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2年,。
二十年春,王二月己醜,日南至。梓慎望氛曰:“今茲宋有亂,國幾亡,三年而後弭。蔡有大喪。”叔孫昭子曰:“然則戴、桓也!汰侈無禮已甚,亂所在也。”
二十年二月初一日,冬至。
魯國的梓慎觀察雲氣,說:“今年宋國有動亂,國家幾乎滅亡,三年後才會平息。蔡國有大的喪事。”叔孫婼以為,如果宋國動亂,那麼就是戴、桓之族了。他們驕縱無禮到了極點,正是動亂的根源。
費無極言於楚子曰:“建與伍奢將以方城之外叛。自以為猶宋、鄭也,齊、晉又交輔之,將以害楚,其事集矣。”王信之,問伍奢。伍奢對曰:“君一過多矣,何信於讒?”王執伍奢,使城父司馬奮揚殺大子,未至,而使遣之。三月,大子建奔宋。王召奮揚,奮揚使城父人執己以至。王曰:“言出於餘口,入於爾耳,誰告建也?”對曰:“臣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餘。’臣不佞,不能苟貳。奉初以還,不忍後命,故遣之。既而悔之,亦無及已。”王曰:“而敢來,何也?”對曰:“使而失命,召而不來,是再奸也,逃無所入。”王曰:“歸。”從政如他日。
費無極繼續實施他的陰謀,對楚平王說:“太子建與伍奢將帶著方城山之外的人們叛亂,自以為可以如同宋國、鄭國那樣獨立,齊國和晉國又都幫著他們,將危害楚國,這事快成了。”楚平王聽信了費無極的話,質問伍奢有沒有這回事。伍奢直言:“大王有一次過錯已經很嚴重了,為什麼還聽信讒言?”所謂一次過錯,是指楚平王娶了太子建的未婚妻。伍奢看得很明白,楚平王之所以總是對太子建不放心,就是因為做賊心虛。父子之間出現這樣的隔閡,著實令人心痛。而這一切,主要是因為費無極從中挑撥,搬弄是非。伍奢想要楚平王醒醒,楚平王卻惱羞成怒,反而將伍奢逮捕,又派城父司馬奮揚去殺太子建。
奮揚還沒到城父,先派人向太子建報信,要他快走。三月,太子建逃奔宋國。楚平王召見奮揚,奮揚命城父人將自己綁起來送到郢都。楚平王責問他:“話從我的口中說出,從你的耳朵進去,是誰向他透漏了消息?”言下之意,事情隻有我知你知,除了你還有誰會去報信?奮揚如實回答:“是下臣告訴他的。當初太子來到城父,大王命令下臣‘侍奉太子如同侍奉寡人’。下臣不才,不能苟且有二心。奉了當初的命令去對待太子,就不忍心執行後來的命令,所以放走了他。不久又後悔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楚平王說:“那你還敢來,為什麼?”奮揚說:“奉命辦事而沒辦成,宣召又不來,那就是一錯再錯,兩次違命了。就算逃走了也不會有人收留。”楚平王便不再追究,說:“回去吧,繼續像從前一樣當你的城父司馬去。”
或許,從內心深處講,楚平王並不想殺太子建。奮揚這麼處理,正好符合他的心願吧。
無極曰:“奢之子材,若在吳,必憂楚國,盍以免其父召之。彼仁,必來。不然,將為患。”王使召之,曰:“來,吾免而父。”棠君尚謂其弟員曰:“爾適吳,我將歸死。吾知不逮,我能死,爾能報。聞免父之命,不可以莫之奔也。親戚為戮,不可以莫之報也。奔死免父,孝也。度功而行,仁也。擇任而往,知也。知死不辟,勇也。父不可棄,名不可廢,爾其勉之,相從為愈。”伍尚歸。奢聞員不來,曰:“楚君、大夫其旰食乎!”楚人皆殺之。
伍奢有兩個兒子,長子伍尚,官居棠邑大夫;次子伍員,字子胥。費無極想斬草除根,對楚平王說:“伍奢的兒子有才,如果逃到了吳國,必定成為楚國的憂患,何不以赦免他們的父親為條件宣召他們前來?他們仁愛,必定會來。否則的話,必為禍患。”楚平王就派人去召他們,說:“來,我赦免你們的父親。”
伍氏兄弟當然知道這是個陷阱。但是,如果拒不奉詔,等於棄自己的父親於不顧,良心上過不去。伍尚對伍子胥說:“你去吳國,我將回去赴死。我的才智不如你,我能陪父親死,你能為父親報仇。聽到可以赦免父親的死罪,不能不趕緊回去;親人被人殺戮,不能不報仇。赴死救父,這是孝;計算成敗而後行動,這是仁;選擇複雜的任務而前往,這是智;知道必死而不逃避,這是勇。父親不可拋棄,名節不可廢除,你好好努力吧!咱們各走各的路,好自為之。”
就這樣,伍尚回到了郢都。知子莫若父,伍奢聽說伍子胥沒有來,說:“楚王和各位大夫恐怕都不能準時吃飯了。”意思是,伍子胥必定給楚國造成大麻煩,讓國君和大臣都不得安寧。
楚國人處死了伍奢和伍尚。
員如吳,言伐楚之利於州於。公子光曰:“是宗為戮而欲反其仇,不可從也。”員曰:“彼將有他誌,餘姑為之求士,而鄙以待之。”乃見設諸焉,而耕於鄙。
如費無極所料,伍子胥到了吳國——綜觀天下,能夠給楚國造成嚴重威脅的也就隻有吳國了,伍子胥要給父兄報仇,也隻能依靠吳國。從楚國到吳國的路途,想必十分艱險,但是老左隻用了幹巴巴的三個字:“員如吳”,仿佛他是瞬間轉移過去的。倒是《呂氏春秋》《史記》等對這段旅程有非常精彩的描寫,由於與本書無關,隻得割愛。
伍子胥剛到吳國,就去找吳王僚,向他陳述討伐楚國的好處。原文中的“州於”,即是指吳王僚。史料的記載中,吳國和越國的國君都沒有諡號,但是有稱號,州於大概就是吳王僚的稱號吧。對於伍子胥的勸說,吳王僚沒有表態,公子光卻明確表示反對:“此人的家族被誅戮,想要報私仇而已,不可聽從他的建議。”
吳國和楚國世代為仇,就算伍子胥不加勸說,兩國也是爭戰不休。對於吳王僚來說,有伍子胥這樣的人主動前來投奔,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嗎?公子光為什麼要拒之於千裏之外呢?伍子胥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公子光有其他的想法。說白了,公子光早就對吳王僚上位不滿,想取而代之。既然這樣,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吧。伍子胥決定為公子光尋求勇士,自己隱居在郊野之地等待時機。於是找到了一位叫作“設諸”的勇士,推薦給公子光。伍子胥本人則在城郊找了個地方種地為生。
有必要說一下,“設諸”就是專諸。關於伍子胥是如何找到並說服專諸這樣一位勇士為自己所用,也有一段精彩的故事,同樣與本書無關,就不扯過來講了。
宋元公無信多私,而惡華、向。華定、華亥與向寧謀曰:“亡愈於死,先諸?”華亥偽有疾,以誘群公子。公子問之,則執之。夏六月丙申,殺公子寅、公子禦戎、公子朱、公子固、公孫援、公孫丁,拘向勝、向行於其廩。公如華氏請焉,弗許,遂劫之。癸卯,取大子欒與母弟辰、公子地以為質。公亦取華亥之子無戚、向寧之子羅、華定之子啟,與華氏盟,以為質。
宋元公不講誠信,私心很重,而且討厭華氏和向氏兩大家族。華定、華亥與向寧商量,說:“就算是逃亡也比等死強,咱們先下手吧?”亂世之中,為了生存,先下手也沒有錯,可是他們采取的手段委實令人不敢恭維。華亥裝出一副生病的樣子,引誘公室子弟來看望他。這些公室子弟隻要一進華府,就被抓起來。六月九日,華氏一口氣殺了公子寅、公子禦戎、公子朱、公子固、公孫援、公孫丁,都是宋元公的親信。向寧的兄弟向勝、向行也是宋元公的人,被關押在華家的倉庫裏。宋元公親自到華家請求釋放向氏兄弟,遭到拒絕,反而被劫持。
六月十六日,公室與華氏、向氏談判,宋元公的世子欒,以及世子欒的胞弟公子辰、庶弟公子地被送到華家當人質。宋元公與華氏盟誓,也帶走了華亥的兒子華無戚、向寧的兒子向羅、華定的兒子華啟作為人質。
衛公孟縶狎齊豹,奪之司寇與鄄,有役則反之,無則取之。公孟惡北宮喜、褚師圃,欲去之。公子朝通於襄夫人宣薑,懼而欲以作亂。故齊豹、北宮喜、褚師圃、公子朝作亂。
初,齊豹見宗魯於公孟,為驂乘焉。將作亂,而謂之曰:“公孟之不善,子所知也。勿與乘,吾將殺之。”對曰:“吾由子事公孟,子假吾名焉,故不吾遠也。雖其不善,吾亦知之,抑以利故,不能去,是吾過也。今聞難而逃,是僭子也。子行事乎,吾將死之,以周事子,而歸死於公孟,其可也。”
公孟縶是衛靈公的哥哥。齊豹是齊惡的兒子,受封於鄄地,擔任衛國的司寇。公孟縶輕慢齊豹,剝奪了他的司寇之職和鄄地,國家要攤派軍賦的時候就讓齊豹回鄄地承辦,沒事的時候又把鄄地取回來,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欺人太甚。公孟縶又討厭北宮喜和褚師圃,想除掉他們。公子朝與先君衛襄公的夫人宣薑通奸,害怕東窗事發,受到懲罰,想乘機發動叛亂。所以齊豹、北宮喜、褚師圃、公子朝聯合作亂。
當初,齊豹將宗魯推薦給公孟縶,公孟縶讓他擔任了驂乘,每天出門都帶在身邊保衛自己。齊豹將要作亂的時候,提前跟宗魯打招呼:“公孟這個人不好,您是知道的。不要和他坐一輛車,我將要殺掉他。”宗魯回應:“我通過您而得以侍奉公孟,您說我好,為我的人品擔保,公孟才會這麼信任我。雖然他有種種不好,我也是知道的。但是因為利益關係,我不能離開他,這是我的過錯。而今我聽說有禍難就逃跑,那就使得您的話不可信了。您按計劃行事吧,我將為他而死,也不會泄露您的機密,回去死在公孟那裏,應該是可以的吧。”
丙辰,衛侯在平壽。公孟有事於蓋獲之門外,齊子氏帷於門外而伏甲焉。使祝蛙置戈於車薪以當門,使一乘從公孟以出。使華齊禦公孟,宗魯驂乘。及閎中,齊氏用戈擊公孟,宗魯以背蔽之,斷肱,以中公孟之肩,皆殺之。
公聞亂,乘,驅自閱門入,慶比禦公,公南楚驂乘,使華寅乘貳車。及公宮,鴻駟乘於公,公載寶以出。褚師子申遇公於馬路之衢,遂從。過齊氏,使華寅肉袒執蓋,以當其闕。齊氏射公,中南楚之背,公遂出。寅閉郭門,逾而從公。公如死鳥,析朱宵從竇出,徒行從公。
六月二十九日,衛靈公駕臨平壽。公孟縶在首都帝丘的蓋獲之門外主持祭祀,齊氏在門外設置帷帳,將甲士埋伏在裏邊。命祝蛙將長戈藏在車上的柴草堆裏擋住城門,派一輛車跟著公孟縶出來,令華齊為公孟縶駕車,宗魯為驂乘。到了巷子口上,齊氏(未必是齊豹本人)用長戈攻擊公孟縶,宗魯用背護住他,手臂被斬斷。長戈餘勢不減,又擊中公孟縶的肩膀。結果兩個人都被殺死。
衛靈公聽說動亂的事情,坐上馬車,驅車從閱門回到國都。慶比為他駕車,公南楚為驂乘。命華寅乘坐副車。到了公宮,鴻駵又上了衛靈公的車。這樣就變成一車四人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衛靈公一夥急吼吼地跑回來,將寶物裝上車就出來了。褚師子申在馬路的路口遇到衛靈公,就跟著他出來。經過齊家大宅的時候,衛靈公命華寅光著上身,拿著車蓋為自己遮擋。齊家人用箭射衛靈公,射中了公南楚的肩膀,衛靈公就這樣狼狽地逃了出去。華寅倒是武勇,關閉了城門之後,才翻過城牆跟上衛靈公。析朱夜裏從城牆的排水洞出來,徒步跟隨衛靈公。一行人來到了死鳥(地名)落腳。
齊侯使公孫青聘於衛。既出,聞衛亂,使請所聘。公曰:“猶在竟內,則衛君也。”乃將事焉。遂從諸死鳥,請將事。辭曰:“亡人不佞,失守社稷,越在草莽,吾子無所辱君命。”賓曰:“寡君命下臣於朝,曰阿下執事。臣不敢貳。”主人曰:“君若惠顧先君之好,昭臨敝邑,鎮撫其社稷,則有宗祧在。”乃止。衛侯固請見之,不獲命,以其良馬見,為未致使故也。衛侯以為乘馬。賓將,主人辭曰:“亡人之憂,不可以及吾子。草莽之中,不足以辱從者。敢辭。”賓曰:“寡君之下臣,君之牧圉也。若不獲外役,是不有寡君也。臣懼不免於戾,請以除死。”親執鐸,終夕與於燎。
齊景公派公孫青(字子石)出使衛國。人已經出來了,聽到衛國動亂的消息,趕緊派人回去請示該怎麼辦。齊景公回答:衛侯還在衛國境內,那他還是衛國的國君。公孫青於是奉命行事,跟著衛靈公到了死鳥。公孫青請求行聘禮,衛靈公派人辭謝說:“逃亡之人沒有才能,失守了國家,淪落在草莽之中,您不要辱沒齊侯的命令了。”公孫青說:“寡君在朝堂上命令下臣,要下臣謙卑地對待您手下的辦事人員(這是客氣的說法,實際上是指衛靈公),下臣不敢違命。”衛靈公說:“君侯如果施以恩惠,顧念先君的友好之情,關照敝國,鎮撫我們的國家,那麼還有宗廟在那裏。”意思是,正式行聘禮,得在宗廟舉行,這裏可不行。公孫青隻得作罷。雖然如此,衛靈公還是堅決要接見公孫青。公孫青不得已,用自己的好馬作為拜見衛靈公的禮物,這是因為沒有完成使命。衛靈公則將公孫青送的馬作為駕車的馬,以示尊重。到了夜裏,齊國人打算設置警衛,衛靈公又派人婉拒,說:“逃亡之人的憂患,不可以落到君子頭上。草莽之中,不足以勞您大駕。謹敢辭謝。”公孫青說:“寡君的下臣,就是君侯的牧民。如果得不到在外麵執勤的工作,那就是心目中沒有寡君了。下臣害怕不能免於罪責,以此請求免死。”親自拿著鐸,整晚都站在火把旁邊擔任警衛。
齊氏之宰渠子召北宮子。北宮氏之宰不與聞謀,殺渠子,遂伐齊氏,滅之。丁巳晦,公入,與北宮喜盟於彭水之上。秋七月戊午朔,遂盟國人。八月辛亥,公子朝、褚師圃、子玉霄、子高魴出奔晉。閏月戊辰,殺宣薑。衛侯賜北宮喜諡曰貞子,賜析朱諡曰成子,而以齊氏之墓予之。
衛侯告寧於齊,且言子石。齊侯將飲酒,遍賜大夫曰:“二三子之教也。”苑何忌辭,曰:“與於青之賞,必及於其罰。在《康誥》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在群臣?臣敢貪君賜以幹先王?”
琴張聞宗魯死,將往吊之。仲尼曰:“齊豹之盜,而孟縶之賊,女何吊焉?君子不食奸,不受亂,不為利疚於回,不以回待人,不蓋不義,不犯非禮。”
衛國的這場動亂,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快,而且結束得離奇。齊氏的家宰渠子召見北宮喜。北宮氏的家宰大概是對齊氏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感到憤怒吧,同時也不想在叛亂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於是對主子隱瞞了這件事,自作主張謀殺了渠子,順勢攻打齊氏,消滅了他們。
六月三十日,衛靈公回到了帝丘,與北宮喜在彭水岸邊盟誓。七月初一日,再和國人盟誓。八月二十五日,公子朝、褚師圃、子玉霄、子高魴逃奔晉國。閏八月十二日,殺死公子朝的情婦宣薑。為了表示感謝,衛靈公賜北宮喜諡號為貞子,賜給析朱諡號為成子,而且將齊氏的墓地給了他們。當然,這是後話。
衛靈公向齊國報告衛國已經安定,同時表揚公孫青有禮。齊景公將要飲酒,將酒賞賜給臣子們,說:“這是諸位教導得好。”大夫苑何忌不接受賞賜,說:“享受了對公孫青的賞賜,必然也要接受對他的責罰。《康誥》上說,父子兄弟,有罪互不相幹,何況在群臣之間?下臣豈敢貪圖國君的賞賜以違反先王的教導?”
魯國人琴張(一說為孔子的學生子張)聽說宗魯之死,打算去吊唁。孔子卻以為:齊豹之所以成為叛臣,公孟縶之所以被殺,都與宗魯有關,為什麼還要去吊唁他呢?君子不食奸人的俸祿(宗魯明知公孟縶是個壞人還侍奉他),不接受使國家動亂的事情(宗魯知道齊豹要作亂而不製止),不因為利益而受邪惡的腐蝕,不以邪惡待人,不掩藏不義的事情,不做非禮的事。
宋華、向之亂,公子城、公孫忌、樂舍、司馬強、向宜、向鄭、楚建、甲出奔鄭。其徒與華氏戰於鬼閻,敗子城。子城適晉。
華亥與其妻必盥而食所質公子者而後食。公與夫人每日必適華氏,食公子而後歸。華亥患之,欲歸公子。向寧曰:“唯不信,故質其子。若又歸之,死無日矣。”公請於華費遂,將攻華氏。對曰:“臣不敢愛死,無乃求去憂而滋長乎?臣是以懼,敢不聽命?”公曰:“子死亡有命,餘不忍其。”冬十月,公殺華、向之質而攻之。戊辰,華、向奔陳,華登奔吳。向寧欲殺大子。華亥曰:“幹君而出,又殺其子,其誰納我?且歸之有庸。”使少司寇以歸,曰:“子之齒長矣,不能事人,以三公子為質,必免。”公子既入,華將自門行。公遽見之,執其手曰:“餘知而無罪也,入,複而所。”
宋國華氏、向氏作亂的時候,公子城、公孫忌、樂舍、司馬強、向宜、向鄭、楚建、甲逃奔鄭國,他們的手下在鬼閻(地名)與華氏交戰,公子城被打敗,逃奔晉國。
老左寫到這裏,似乎有點混亂:公子城既然已經逃奔鄭國,怎麼又在鬼閻被打敗呢?他到底是去了鄭國還是晉國?抑或原文中的“公子城”與“子城”並非同一人?由於年代久遠,這些問題現在已經很難找到答案了,暫且按下不提。
前麵說到,華氏與宋元公交換人質,將宋元公的三位公子(其中還包括世子)扣留在家裏。華亥與他老婆每天都要盥洗幹淨,侍候三位公子吃完飯,然後自己才吃飯。宋元公和夫人也每天都到華府探訪,等到公子們吃完飯才回宮。這哪裏是扣留了三位人質,簡直是請了三尊神到家裏來供著!時間一長,華亥受不了了,想把公子們放回去。向寧說:“正是因為國君不守信義,所以要拿他的兒子當人質。如果又放回去,死期很快就到了。”
向寧說得對,宋元公就是不講信用,他已經決定要向華氏發動進攻。但是,兵權掌握在大司馬華費遂手裏,華費遂也是華氏族人。而且,華費遂的兒子華登正是華亥、向寧的同夥。宋元公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向華費遂請求攻打華氏。華費遂說:“下臣不敢愛惜生命,但是這樣做難道不是想擺脫憂慮進而增加煩惱嗎?我擔心的是這個,豈敢不聽命令?”意思是,我不敢徇私情,你要我打,我就打,但是恐怕會害了三位公子的性命,更添煩惱。宋元公說:“孩子們死生有命,我不能忍受這種侮辱。”這就是不顧人質的安全,要決一死戰了。十月,宋元公殺了華、向兩家的人質,發動進攻。十三日,華亥、向寧逃奔陳國,華登逃奔吳國。
逃亡途中,向寧想殺掉世子欒。華亥說:“因為冒犯了國君而出逃,又殺掉他的兒子,誰會接納我們?而且放他們回去也是一件功勞。”於是命少司寇華(華亥的庶兄)將三位公子送回去,說:“您年紀大了,不能跟著我們再去侍奉別人,用三位公子作為自己沒有叛國的證明,必定可以免罪。”華把三位公子送回公宮,正準備從宮門出來,宋元公急急忙忙出來見他,拉著他的手說:“我知道你沒有罪,進來吧,恢複你的官職。”
齊侯疥,遂,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梁丘據與裔款言於公曰:“吾事鬼神豐,於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為諸侯憂,是祝史之罪也。諸侯不知,其謂我不敬。君盍誅於祝固、史以辭賓?”公說,告晏子。晏子曰:“日宋之盟,屈建問範會之德於趙武。趙武曰:‘夫子之家事治,言於晉國,竭情無私。其祝史祭祀,陳信不愧,其家事無猜,其祝史不祈。’建以語康王。康王曰:‘神、人無怨,宜夫子之光輔五君,以為諸侯主也。’”公曰:“據與款謂寡人能事鬼神,故欲誅於祝史。子稱是語,何故?”對曰:“若有德之君,外內不廢,上下無怨,動無違事,其祝史薦信,無愧心矣。是以鬼神用饗,國受其福,祝史與焉。其所以蕃祉老壽者,為信君使也,其言忠信於鬼神。其適遇淫君,外內頗邪,上下怨疾,動作辟違,從欲厭私。高台深池,撞鐘舞女,斬刈民力,輸掠其聚,以成其違,不恤後人。暴虐淫從,肆行非度,無所還忌,不思謗,不憚鬼神,神怒民痛,無悛於心。其祝史薦信,是言罪也。其蓋失數美,是矯誣也。進退無辭,則虛以求媚。是以鬼神不饗其國以禍之,祝史與焉。所以夭昏孤疾者,為暴君使也,其言僭於鬼神。”公曰:“然則若之何?”對曰:“不可為也。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澤之萑蒲,舟鮫守之。藪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鹽蜃,祈望守之。縣鄙之人,入從其政。逼介之關,暴征其私。承嗣大夫,強易其賄。布常無藝,征斂無度,宮室日更,淫樂不違。內寵之妾,肆奪於市。外寵之臣,僭令於鄙。私欲養求,不給則應。民人苦病,夫婦皆詛。祝有益也,詛亦有損。聊、攝以東,姑、尤以西,其為人也多矣!雖其善祝,豈能勝億兆人之詛?君若欲誅於祝史,修德而後可。”公說,使有司寬政,毀關,去禁,薄斂,已責。
齊景公得了疥瘡,又患了瘧疾,一年都沒有好,諸侯派來探病的使者齊聚臨淄。大夫梁丘據(字子猶)和裔款對齊景公說:“我們侍奉鬼神,奉獻的祭品很豐厚,比祭祀先君的還多。現在您病得這麼重,讓諸侯操心,這是祝官和史官的罪過。諸侯們不知道內情,還以為我們對鬼神不敬,您何不殺了祝固、史來辭謝賓客?”齊景公以為然,將這事告訴晏嬰。晏嬰說:“當年在宋國結盟,屈建向趙武打聽士會的德行,趙武說:‘他老人家將家族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在晉國說話,總是真情流露而無私心。他的祝官、史官祭祀鬼神,陳述實情而心無愧疚,所以他的祝官、史官也對鬼神無所祈求。’屈建將這件事告訴了楚康王。楚康王說:‘神和人都沒有怨恨,他能夠輔佐五代國君、領袖諸侯也是應該的。’”
晏嬰的意思,祭祀鬼神隻是表示尊重,心中無鬼則不必對鬼神有所祈求,說到底問題都出在自己身上,關祝官、史官什麼事?齊景公卻沒聽明白,說:“梁丘據和裔款說寡人能夠侍奉鬼神,所以想要誅殺祝官、史官,你卻說這些事,是想告訴寡人什麼?”晏嬰便給齊景公上了一課。
如果是有德之君,國事和家事都不荒廢,上下都沒有怨言,言行舉止不違背禮節,他的祝官、史官向神陳述實情而無愧於心,因此鬼神享用他的祭祀,國家受到鬼神的賜福,祝官和史官也與有榮焉。他們之所以蕃盛有福、健康長壽,是因為當了有誠信的國君的使者,他們的話對鬼神來說忠誠可信。他們如果恰好遇到荒淫的國君,國事和家事都偏頗邪惡,上下都怨聲載道,言行舉止有違於禮,放縱自己的私欲求得滿足;住高台,臨深池,鳴鐘奏樂,歌舞升平;肆意耗費民力,掠奪百姓的積蓄,以成就他的非禮之舉,絲毫不考慮後人該怎麼辦;暴虐放縱,為所欲為,無所顧忌,不擔心批評,不害怕鬼神,天怒人怨而內心不肯悔改。他的祝官、史官如果對鬼神說實話,那就是揭露他的罪行了;如果掩蓋事實,替他美言,那就是矯飾欺詐了。他們進退無據,真假難言,隻好說些空話套話來求媚於鬼神。所以鬼神不享用這個國家的祭品,還降下禍難,祝官、史官也參與其中,難辭其咎。他們之所以夭亡、昏聵、孤苦、患病,是因為當了暴君的使者,他們的話欺詐侮辱了鬼神。
齊景公有點明白了,說:“既然這樣,該怎麼辦才好?”滿以為晏嬰會給他開個藥方,沒想到矮子將手一攤:“沒有辦法了。”
當然不是真的沒有辦法,晏嬰繼續敲擊齊景公,說:“山裏的樹木,衡鹿看守它;水裏的蘆葦,舟鮫看守它;草莽中的柴火,虞候看守它;海裏的鹽和蛤,祈望看守它(衡鹿、舟鮫、虞候、祈望俱為吏名)。偏遠地方的鄉巴佬,進城管理政事;靠近國都的關卡,橫征暴斂;世襲的大夫,強買強賣。國家發布政令沒有準則,征收賦稅沒有節製,宮室每天換著住,荒淫作樂從來都不缺。宮裏受寵的奴婢在市場上肆意掠奪;朝中受寵的小臣,在偏遠地方詐稱上令。食色之欲求,不能滿足就安個罪名。老百姓痛苦勞累,男男女女都在詛咒。祝禱當然有好處,詛咒也會有損害。聊地、攝地以東,姑地、尤地以西,齊國境內人口多得很。就算您的祝官、史官善於祝禱,豈能勝過億兆人民的詛咒?您如果想要誅殺祝官、史官,隻有先修養德行,然後才可以。”
說穿了,齊景公的病久治不愈,不是祝官、史官不會祈禱,而是詛咒他的人太多了。齊景公聽了這樣的話,竟然不生氣,反而很高興,讓有關部門放寬政策,毀掉關卡,撤銷禁令,減少稅賦,免除百姓對國家的舊債。
十二月,齊侯田於沛,招虞人以弓,不進。公使執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韙之。
晏嬰良藥苦口,齊景公藥到病除。到了這年的十二月,齊景公已經能夠生龍活虎地去沛地打獵了。他興衝衝地拿著弓召喚當地的虞人(掌管山林湖澤的官吏),虞人卻不肯前來。這還了得!齊景公派人逮捕了他。虞人辯解說:“從前我們的先君打獵的時候,用紅旗召喚大夫,用弓召喚士人,用皮冠召喚虞人。下臣沒有看到皮帽子,所以不敢上前。”齊景公一聽,原來錯在自己,於是釋放了他。孔子就此評論:“守著道義不如守著官位。”意思是,國君召喚臣下,臣下當然要去,這是道義;但是如果召喚的方式和臣下的官位不對稱,那就不應該去。君子也認為是這樣。
齊侯至自田,晏子侍於遄台,子猶馳而造焉。公曰:“唯據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幹,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嘏無言,時靡有爭。’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飲酒樂。公曰:“古而無死,其樂若何?”晏子對曰:“古而無死,則古之樂也,君何得焉?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大公因之。古若無死,爽鳩氏之樂,非君所願也。”
齊景公打獵回來,晏嬰在遄台隨侍,梁丘據驅車疾馳而至。齊景公感歎:“隻有梁丘據與我‘和’啊!”晏嬰說:“他也就是與您‘同’罷了,哪裏稱得上‘和’?”
原文中的“和”,可以翻譯成和諧、和睦;“同”可以翻譯成苟同、相同。但是無論如何翻譯,都不能準確表達這兩個字的真實含義,所以幹脆不譯了。
齊景公當時很驚奇,說:“和與同不是一個意思嗎?”晏嬰說:“不是。”便又給齊景公上了一課。
和就好比做肉羹,要用到水、火、醋、醬、鹽、梅來烹製魚和肉,用柴火燒煮,廚師調味,使得五味適中,如果不夠就加重,如果太過就減少。君子食用,心平氣和。君臣之間也是同樣的道理。國君認為可以做的事而其中有不可做的成分,臣下就指出它哪裏不行而使得可行的事情更完善;國君認為不可以做的事而其中有可做的成分,臣下就指出它哪裏可行而去掉不可行的。國家政事因此平和而不觸犯原則,百姓沒有爭鬥之心。所以《詩》上說:“也有調和的肉羹,已經告誡廚師把味道調得均勻。神明享用了無可指摘,上下也都沒有爭鬥。”先王調和五味,調諧五聲,是用來平心靜氣、成就政事的。聲音也和味道一樣,一氣貫通,二體互成,三類配套,四物成器,五聲俱全,六律齊備,七音變奏,八麵來風,九歌歡暢,相輔相成。聲音的清濁、大小、長短、急慢、悲喜、剛柔、快慢、高下、出入、疏密,互相調劑。君子聽了,內心平靜,德行和順。所以《詩》上說“有德之音無所缺失”。現在梁丘據可不是這樣。國君認為行的,他也認為行;國君認為不行的,他也認為不行。如同用清水去調劑清水,誰想喝它?如同琴瑟隻彈一個聲音,誰想聽它?“同”之不可為,就是這樣。
晏嬰講的這段話,可以作為孔子那句“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注解。齊景公聽了,大概也覺得很有道理吧。君臣飲酒,樂而忘憂。喝到興頭上,齊景公感歎:“假如人生自古能無死的話,那該有多開心啊!”晏嬰回應:“人生自古能無死的話,那就隻有古人開心了,哪裏輪得到您?齊國這個地方,從前爽鳩氏開始在這裏居住,後來季荝取代了他們,後來有逢伯陵又取代了季荝,再後來是蒲姑氏,然後才到咱們的先祖太公。如果自古人不死的話,那就是爽鳩氏開心了,恐怕不是您所希望的哦!”
後人蘇軾亦有言:“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人生在世,開心度日,活在當下就好。想什麼天長地久,隻是徒添煩惱。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毋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和之至也。”
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這一年,鄭國的執政者子產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臥病之際,他對遊吉說:“我死之後,您必定當政。隻有有德之人能夠用寬厚的政策來使百姓服從,其次就不如用嚴厲的政策。火猛烈,百姓看著都怕,躲得遠遠的,所以很少有人死於火;水懦弱,百姓就輕慢,喜歡戲水,所以很多人淹死在水裏。所以,寬厚的政策是很難掌握的。”
子產認為,采取什麼樣的政策,取決於統治者本人的德行。為政以寬,則百姓活得輕鬆,沒有壓力,自然也不太在意規矩,往往違法犯罪了都不知道;為政以猛,則百姓活得戰戰兢兢,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觸犯刑律。如果統治者的品德好,格局大,手段強,仁心仁術,老百姓上行下效,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國家是可以治理得井井有條的。如果統治者的道行不夠深,能力不夠強,思考問題不夠全麵,製定政策不夠周全,也還是寬大為懷,企圖無為而治的話,百姓就會不知道深淺,國家就容易陷入混亂。說穿了,子產不認為遊吉有自己這樣的人格魅力和執政能力,也無法在複雜的國內國外環境中表現得遊刃有餘。
子產這樣說,遊吉大概有些不服氣吧。幾個月之後,等到子產病逝,遊吉果然執政,不忍心對百姓嚴厲而采取了寬政。結果,鄭國出現了很多盜賊,他們聚集在萑苻之澤(類似於水泊梁山的地方),公然與官府對抗。遊吉大為後悔,說:“早聽他老人家的話,不至於這樣。”於是組織步兵去萑苻之澤討伐,將他們全部殺掉,國內的盜賊才有所收斂。
孔子就此評論:子產說得好啊!政策寬鬆則百姓輕慢,百姓輕慢就用嚴厲的手段來糾正。政策嚴厲則百姓遭罪,百姓遭罪就用寬鬆的手段來撫慰。用寬鬆調劑嚴厲,用嚴厲調劑寬鬆,政事因此而和諧。《詩》上說:“百姓已經很辛苦,差不多可以稍微安樂了;施惠給中原各國,用以安定四方。”說的就是用寬政來安撫百姓。《詩》上又說:“不要放縱隨聲附和的人,以約束不好的人;應當製止殘暴掠奪者,他們並不害怕法律。”說的就是用嚴政來糾正百姓。“懷柔遠近之人,用以安定我王的統治。”這是用和諧來平定天下。又說:“不急不慢,不剛不柔,施政從容,百福降臨。”這便是和諧的極致了。
子產去世的時候,孔子哭泣流淚,說:“這個人的仁愛,頗得古人的遺風啊!”在春秋亂世之中,子產能夠寬政愛民,還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可以說相當難得,也難怪孔子給他這麼高的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