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地走出醫院大門,田素梅隨手將圍裙扔進路旁的垃圾桶。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匆忙,腦海中盤算著還沒準備的菜肴,而是麵無表情地朝公交車站走去。
上了車後,她猛然意識到,自從來到這個城市,除了最初的幾天,帶著新奇的心情打量街頭人來人往和那些高聳入雲的大廈,她的幾十年幾乎如出一轍——忙於家務、帶兒子、照看孫子,鮮少有真正的閑暇去逛這座城市。
她記得三十年前,在田家村接到許文川恢複職位的消息時,爹和姑姑送她到車站。
那時,破舊的公交車啟動,他們倆站在站台上,眼中含著淚水,揮手叮囑:“素梅,在城裏好好過日子,要是想家了,就回來看看。”
可是,那一別竟成永訣。爹和姑姑相繼去世,她甚至沒能趕回去送他們最後一程,反倒是村裏人指著她的背影罵:“有了男人忘了根,連祖宗都不記得。”
他們哪裏知道,那晚她也曾想連夜回去,可許文川冷冷的一句話擋住了她的去路:“田素梅,別像潑婦一樣鬧。如果你回去,我們就離婚,你永遠也別想再踏進這個家!”
她的腳步停在了原地,剛邁出去的步伐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她清楚,為了讓她順利嫁給許文川,她爹曾經動過手段。但那時,爹已經身患癌症,他擔心她像姑姑一樣一輩子都沒有嫁人,孤獨一生,這才強行逼迫許文川娶了她。
然而,爹並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他為了自己不被後娘欺負,自從娘死了之後,一輩子沒娶。他也沒想著要逼許文川,而是勸了罵了沒有用,看著她繼續整天圍著許文川轉,為他做農活、送飯菜,心裏疼得不行。
許文川最初對她冷漠無情,怎麼都不肯接受她。直到有一次他在田地裏因饑餓暈倒,她端著蒸雞蛋去喂他,他才開始漸漸鬆口。
那時,雞蛋是最珍貴的東西,家裏養的雞下的蛋,幾乎全被許文川吃了。她爹看在眼裏,嘴上罵著“敗家丫頭”,轉身卻還是把雞蛋拿去蒸籠裏蒸,還嘟囔著:“城裏人就是金貴,嘴這麼刁!”
罵歸罵,蒸好之後,爹還是叮囑她,送過去前記得滴幾滴隻有過年才舍得用的香麻油。
田素梅知道,爹是怕她像姑姑一樣。姑姑年輕時曾愛上一個男人,結果那男人一去不回,再也沒有音訊。姑姑此生未婚,隻收養了一個男孩,後來那個孩子參軍,後來也沒有了消息。
她爹下葬的那天,姑姑打來了電話,聲音帶著哭腔:“素梅啊,你真沒良心!鄉下人,死人是天大的事,你竟然不回來!你爹臨死前,一直喚著你的名字啊!”
電話那頭的哭聲越來越哽咽,接著又憤怒地罵道:“我們村裏那個潑辣的素梅去哪兒了?怎麼一進了城,就再也不回來了?”
田素梅隻記得,那天她握著手機,淚如雨下,哭得無法自已,一遍又一遍地說:“姑姑,爹,對不起,對不起......”她紅腫著眼睛在廚房忙碌,抬頭正好看到許文川進了屋。他明明知道妻子為何傷心,卻裝作若無其事,轉身便進了書房,一句話也沒留下。
但田素梅心裏清楚,許文川並非不在意。他曾無數個夜晚,在書房裏輕輕摩挲著那本藏在書櫃第三排最右邊的書,書裏夾著一張老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是他心底揮之不去的舊情人。
她也明白,許文川心裏恨她爹,但他更該恨的,也許是自己的無能和對現實的妥協,不是嗎?如果沒有她和她爹一次次帶著食物送到知青住所,以許文川那副文弱的身板,怕是早就撐不住,像他大哥一樣,早早地倒下了。
所以,他最終才妥協,低頭娶了自己。可那時剛結婚的日子裏,他連碰都不願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