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拒絕鑒定

見姚邈眼神空洞的盯著手中的材料，整個人陷入深深的震撼和沉思中，三人互相看看，都期望對方能夠打破眼前的寂靜，並將事情往親子鑒定的方向繼續推進。

尤其是唐誌海，他眉宇間若隱若現的焦慮讓人感覺他似乎並沒有初次見到親生女兒的欣喜和激動，反而內心中是在為著另一件對他意義重大的事情焦急萬分。他衝張律師遞了一個眼神，歐陽律師立刻心領神會。

歐陽律師關切的看向六神無主的姚邈，半安慰半建議的說：“姚邈女士，我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正常人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是一時半會難以接受的。但是我的當事人唐誌海先生和黃芩女士，自從知道了你是他們的親生骨肉後，夜不能寐，思慮再三還是希望盡早和你確定親子關係。”

見姚邈還是不說話，歐陽律師停頓了兩秒繼續道：“其實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沒想到你本人就是從事司法鑒定工作的，這反而簡單了，剛好你熟悉親子鑒定的流程。委托書和身份證明我的當事人今天都帶了，你們在這裏現場采血現場鑒定，不是說最快三小時就可以出結果嗎？馬上你就會知道結果了。這樣你也就會明白，我們說的都是事實。”

姚邈聽懂了歐陽律師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是她從內心抗拒按照對方的設計方案去做。她突然想起剛剛隔壁洽談室裏在自己懷中哭泣的小男孩，此刻的姚邈感覺自己和那個小男孩的處境非常的相似，他們都沒法決定自己由誰帶入這個世界，卻又不得不麵對因此而帶來的的困境。

如果最愛自己的姥爺和父母得知自己已經知道了身世，他們會不會後悔曾經在自己身上付出的所有的愛與關心。如果會的話，姚邈覺得自己會因此而痛徹心扉。

“對不起！”姚邈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環視麵前的三個人，麵無表情緩緩地說道：“你們的來意我已經清楚了，但是今天我不能和你們做親子鑒定。”

黃芩一臉的不理解：“為什麼呀孩子？剛才我們給你看的材料都是警察機關核實過的，都是真實可信的。一個很簡單的親子鑒定就會搞清楚你和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麼？我們可是非常想認回你這個女兒的呀，孩子。”

姚邈木木的站起身來說：“唐先生、黃女士，我本人就是從事鑒定工作的，每天都見到形形色色的來做鑒定的人，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從我個人角度來說，今天你們說的所謂事實我目前還接受不了，我的母親張蔚十年前已經過世，她對我的愛讓我刻骨銘心。即便你們說的都是真的，此刻我在感情上還是接受不了。

而且在我父親姚思遠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就去和你們做親子鑒定，這也是對我父親的不尊重。所以今天的事情如果確實屬實，我建議你們讓警察出麵，咱們三方一塊把事實講清楚，在雙方家長都沒有異議的情況下，再酌情做親子鑒定比較好。”

“你這孩子！”唐誌海‘騰’的站起身來，語氣中竟然透出些許不快。

姚邈對唐誌海的反應十分驚訝，她看著這個站起身來身材非常高大的男人，渾身正壓抑著讓人不能理解的激動情緒，再聯想到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姚思遠一貫的溫文爾雅，姚邈對做親子鑒定這件事的抵觸情緒，再次被填上了一顆不小的砝碼。

黃芩伸手抓住唐誌海的胳膊示意他先不要激動，又用商量的口氣對姚邈說：“孩子，你說的沒錯，原本我們就想找警察和你家人一塊澄清一下事實的真相，但是想到早晚要做親子鑒定，所以不如我們先和你本人說明情況，先做完鑒定其實也是一樣的。”

“這不一樣。”姚邈不肯讓步：“這不僅僅是確認事實這麼簡單，我父母養育我這麼多年，就算今天三個小時就能出結果，但是我和我家人這麼多年的感情和親情在這裏，我不是一個簡單的物品，鑒定一下就可以說明出處，我要尊重我家人的感受。這件事情我必須先告知我父親，在他沒有異議的情況下，再決定要不要做鑒定，好吧，今天咱們先談到這裏。”

看到姚邈起身要走，唐誌海更加激動：“姚邈，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你生身父母，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你的父母？驗DNA這麼簡單的事，怎麼對你就這麼難？”

姚邈回頭看了一眼唐誌海，原本想再解釋幾句，但是唐誌海這出人意外的憤怒讓姚邈馬上打消了念頭。認親的現場，姚邈不是沒有目睹過，但是像唐誌海這麼氣急敗壞的還是第一次見。就算姚思遠此刻在這裏同意讓姚邈做DNA鑒定，姚邈自己還不樂意了呢。

姚邈走出洽談室回身關上門的一刹那，唐誌遠低聲跟黃芩抱怨的一句“現在她能等，咱們等不了啊！”被姚邈聽入耳中。什麼叫他們等不了？姚邈實在很不理解，簡直莫名其妙。

歐陽巍推開洽談室的門從裏邊疾步跟了出來，攆上姚邈後鄭重的說：“姚邈女士，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這件事我們還會去找你的父親進行溝通，您有什麼想法，可以通過我轉達給我的當事人，這是我的名片。”

姚邈用空洞的眼神盯著歐陽巍的臉看了看，又默默的接過那張做工考究的名片，隻看清上邊寫著的三個大字——歐陽巍，其他的小字和英文姚邈都無心探究。剛才進門時姚邈還忍不住多看兩眼的氣質男，此刻對姚邈而言不過是一場荒謬鬧劇的代言人罷了。

姚邈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留下歐陽巍扭頭看著姚邈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

整件事情如梗在喉，讓走廊裏蹣跚的姚邈難以消化。洽談室到辦公室的路並不遠，但是姚邈的精神越來越恍惚，以致走過身邊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她都沒有聽到。

她眼前如電影般回放著成長過程中與家人的點點滴滴，那麼真實，仿佛觸手可及，又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姚邈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從事的這個職業，從本質上講是很殘忍的，因為一紙可以解開真相的鑒定結果，可能會顛覆數十年來建立起來的親情和親緣關係，尤其是對中國人這種特別重視血緣關係的民族。可是，被現實無情拉扯的孩子的感情將要如何自處呢？

姚邈又想起了剛才從洽談室追著爸爸跑出去的小男孩，此時此刻她自己心中的彷徨比小男孩恐怕少不了多少，更平添幾分成年人的壓抑和沉重。

母親張蔚的去世，對姚邈打擊非常大。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是每每想起母親離開她的那一幕，心頭還是會抽搐般的隱痛。當年，姚邈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仿佛被硬生生砍掉，她與這個世界之間最美好的關係隨即也死掉了大半。而今天在洽談室裏發生的一切，似乎是被用來撕裂和否定自己和母親之間關係的最後一搏，姚邈從心底裏莫名抵觸，不想也不願配合。

媽媽張蔚是家裏的老大，下邊還有一個妹妹張霞，她從小深受姥爺和姥姥的寵愛，嫁給姚邈爸爸姚思遠的時候，還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自從有了姚邈後，發現姚邈有哮喘，張蔚就拋下了大小姐的骨氣，事事親力親為的撫養女兒並支持丈夫的事業。

原本在青島絲綢外貿國營單位已經做到業務二部副部長的她，主動申請調動到辦公室負責單位內部管理，隻為能有更多的時間親自看顧女兒的成長，並按時下班給丈夫和女兒營造一個溫暖而愜意的小家。

姚思遠在青島大學從教員、副教授、教授、自動化工程學院副院長一路走來，都離不開妻子張蔚的支持，姚邈的成長、上學更是在張蔚的嗬護下順利地進階。

高考前她放下所有的事專心陪女兒姚邈備考，準備把姚邈的人生道路再推入一個全新的階段，但，撫順路水果批發市場內一個疲勞駕駛的司機在給大貨車倒車時，因沒有看到車旁邊正在買水果的張蔚，最終一場車禍釀成了慘劇。

從此，姚邈的家不再是原來那個溫暖的家，對失去了母親和妻子的姚邈、姚思遠來說，家隻能稱為房子，且已經失去了家的含義。

張蔚離開後，從來不為家務和飲食操心的姚思遠、姚邈，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姚思遠在學校的工作和教學任務繁重，姚邈備戰高考的時候，是小姨、小姨夫和姥爺承擔起照顧姚邈日常生活的重任。

姚邈考上大學後放假回來，每每看到早出晚歸的父親因為沒有妻子的陪伴，常常坐在書房裏落寞發呆的身影，姚邈心中也難免惆悵和束手無策。

姚思遠當年才45歲，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到了這個年齡，女兒再孝順，也無法填補枕邊人缺失的遺憾。姚邈預料過父親以後再婚的可能，但是她沒有料到這個可能會來的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