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二)
阿晏對薛隨情愫漸生這檔子事兒,我其實老早就察覺出了苗頭。
阿晏七歲那年我鬥倒了瑜貴妃,騰出手來為她挑選伴讀,而後握著她的手領她去上書房見我為她選好的那位兒郎。
那年薛隨十歲。
他穿一身墨竹長衫,立在書苑邊一叢紫竹下。
薛隨的眉目比阿晏在陛下書房裏見過的任何一位大人都要清雋。
他像一叢山水,抑或一嵐煙黛,隻是站在那裏,就無端端讓人忍不住先生了三分好感出來。
阿晏在看到他的那天頭一次同我說了蠢話。
她說:“母後,阿隨哥哥真好看,你也給我生一個他那樣好看的哥哥好不好?”
阿隨哥哥。
阿晏十歲之前,一直管薛隨叫哥哥。
隨侍阿晏的仆從中或許有人察覺到了這稱呼的不妥,可我不轄製,阿晏更不在意,也便沒人敢上前來掃她的興。
隻有薛隨在意。
十來歲的薛隨是個老古板。
他總立在阿晏三尺之外,在阿晏喚他哥哥時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看著她,說:“殿下,您不該這麼稱呼我。”
每每這時,阿晏便會故意湊近他一分。
她的呼吸撲在他臉上:“我偏要叫你哥哥,阿隨哥哥。”
於是,薛隨的臉就那麼紅了。
阿晏十三歲那年,我的小兒子季桓之生了一場大病。
阿桓比阿晏小六歲,他才會說話的時候,阿晏便已經博覽六經,是陛下屬意的太子人選了。
我養育阿桓不可謂不盡心,可比起待阿晏時的窮盡心血來,卻總是要差上一分。
阿桓七歲那年,因誤食了禦膳房送給阿晏的點心,當場嘔出一口血來。
有人別懷異心,在那糕點裏下了毒。
阿桓一度病得凶險。
我急得六神無主,一麵著人徹查那點心的來曆,一麵眼珠不錯地盯著太醫擬藥方煎藥湯。
阿晏同樣方寸大亂。
我忙得焦頭爛額,什麼也顧不上的時候,隻有薛隨一直陪在她身邊。
他陪阿晏在禦藥房盯著小藥童為阿桓煎藥,數夜不曾合眼。
他替阿晏在宮外尋訪多日,求了最擅解毒南疆聖手入宮。
他在星子漫天時緊緊握著阿晏的手,同她說:“殿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眼睜睜瞧著這一切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
我想過阻止,可阿晏卻親自跪在我膝邊,一字一字對我說:“母後,阿隨是我的伴讀,也隻是我的伴讀,兒臣絕不敢旁生妄念,隻是想留他在這宮禁中多伴兒臣捱幾年而已。”
——捱。
我定定看向阿晏。
十三歲的阿晏目光堅定,可我卻清晰分明地瞧出了她在這宮禁深處的如履薄冰。
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瞬間,我心軟了。
我放縱了薛隨留在阿晏身邊。
直到阿晏十四歲。
那一年上巳節,祭神宴,因酒醉而稀裏糊塗的阿晏麵綻桃粉,同薛隨在後殿廂房抵足而眠。
我親眼目睹的那一刻隻覺天旋地轉,好半晌才指著薛隨道:“你放肆!”
薛隨先是一驚,而後神色深深地看向我。
他說:“皇後娘娘,殿下的身份,我都知道了。”
那一日的耳房得我授意,前後數殿都被我的心腹圍得嚴嚴實實。
可薛隨話音落地的那一瞬,我卻仍覺有涼血湧向耳膜。
耳畔響起經久的轟鳴。
而薛隨的聲音還在繼續:“我知曉殿下的身份,更知曉您的為難,可是皇後娘娘,奪嫡之路這樣凶險,您難道真要逼殿下踏上至尊之位,您就不怕她將來死無葬身之地嗎?”
薛隨就那樣看著我。
他一貫是再溫和不過的世家公子,在宮中數年,從不曾同人起過半句齟齬。
可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卻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毫不退讓的影子。
我被他問住。
良久,才勉力拾起一點中宮皇後的威嚴,道:“不然你待如何?”
阿晏的身份固然見不得光。
可若是因為害怕便退避三舍,陛下其餘的妃妾皇子們隻怕想也不想便會撲上來撕碎我們。
隻要坐上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誰還管你是賢是愚,是男是女。
我大可以將這個秘密捂下去。
捂到老,捂到死。
我看向薛隨,目光並不冰冷,語氣卻透著寒意。
我說:“收起你的心思,你若真想要阿晏死無葬身之地,大可以繼續留在她身邊。”
薛隨的呼吸猛地一停。
良久,他偏過頭,深而久地瞧了一眼阿晏。
那一眼格外認真,我幾乎以為,他是想要永永遠遠記住阿晏的樣子。
隨後他的目光低下去。
他說:“微臣曉得輕重。”
那一日後,薛隨再沒有進過宮。
鳳儀殿中,我不動聲色地握住薛簡寧的手,含笑看向阿晏。
阿晏的目光在薛簡寧臉上停留許久。
鳳儀殿內燭火煌煌,愈襯得十八歲的薛家姑娘無論是行走坐臥,還是眉目神情,都像極了她當年在上書房中文才驚絕的兄長。
如此按著阿晏心意挑選的皇子妃。
我掩唇看向阿晏,意有所指地咳了一嗓子。
再拒絕就不禮貌了啊!
阿晏的目光緩慢收攏。
許是薛家姑娘肖似故人的麵容叫她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個人,她的神情逐漸趨於柔和,良久,終於有了妥協的頹勢。
她說:“母後,薛三姑娘自然是很好的。”
她鬆了口,便是在變相地向我服軟了。
我端起茶盞,長長鬆了一口氣。
這才對嘛——
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我的好大兒!
——
阿晏同薛簡寧的婚事便這麼定下了。
婚期就定在九月,桂子繁繁時節。
阿晏開始費心安排將來大婚時要用的一應禮器,並不算太上心,但飲宴用度,俱能一一安置妥帖。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
我心事稍鬆,騰出手來整治宮規,月尾時甚至還有閑暇領著薛簡寧籌辦了一場宮宴。
宮宴當日天朗雲清,世家貴女們衣袖似雲,鬢發如煙。
我在席間當著官眷們的麵特賜了薛簡寧四道上用的點心,以此來替這位未來的太子妃撐場麵。
官眷夫人們的心思一個賽一個靈巧,甫一照麵止不住地上前來逢迎。
程侯夫人先打頭陣,稍一側身便挽了薛簡寧的手,直誇她容貌好,氣度佳,品行良正,性子和婉。
最後一錘定音地恭維我:“娘娘真是慧眼,挑中的兒媳竟把咱們家裏頭的那些全比下去了。”
我適時地露出個滿意的淺笑。
席間氣氛正好的時候,牡丹台邊傳來絲竹管弦之聲,我執了薛簡寧的手去亭台間小坐。
亭台樓閣間,曲水流觴聲絲縷不絕。
我高坐席間,薛簡寧才要起身替我奉一盞茶,席間不知怎的忽吵嚷了起來。
有撲騰入水聲突兀響起。
阿晏宮中某位隨侍宮女的身子隨即浮沉在蓮池間。
竟是阿晏身旁的宮娥一時不察,溺進了水裏。
我連忙著人去救。
滿亭仆從一下子慌手亂腳起來。
人群烏泱,行動間,薛簡寧隻在水畔站了一瞬,便意外在一片烏糟糟的人聲中被人推進了池中。
水花四濺時分,我心頭猛地一驚。
為了救那落水的宮娥,現今滿池都是入水的侍衛太監。
薛簡寧自然不會有事。
可若是她當著朝野官眷的麵,被一眾外男自水中救起,那她的名聲也便算毀了。
若她當真毀傷了名譽——
電光石火之間,我猝然望向立在水畔的阿晏。
這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兒,她的妥協果然是假的!
她壓根就不想娶薛簡寧。
她鬧這麼一出,就是要薛簡寧做不成皇子妃。
似是覺察到了我的目光,隔著茫茫人群,阿晏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
神情很是有些挑釁。
我:“……”
唉!
兒大不果然由娘啊!
我撐著額頭看向阿晏,十分無奈地歎了口氣。
下一瞬,阿晏身旁的小太監便頷首示意,毫不留情地將她一同推入了水中。
碩大的水花猛地濺起。
正在蓮池間佯裝溺水的薛簡寧瞧得阿晏入水,手臂分毫不錯地攀上了她的肩頭。
沒辦法,做母後的終究是做母後的。
我自己生養自己教導出來的孩子,她心裏頭有什麼謀算,我一打眼便能猜上個七七八八。
阿晏不樂意娶薛簡寧,我早便瞧出了苗頭。
或許阿晏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可我還記得。
我記得她十七歲那年,跪在我麵前時的模樣。
我更認得她那時看向薛隨的目光。
那分明是用情已深的模樣。
阿晏十四歲後,薛隨信守承諾,再沒有進過宮。
他不入宮,阿晏便也不去找他。
在所有人眼中,二皇子季晏之與他的伴讀薛隨,是少年相識,卻日漸疏遠的典範。
我對這一切十分樂見。
直到阿晏歲滿十七,代天子巡視東郊那一年。
彼時,陛下為阿晏欽點了六位隨扈近臣,其中便有薛隨。
我知這消息的當日便哽了一下,深覺陛下實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卻不敢真去當麵痛罵陛下,隻好急匆匆召了阿晏入鳳儀殿。
阿晏受召後,在我殿中一連喝了三盞茶。
正值我猶疑不知該如何勸說她趁機將薛隨調離京都時,她忽起身定定瞧了我一眼。
她說:“母後,要不這趟東郊之行,咱們殺了薛隨吧——”
我:“啊?”
話題轉得太快,好險沒叫我被茶給噎死。
我頓了又頓,好半晌才長出一口氣,歎道:“阿晏,你可知你究竟在說什麼?”
阿晏垂首,許久,她說:“我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薛隨對她來講意味著什麼。
薛隨是她的秘密,她的軟肋,她奪嫡路上的唯一汙點。
隻有殺了他,她才能繼續心無掛礙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