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
五月初六,天朗風清。
我兒季晏之照舊例來鳳儀殿向我叩首請安。
我滿麵笑意地讓他坐下,著宮女來給他上茶上點心。
閑聊未過半刻,我稍停一息,拿了世家閨秀們的畫像出來給他看,道:“阿晏也來瞧瞧,看喜歡哪個?”
造辦處送上來的秀女畫像畫得精細,絹紙上頭的秀女們眉眼生姿,容色各具千秋。
一水兒的漂亮姑娘,就連我瞧著也禁不住心旌動搖。
然而我兒子盯著畫像看了半晌,最終卻麵無表情道:“母後,兒臣都不喜歡。”
語氣格外實誠。
我:“……”
我被他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勉強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他思忖片刻。
“兒臣喜歡性子溫平,知書達理的。”
他說:“不嬌柔,懂進退,最好長得再像阿隨一些。”
我的臉色當場難看了一瞬。
阿隨,輔國公家送進宮來的伴讀薛隨——
那分明是個男的!
我深深吸了口氣,耐住性子叫他的名字,勸他:“阿晏,咱們這是在選皇子妃。”
選妃啊,選妃!
他難道還真想選個男的不成?!
阿晏抬起頭,頗有些無奈地對上我的目光。
他今年才滿二十,已經出落得風姿卓著。
朝野大臣們但凡同他打過交道,都愛讚他是諸皇子中才能最出眾者。
滿宮裏都說,他居嫡居長,是陛下最屬意的東宮人選。
就連陛下本人,都曾握著我的手同我講:“朕如今的病朕心裏有數,怕是不剩多少時日了,挑個好日子,讓咱們的阿晏大婚,往後國政便交由他打理吧。”
他分明就是眾望所歸的太子人選——
可這一刻,我目光不錯地瞧著阿晏,卻猝不及防地從他的神情中瞧出了三分無語來。
“母後,”阿晏麵露難色,道,“可我也是個女的。”
我:“……”
好吧。
我的阿晏,我這位深受上恩,隻差一步便要入主東宮的兒子,其實是個偷龍轉鳳的假皇子。
或者說得再清楚一些。
是她,而非他。
大名鼎鼎的二皇子,她其實是個女的!
——
十來年前,為了爭寵,也為了保命,我曾撒過一個彌天大謊。
如今的後宮中,人人都知道,大昭的繼後蘇氏,生父是從二品的光祿大夫,為官顯赫。
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我入宮那一年,出身其實並不高貴。
我生在寒州一戶良家。
我十四歲那年,經由官府大選,被采辦司的陳大人瞧中,入宮做了繡院的宮女。
宮廷生活風雲詭譎,我在入宮的數年間幾經波折,實在是吃了不少苦。
我就這麼在繡院待到十九歲。
後來因緣際會,我被當今天子選進後宮,受冊做了他的美人。
照理說,像我這般出身既不高貴,為人又沒什麼出眾之處的女子,是不該受天子寵眷多年,最終甚至還被繼立為皇後的。
但我卻有一樁最大的好處——
我能生。
我生下阿晏那一年,皇長子已夭折數年。
彼時後宮中接連有四五位公主誕生,卻一位皇子的影子都沒見著。
陛下盼皇子如久旱盼甘霖,故在我有孕後恨不能無時無刻都將我捧在手心上護著。
他對我說:“長溪,朕盼著你能生個健健康康的皇子,等他長大了,朕便教他讀書識字,帶他騎馬射獵,讓他做朕最寵愛的孩子。”
我那時年紀小,屬實是有些戀愛腦。
一時上頭,便信了帝王枕榻間隨意說出口的鬼話。
我將自己浸泡在陛下的寵愛中不能自拔,而後在身懷六甲時挨了瑜貴妃惡狠狠的一巴掌。
貴妃富麗的護甲在我臉畔劃出一道細長血痕,我的淚滾著血珠撲簌簌淌下。
我央求陛下為我做主。
可陛下卻冷著臉對我說:“以下犯上,是該吃些教訓——好在沒傷到孩子。”
我捂著臉,怔怔立在原地。
瑜貴妃所謂的以下犯上,其實不過是我因有孕身子不便,行禮時比旁人慢了一分。
可陛下不願維護我。
他甚至懶得聽我解釋。
或許從頭到尾,他在意的,都隻不過是我腹中的孩子。
十月臨盆那一日,我誕下了一位玉雪可愛的小公主。
剛出生的阿晏啼哭洪亮,聲若敲磬。
我瞧著她,喜意還沒來得及漫上心頭,瑜貴妃瞥向我時,投來的那一抹厭惡的目光便兀地浮現在了眼前。
我想,我的孩子絕不能是一位公主。
陛下不會護著他的女兒。
他已經有足夠多的公主。
我看著阿晏紅撲撲的肌膚,良久,將心一橫。
我謊報了阿晏的身份,而後或殺或逐,親自將那夜所有知曉真相的人都處理了個幹淨。
滿宮裏都曉得,蘇美人生了位皇子。
那是陛下的二皇子,季晏之。
阿晏出生後,我母憑子貴,很快被陛下擢升數級,成了宮中一時風頭無兩的惠妃娘娘。
我的地位水漲船高,在宮中的積威也越來越重。
陛下好不容易得了位皇子,因而在阿晏降生後便對她寄予了格外多的期望。
而我——
我怕我們母女失寵於君,更怕被人翻出此事後我同阿晏死無葬身之地,對阿晏的培養嚴格到了近乎嚴苛的程度。
後宮中其他皇嗣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她就已經從起跑線上開始卷別人。
我給陛下吹枕邊風,為阿晏一口氣請了七八位學識淵博的老師。
旁的皇子公主尚在咿呀學語之時,阿晏就已能安然枕著一疊《千字文》,在好幾位師傅的輪番講學下鎮定自若地睡去了。
到了習字的年紀,師傅一日布置寫十張大字,她得寫五十張。
在獵場上練騎射時,別人拉弓挽劍,夜裏最多肉酸體痛,她卻為了精練弓馬,自馬背上摔下來十數次不止。
直到她在諸皇子中卓然出眾,遙遙領先,我才終於稍稍將心放進肚子裏。
阿晏幼時宮中爭鬥不歇,她耳濡目染,打小便將性子養得格外玲瓏聰穎。
她知曉自己肩上負有千鈞重擔,更明白在這宮中,稍有行差踏錯便會萬劫不複。
因此,不論何時她都勤奮刻苦,人情練達。
上書房的博學鴻儒們提起她,總是滿口誇讚。
打從四歲開蒙起,她便幾乎未曾在我麵前撒過嬌。
許多年來,她隻對一個人不同。
那人便是輔國公家的長子。
她的伴讀,在京中頗有才名的薛隨。
薛隨比阿晏大三歲,是我當年精挑細選出來的皇子伴讀。
當然,那時我指定不會想到,我在數百世家子弟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這位皇子伴讀,有一天會成為我自己搬起來砸自己腳的那塊破石頭——
薛隨十來歲的時候,是位相當溫和的世家公子。
溫和,卻才高。
才高又不驕矜。
最是適合放在阿晏身邊做她的隨侍伴讀。
阿晏一開始同薛隨相處得也相當好。
他們一同練字,一同在師傅麵前寫策論,學聖賢,一同麵見陛下,暢談抱負。
感情深厚,卻從不見逾矩。
我一度十分滿意。
直到阿晏十四歲那一年。
那一年上巳節,我在宮中牡丹閣旁擺花宴祭神,前朝後宮但凡有些臉麵的世家夫人皆出列位席中。
酒宴過半時阿晏薄醉,我特派了小太監扶她去後殿醒酒。
誰曉得,半道上她就撞見了同樣酒醉的薛隨。
沒有人能說清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阿晏同薛隨互相牽扯著往後殿更衣,糊裏糊塗間呼吸交纏,不知怎麼竟在後殿廂房抵足睡去。
小太監偷偷來向我稟報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
直到我屏退眾人踏進那間廂房,看見隻著中衣的薛隨緊緊抱著我精心培養的未來太子,我才終於第一次直麵了自己不可挽回的錯誤。
我當作天子繼承人培養的阿晏,滿朝文武心中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選,她有個致命的缺陷。
她的身份見血封喉,注定不能見光。
那天的事情被我花了大工夫壓下去,薛隨也自此失去了再入宮的機會。
而阿晏在隔日清晨直挺挺跪在鳳儀殿外,滿臉俱是逛了青樓的紈絝被母親當場捉奸後的心虛模樣,義正詞嚴與我道:“母後放心,兒臣曉得輕重。”
阿晏對未來太子妃人選的要求過分苛刻,但我身為大昭的皇後,必不可能認慫。
不過是想找個同薛隨有兩分相似的姑娘而已。
我在京中的世家貴女間千挑萬選,終於擇中了一位最符合阿晏條件的人選。
那人便是薛隨的異母同胞的親妹妹。
輔國公家的幺女,薛簡寧。
輔國公薛家的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九,是先朝時的承平郡主。
郡主早年教養在宮中,頗得先太皇太後垂愛。
是以薛簡寧那孩子打小我便見過,不單為人知書達理,眉目間更與薛隨有三五分相似。
最為關鍵地是——
薛家兄妹感情甚篤,薛簡寧一貫曉得她哥哥同阿晏之間那點不好擺出來明說的事。
即便阿晏婚後長久地不與她同房,她也很難生出什麼疑心來。
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好兒媳!
敲定人選後不久,我便一道懿旨這位薛三姑娘召進了鳳儀殿。
當日天有細雨,這位十八歲的世家女兒穿過一簾雨幕,娉婷嫋嫋地踏進朱牆深宮。
隔著滿院盛豔的石榴花,她一身流光錦繡百蝶穿花紋的襦裙迎風不動,兼以矜持眉目,得宜步態,正是世家大族中極精心培養出來的閨秀模樣。
她俯身朝我叩首。
我含笑攙她起來。
四目相對之間,我頷首朝她露出一個十分慈愛的笑,而後握住她的手,無不親昵道:“這般標致體麵的姑娘,實在是可人疼得很。”
隨即目光微轉,斂色正容望向一旁的阿晏,意有所指地補充:“阿晏,你說是不是?”
這日一早便被我借口召來鳳儀殿的阿晏神情一僵。
她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
我瞧得出,那是個十分不滿的神情。
薛三姑娘美貌歸美貌,可阿晏這麼個有心無力的假皇子,大約怎麼著也沒法兒對個女子誇口稱讚。
唉——
還是太年輕。
她如何曉得,女子又怎樣?
待得了這天下,往後要養多少麵首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
哪是區區一個薛家公子堪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