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陸懷川並未表現出異常,就好像從來都沒有聽到過江家人私底下的談話一樣。
他回到鎮上,準備賣了婚房。
向親朋好友借的那些錢,沒有成為救命錢,反而成了安葬費,得在離開前還清才能安心。
趙偉峰幫著打聽,帶來了消息:“川哥,肉聯廠的王主任願意花三萬塊買你這棟房子。”
這價格很公道了。
當初蓋房時,陸懷川擔心旁人幹活不細致,委屈了新媳婦,自己親力親為,買材料的費用是他從黑市賺來的,不到兩萬。
“等還了債,剩餘的可以用作路費。”
“我打算去海市看看。”
“那邊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高地,機會比縣城多。”
“川哥,你真的要走嗎?”趙偉峰為他鳴不平,“明明是江雪玲對不起你,憑什麼要你背井離鄉?”
陸懷川收拾著屋子裏的物件:“我早就想出去闖一闖了,從前是放不下江雪玲和孩子,現在......”
隻是簡單回想,江綿綿那些天真又殘忍的話語就深深刺向他的心臟。
陸懷川苦笑:“無牽無掛了。”
“什麼無牽無掛?”
江雪玲帶著女兒進門,正好聽到最後幾個字。
趙偉峰後槽牙都咬掉了,連個正眼都不給她。
“川哥,我走了。”
江雪玲隻當趙偉峰是還在為醫藥費的事生氣。
她的注意力被地上歸整好的東西吸引。
“你整理這些做什麼?”
陸懷川頭也不抬,敷衍道:“在找家裏有什麼值錢的,辦喪事借了不少錢,賣了還債。”
江雪玲能感覺到趙懷川的情緒不太對,但她下意識認為他生幾天悶氣就想通了。就算她當初沒動那筆錢,婆婆就能治好了嗎?很大可能就是兩條人命都沒保住。
他那麼愛她,難不成會怨她一輩子?
江雪玲猶豫許久,沒拿出私房錢來。
她和女兒去京市探望季母需要用錢。
心虛的江雪玲大度道:“你把電視機、收音機還有縫紉機那些賣了吧。等以後有錢了再買。”
這些都是他從前買來給她解悶用的。
“嗯。”陸懷川低低應了聲。
沒有以後了。
江綿綿看著他居然窘迫到靠賣家裏的東西還錢,小眉頭皺得死緊:“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去京市啊?”
“綿綿現在就想去。”
就這麼迫不及待嗎?
陸懷川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眸看向自己曾經用命疼愛嗬護的妻女。
對上他那雙黑夜深潭般的眼眸,江雪玲的心臟沒來由地一慌,似乎有什麼難以預料的事情正在發生。
莫名的遲疑和糾結籠罩著她。
江綿綿急了,搖晃著她的手。
“媽媽,綿綿要去看奶奶。”
江雪玲心無端顫抖了下,急切解釋道:“綿綿她這是......想奶奶了。”
何必呢?陸懷川好心幫她點明:“你不是說過了嗎?更需要錢救命的那個人就如同綿綿的奶奶一樣。”
“你們是想去看望她吧?”
“奶奶在京市。”江綿綿驕傲地挺起小胸脯,“就是小時候綿綿看病的地方,爸爸攢好久的錢才能帶綿綿去,奶奶就住在那裏。”
聽著女兒聲聲親昵的“奶奶”,以及字裏行間對他不加掩飾的嫌棄,陸懷川心中無波無瀾。
江雪玲怪不是滋味。
但是沒辦法,季母才是綿綿的親奶奶,就算陸懷川知道她要去見誰,想來也不會自私地阻止。
她隻是帶孩子見見奶奶而已。
自我勸慰以後,江雪玲倒有些心安理得起來。為避免他放心不下她們母女倆,非要跟著去京市,她搶先開口:“懷川,家裏就交給你了,我帶綿綿去京市就好。”
“好。”
“明天出發。”
“嗯。”
陸懷川並沒有執意跟她們離開。
江雪玲如釋重負。
隻是,心底不知怎的,莫名泛起些許不安的情緒。她還以為需要費好大一番功夫,才能說服他不要纏著她。
“太好啦,媽媽。”江綿綿興奮地拉著她進屋,“綿綿明天就可以去找奶奶啦。媽媽,快幫綿綿選衣服。”
“綿綿要穿最好看的。”
江雪玲最後再望了眼沉默寡言的丈夫,回想他從前對她的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心中閃過一絲愧疚。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從京市回來。
要為了恩情,讓綿綿和爸爸骨肉分離嗎?
但......
江雪玲脫口而出:“懷川,等我回來。”
“媽媽!”
沒等陸懷川說些什麼,江綿綿氣呼呼地將她拉進了屋。估計要不是擔心他橫加阻攔,這孩子怕是巴不得直說再也不回來了。
他就是個被拋棄的可憐蟲。
可是,他也不要她們了啊。
次日,江雪玲帶著嘰嘰喳喳激動得一晚沒睡的女兒出了門。等母女倆走遠後,王主任正好過來看房。
他當場就給了房款。
陸懷川沒多做停留,還清債務,帶上行囊趕往車站。
他和江雪玲坐上兩輛不同方向的火車。
就像他們在彼此的人生中短暫地相交後,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