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開陳婉家的房門時,多少是有些手足無措的。
陳婉也是一臉意外,張了張嘴巴想說什麼,但到底什麼都沒說,沉默著讓我進了屋。
我眼眶發燙,我和她,已經差不多絕交六年。
可是現在,逃離尹子方後,我能投奔的人,也隻有她。
當年,陳婉成功考上了北京的美院,我卻落榜了。
我把自己關在家裏幾天都不肯見人,是她一直來找我,鼓勵我再複讀一年,說我們一定能在美院相見,我才打開了門,和她抱頭痛哭。
但那個約定終究沒有實現,我複讀後高考,明明分數線是可以達到的,結果卻收到了第三誌願的錄取通知書,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心氣都被磨沒了。
我沒再執著,沉默著接受了安排,拿著通知書到了南方的這所二流大學報道。
還好幸運的是,原本低我一屆的尹子方也考到了南方的一所一本學校。能和他繼續在一起,多少讓我感到了些許慰藉。
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已經和尹子方交往了。
複讀期間,尹子方代替陳婉,成了我親密無間的朋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慢慢對他起了點兒不一樣的心思。
但是他偏偏什麼都不說,這層窗戶紙就一直隔在我們中間,我還注意到,他從不跟我講自己家的事。
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好奇,越是篤定他心中還藏著沒被治愈的秘密。
那天,我偷偷跟著尹子方回家,卻看見他的奶奶坐在一片狼藉的家中捶胸頓足,大聲痛哭。而他卻站在一邊,雙拳緊握,臉色鐵青。
奶奶強打起精神,嘟囔著說要給小少爺做好吃的,卻腳下一滑,我想都沒想趕緊衝進去扶住奶奶,可這拙劣的跟蹤也因此曝光。
我原以為他會生氣的,但他卻牽著我的手爬上老屋的樓頂,帶我吹著風。我是第一次從這個高度看見小鎮的夜色,覺得新奇極了。他看著笑得和個大傻子似的我,也跟著笑了笑。
之後他才又看向夜景,緩緩地吐露出了他的身世。
原來,他是大戶人家的私生子,隻不過他的身份一直沒有被認同。他那個老來得子的老爹到底舍不得親生血脈饑寒交迫,就安排了個老傭人照顧他。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很多關於他身上奇怪的地方終於在這裏找到了答案,比如那個昂貴卻破舊的書包,比如他從來隻叫那老奶奶作婆婆,比如他身上的貴氣和疏離。
尹子方低聲說:“他還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我去過他家一次,他們都在背地裏喊我雜種⋯⋯他們一直都很討厭我,今天也是他們來找麻煩。”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趕緊按住他的手,說:“尹子方,你是一個人,你不是雜種,他們才是烏龜王八蛋,你別理他們!”
他又被我逗笑了,安靜地看著我,目光裏似乎包含深情,我不由自主紅了臉。
他問:“舒晴,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我愣住了,臉不受控製地發起燙,心也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隨時都要從嗓子眼衝出來。
他握住我的手,“我喜歡你,我可以向你承諾,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你會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愛人。”
那年我才19歲,沒談過戀愛,“唯一的愛人”這五個字像一個巨大的糖球,誘惑著我嘗一嘗。
我閉上眼睛,心甘情願地沉淪,他的吻比糖甜,也比夏天的晚風輕柔。
這些年來,尹子方的確履行著對我的約定,他隻有我這唯一的愛人,也隻愛我。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我的愛。
而我的世界,也早就除了尹子方之外,一無所有。
現如今,我看著掛滿了陳婉作品的她的家,又看著如今已經是個出色的畫家的陳婉,沒來由地感到無地自容,隻能借著喝水的動作,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她深深吸了一口煙,涼笑一聲,道:“舒晴,你可真狠啊,六年杳無音訊,誰都找不到你,結果你就在北京,還說出現就出現。”
我艱澀開口:“我⋯⋯我隻是換了手機號,我沒別的意思。”
她沒說話,又吸了口煙,道:“今晚你睡床,我睡沙發。”
我連忙擺手,推辭道:“不不不,別麻煩你,我睡沙發就行。”
兩人又都不說話了。
陳婉和我分隔兩地後,能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能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少。
終於,在我大學畢業,帶著尹子方一起去北京找她玩時,長久以來的冷淡疏離爆發。她的陰陽怪氣深深刺激了我,我沒忍住和她大吵一架,從此絕交。
陳婉忽然開口問道:“你打算和尹子方分手了?”
我悶悶應了一聲。
她譏誚一笑,道:“恭喜啊。”
她語氣中的諷刺讓我聽著很不舒服,我煩躁地說道:“你也不用總是這麼針對他。”
陳婉笑了:“我針對他?他和你說的?”
我沉默,我知道她和其他人一樣,一直不怎麼喜歡尹子方。私底下還好,但麵對麵的時候,她還一直對尹子方甩臉色。
這才成了我們徹底決裂的導火線,我也在友情和愛情之間,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愛人。
她似乎實在忍無可忍,罵道:“舒晴,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個這麼戀愛腦的人?他說什麼你都信啊?也是,你都能為他放棄學業,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出來的?”
我平白挨罵,也一時上了火,回嘴:“你不要每次都借題發揮,我什麼時候為他放棄學業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讀的大學,我又不像你,能考上美院,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就是一無是處,處處不如你⋯⋯”
陳婉打斷了我的話,驚訝地問道:“你說你沒考上是怎麼回事?不是你自己放棄,要和尹子方一起南下讀書的嗎?”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聲音都跟著顫抖了起來:“我放棄什麼了?你說清楚!”
她有些困惑,猶豫了一下,“我是到了快畢業的時候才知道,同一個係的一個學妹和我們是同鄉,那年高考,她的分數甚至還沒有你的高。也就是說你的分數明明是到了央美的錄取線的,但你卻去了南方的一個二流大學。”
她又說:“我當時一知道,就馬上打電話給你,是尹子方接的。他告訴我,你填報誌願的時候根本就沒考慮過央美,因為你想和他一起去南方讀大學。他還說,其實我考上美院這件事對你打擊很大,你很討厭我,讓我別再刺激你。後來你和尹子方一起來北京,我看你若無其事的樣子,更覺得生氣,所以才⋯⋯”
陳婉的表情似乎很憤懣,她後麵說了什麼,我似乎已經聽不到了,大腦一片嗡鳴聲。
我隻覺得心快要跳出來了,當初填報誌願的時候,第一位明明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央美,那所南方大學隻是隨手填的第三誌願。而且,我從來都沒有討厭過她!
是尹子方和我說,考不上就算了,隻要和他在一起,去哪裏讀大學都一樣;也是他和我說,你沒發現嗎?陳婉看我們的眼神很鄙視⋯⋯
我渾身的血液急劇倒退,手腳也跟著冰涼了起來,有什麼東西隱隱浮出水麵,但我不敢深究,我怕那結果,是自己無法承受的。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恐懼感將我吞噬,我不由得惡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