的目光悲哀地看著我。
我突然覺得心裏很難受。
老師不是說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我們要愛護媽媽。
學校的袁老師是來支教的。長得漂亮,教我好多道理,她可喜歡我了。
袁老師問我:“小大人兒,怎麼不開心呀?”
我悶聲說:“爸爸會打媽媽。”
袁老師吃驚:“家暴可不行。媽媽不跑嗎?”
“媽媽被拴著。”
我說:“媽媽瘋了,不拴著就要打人。”
我看見袁老師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奇怪。
她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然後慢慢問:“朝朝,你媽媽是不是本地人?”
我搖搖頭。
袁老師又問:“你有沒有見過你的外婆?”
我搖搖頭。
袁老師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奇怪,問:“你媽媽生了幾個孩子?”
我說我有四個哥哥。
我從來沒有在袁老師的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神色。她好像要哭了,又好像在罵人。
她說:“朝朝,你回去問問媽媽,她家在哪裏?”
2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媽媽在的牛棚。
我小時候是嬸娘帶大的,上學後才回家。他們說媽媽不管我。
爸爸和哥哥都不讓我靠近媽媽。
我嘴裏念叨著剛學的英文:“Thank you。”
媽媽突然看向我,回了我一句記不住的英文!
我隻在課堂上聽錄音裏聽過,老師說那叫長難句。
可媽媽說得好流利。
我呆住了,問媽媽:“你會英文啊,媽媽?”
媽媽慢慢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說:“媽媽,我是朝朝。”
她重複:“朝朝。”
我驚喜了,媽媽不是瘋子和傻子!我高興地打開牛棚的門栓,走進去。
媽媽坐在一個破舊的棉襖上,臉上是淤青,呆呆地看著我。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我想起老師說的,問:“媽媽,你家在哪裏?”
她不回我,過一會兒,語氣喃喃地說:“學英文,留學......”
我再問,媽媽就不理我了。
我用袖子給媽媽擦擦臉,又給她偷了火腿腸。她狼吞虎咽地吃。
然後我想打水給媽媽擦擦身子,媽媽身上好臭啊,她一定不想那麼臭。
袁老師說,女孩都要香香的。
我打水的時候,爸爸在床上抽煙,問:“幹什麼?”
我說:“給媽媽洗澡。”
爸爸看了我一眼,突然伸腳把盆踢翻了,水濺了我一身。
3
我不敢再去。
爸爸沉默寡言,可爸爸好可怕。
我告訴袁老師,媽媽隻說學英文,要留學。
我好奇地問袁老師:“留學是什麼呀?”
袁老師沒回答。
下課了。作為語文課代表,我去老師屋裏送作業。
聽見袁老師和校長吵架。
袁老師義憤填膺,很生氣:“她肯定是被拐賣的。一個四五十歲的婦女,在那個年代會英文,要留學,你想她是什麼學曆!什麼家世!怎麼可能自由戀愛嫁給一個山溝溝的農民!還給他生5個孩子,那是人,不是母豬!”
梅校長說:“袁文清!你小聲點兒,你隻是來支教的,給自己惹什麼禍?跟你說了多少次,保護好自己!”
梅校長語重心長:“附近村子裏有多少婦女都是被拐賣的,你管得過來嗎?你讓人家沒了老婆,人家讓你沒命!”
我才六歲。
我覺得自己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可我的心裏充滿了沉甸甸的難過。
我問數學老師,拐賣是什麼。
老師說,拐賣就是把人從家裏搶走。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媽了。
媽媽是被搶來的,搶人不是土匪嗎?
我回到家,上高中回家的大哥正在打媽媽。
“我讓你丟人!讓你丟人!”他好像很生氣,很憤怒,一下又一下捶打著媽媽的臉。
我害怕走過去攔他:“哥,你為什麼打媽媽?”
“我沒有這樣的媽!”大哥憤恨地說:“我同學好不容易來家裏找我玩,她突然在牛棚裏嚎叫,還跟同學說她是我媽!同學都笑我媽是瘋子!”
大哥哭著說:“我城裏的同學,媽媽都是老師!醫生!長得好看學曆又高,還有錢給孩子報班!我憑什麼有這樣一個媽媽!我恨她!”
我想說,媽媽也會英文,還要去留學。
可我看著大哥猙獰的臉,什麼也不敢說了。
媽媽呆呆看著我們,被打得臉上青紫一塊。
她卻沒有一點痛苦表情,好像又傻了。
期末考試過後,袁老師說要來我家家訪。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爸爸。
他沉默聽著,可眼神特別可怕。
4
袁老師來家訪那天,帶了四五個男老師。
她客氣跟我爸交流我的學習情況。我爸警惕回兩三個字。
袁老師突然問:“朝朝的媽媽在哪裏?”
爸爸說:“他媽有瘋病,不能見外人。”
袁老師說:“我在精神病院有認識的專家,沒準兒能給她看好。”
我一聽媽媽能治好,高興地領著袁老師去牛棚。
袁老師看見媽媽伏在地上,頭發淩亂,衣服又臟又臭,滿嘴是血。
她又被爸爸打掉了一顆牙。
袁老師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轉過身看著爸爸說:“就算她有病!你們也不能把人拴起來。”
袁老師繼續說:“正好我在精神病院有熟人免費看,我把她帶去看病。再給你們帶回來的時候人就已經治好了。”
袁老師指揮幾個男老師就要把媽媽帶走。
村裏的族老突然來了。
領著十幾個我們同族的叔叔伯伯。
族老對袁老師說:“謝謝老師費心。你年輕不懂事,不知道這個鄉村呀,有鄉村的實際情況。這一家好幾個孩子,光這老實巴交的老父親一個人怎麼管得過來?光管孩子都不夠,還能嬌生慣養一個發瘋打人的老婆嗎?”
袁老師看著他帶來的十幾口人,賠笑著說:“這不想帶走治病嗎?”
族老沉下臉:“要把人帶走,人家家人也不放心呀!這到底是人家家裏的事兒,當老師的管孩子就行了,也不能管家長啊。”
十幾個叔伯拿著鐵鍬往前一站,氣勢洶洶的。
袁老師身後的男老師硬拽著她走了。
袁老師走的時候,回了好幾次頭看我媽媽。
她的眼神讓人特別難過。
她走之後,我看見媽媽呆呆仰麵躺在地上,沒有表情,默默流眼淚。
像已經死了一樣。
5
他們走後,爸爸一腳踹我到了牆上。
“就你多嘴。”三哥怒氣衝衝說。
三哥正在上初中,每天都打架。誰都打不過他。
三哥氣衝衝地用腳踢了媽媽一下。
“還想跑,你想跑到哪兒去?你又騙誰?”
四哥有樣學樣,也踢了媽媽一腳。
嬸娘在隔壁院子裏看著,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求嬸娘告訴我媽媽的事。
嬸娘說,媽媽剛生下四哥的時候,跑過一次。
她那時候還沒瘋得這麼厲害。她哄騙六歲的三哥幫她把鐵鏈打開,赤著腳跑到山上去,兩天兩夜找不到。
是三哥到山上大哭著叫她,求她。
媽媽才出來的。
媽媽一出來就被爸爸帶著人捉住。爸爸打斷了她的一條腿。
可我媽特別烈性,不知怎麼就摸到菜刀,摸黑砍斷了我爸一條胳膊,砍的粉碎接都接不上。
我爸狠打了她一頓,把人打得半死,一連好幾天半夜裏都能聽見我媽的哭嚎。
那之後,我媽才真正瘋了。
嬸娘說,我媽媽剛來的時候,說話有東北口音,說自己爸媽是老師。
她那時候很漂亮,講話也文縐縐聽不懂。時不時地還會蹦出英語和聽不懂的語言,好像叫什麼俄語。
她逢人就跟人說自己叫桂英,住哪兒,別人也沒記住。
嬸娘說,她說一次,我爸打她一次。
後來她很快就被我爸和叔叔打的不敢跟人說話了。
袁老師家訪走後,爸爸不允許我再帶人到家裏。
如果看到我偷偷給媽媽送飯和洗澡,他就要打我。
“你再惹事,書就不要念了!”他說。
我偷偷告訴袁老師,媽媽好像是東北人,叫桂英,會俄語和英語,爸媽是老師。
袁老師苦笑看著我。
她說了我聽不懂的話。
她說,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人這樣受苦。
她說,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人這樣壞?
她說,她感到悲哀和無能為力。
她說,貧窮和不教化讓人像野獸一樣凶殘,像野狗一樣貪婪,像糞坑裏的蛆蟲一樣令人厭惡。
袁老師每次去家訪,都要帶著好幾個男老師。
村裏的光棍兒會用貪婪的眼神盯著她,就好像餓狼盯著一塊肥肉。
很快,袁老師竟然要走了。
其實她來支教的兩年期限還沒到。
我知道原因。
袁老師差點被人欺負了。
6
袁老師背著人,在宿舍裏偷偷地哭。
她哭得那樣壓抑,那樣無聲。讓我想起媽媽默默地流眼淚。
我走進去抱著她,哭著說:“袁老師,你要走了嗎?”
我想讓袁老師留下來,可我不能這樣說。袁老師該走。
袁老師走,我希望她們都離開這裏。我寧願自己爛死在這裏。
可袁老師是我唯一的光,唯一讓我高興的人了。我也總是想哭。不知道為什麼。
袁老師緊緊抱住我,說朝朝,你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答應老師。
她頓了頓,又說,你要有能力,就帶你媽媽走。否則,就自己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
袁老師給我手裏塞了一把錢。
她走了。
我拿著那遝錢,站在校門口送她,在清晨的冷冽霧氣中嗷嗷地哭。
重巒疊嶂,如牢似淵。大山沉默而殘酷地席卷過來,將我吞沒。
到了六年級,爸爸不讓我上學了。
說讓我跟著二哥一起,去電子廠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