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獄到人間
秦煙坐在床上,熟悉的位置讓她略安心,抬頭時眉眼不經意很溫柔:“梁總都看完了?”
梁九洲坐回椅子上,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杯口,不否認。半個小時的時間,一本筆記哪裏看不完,如果不是懷有疑問,他可能已經把她書架上所有的書都翻完了。
曠野的風穿堂而過,呼呼作響。鐵皮房嚴絲合縫,空氣略有些逼仄難以流通。
泛黃紙頁上猶可見斑駁的水痕,粗獷有力的字體不同於先前利落的筆鋒,大概是抑製筆尖微微的顫抖,落下的一筆一劃都尤其用力:“那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梁九洲來不及想明白秦煙當時經曆了什麼,迫不及待翻開下一頁,那本筆記的終章寥寥幾字,卻印下了記錄者從地獄到人間的輾轉一程:
“最後一天,我從地獄到人間。”
雪山從不消融,哪怕經年累月荒野斑駁,雪山依舊是雪山,聖潔高大,俯視渺渺眾生,不悲不喜。
秦煙曾到過雪山的最高處,體會過曠野的自由。
“那時候直博,工作壓力有點大,剛巧生活上也有點煩,心情不太好。”秦煙說的很慢,似乎將久遠的記憶扯開一角,濃密的氣味便四下溢出,時時繚繞。
“後來……我歇了幾天,調整精神狀態,如你所見,活過來了。”
梁九洲挑眉,完了?
秦煙嘴角溢出真真假假愛信不信的笑,完了。
梁九洲當然不相信淚水打濕一頁紙的艱辛是“有點”痛苦能形容的,但秦煙不願意說,他也不能逼迫她,畢竟——還有來日方長。
臨走時,秦煙遙望雪山,目光中不乏虔誠,那是梁九洲很少在一個普通科研工作者臉上見到過的,是一種幾乎出於信仰的、刻在骨血的,虔誠。
再上路,氣氛相較於來時顯然沉悶了很多,窗外也不再是越來越近的雪山,秦煙真的很想把帽子一扣直接睡過去,但旁邊坐的的不是她能隨意驅遣信任的林向南,不管是出於尊重還是防備,她都沒打算這麼放肆。
於是秦煙低頭玩手機,一開始還記得分出心思警惕梁九洲疲勞駕駛:“梁總,你開累了就跟我說一聲,我可以換你休息一會兒。”
“嗯。”
梁九洲也少了來時的興致,不再隨意搭話。
不知名的搖滾依舊熱烈,卻成為沉悶中唯一的催眠曲,環繞著秦煙摧殘她的每一根神經,叫囂著逼她趕緊睡去……
最終秦煙忍無可忍,在屈服和反抗之間做出了選擇,努力撐著丹鳳眼認真望著駕駛室的梁九洲:“梁總,今天都需要我做什麼?”
梁九洲扭頭看她一眼,頃刻間明白了什麼,立體的五官扯出很放肆的笑容,就連溫潤的聲音都沾了隱秘的笑意:“一般的助理工作。”
秦煙事先並不知道梁九洲要做什麼,就連今天要去的鎮子她都是才知道名字,想到這裏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她在西城待了快七年,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所謂的小裏鎮,忍著困意多問了幾句:“梁總怎麼想到來西城投資的,西城似乎並沒有什麼好用的資源,真的能掙到錢嗎?”
梁九洲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了掙錢?”
秦煙迷惑:“商人不為掙錢為什麼?”
梁九洲笑:“錢掙多了總得想辦法花出去。”
秦煙:“積德行善?”
梁九洲說:“積德行善。”
是秦煙沒想到的答案,沉默片刻,沒那麼困了:“我還以為你們這種人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梁九洲笑出聲:“雖然離了科學是萬萬不能的,但秦研究員恐怕也不得不承認,科學不是萬能的。”
秦煙沒搭話,夜路走多了總有遇見鬼的恐懼,但那也是對走夜路的人而言,總要承擔撞鬼的風險,但如果不走夜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等不到秦煙應聲,梁九洲扭頭看她,似乎真的在征求秦煙的肯定:“怎麼不說話,難道是秦研究員認為我說的不對嗎?”
秦煙目視前方,仿佛對梁九洲的調侃聞所未聞,聲音很輕,仿佛輕輕一碰就散了:“理解。人活著可能總需要有點信仰,才不至於那麼艱難。”
梁九洲有些意外,想到筆記最後那兩頁文字,問的意味深長:“秦小姐這句話挺悲觀……那你信仰什麼?”
秦煙挺坦然:“我沒有信仰,所以——如你所見,活的比較艱難。”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從鐵皮房基地出來的不愉快才逐漸減淡,黃沙煙塵都埋入累累白雪之下,清風送來混著冰碴子的河流山川,繞過車窗,獵獵作響。
半真半假半浮生,唯有風雪最自由。
秦煙和梁九洲交換了位置,剩下一個小時車程由秦煙開,梁九洲坐在副駕駛休息。
秦煙車技很穩,她摸到方向盤才意識到這車可不是什麼簡單的雜牌小越野,配置大概和梁九洲的豪車不相上下,不過是罩了個普通的殼子以假亂真。
“梁總這車選的不怎麼合適。”
在副駕駛無所事事,梁九洲側身坐,肆無忌憚看著秦煙,從她隨意綁在腦後的頭發到眉眼,再到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目光落到勻稱的大腿,又回到秦煙臉上,整個人十分慵懶放鬆:“怎麼說?”
秦煙被他盯得不自在,忍不住瞥他一眼,恰好落在他漩渦似的深潭中,更覺不適:“梁總,你這樣看我會讓我誤會你對我有意思。”
梁九洲不大在意:“是麼,那你不必誤會。”
不等秦煙鬆口氣,梁九洲一語石破天驚:“我就是對你有意思。”
秦煙愕然,油門下意識往下踩了幾分,幸好目光所及隻有他們這一輛車,野路飆車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秦煙定了定神,清醒道:“梁總,這不好笑。”
梁九洲輕笑,很像調戲良家女的紈絝,語氣裏半分認真都沒有,可偏偏他又說出叫人認真的話:“沒開玩笑,秦煙,我對你挺好奇的。”
秦煙一點都不意外,很快就撫平了心湖動蕩的一絲漣漪,她自巋然不動:“梁總,如果您是說那本筆記和我的過往經曆,那屬於我的個人隱私,我認為我沒有義務為您解惑。”
梁九洲仿佛渾然不覺秦煙的漠然,語重心長說:“秦小姐,你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剛見過幾次麵的女人產生好奇意味著什麼嗎?”
秦煙擰著眉,已經有些不滿他的言語輕浮,耳邊是梁九洲自問自答:“意味著喜歡和欲望。”
最後兩個字被他咬的婉轉悠長,硬生生溢出了絲絲縷縷的纏綿,繞在兩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