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阿嬙在母親、兄長和甄氏家人的精心嗬護下逐漸成長。可外麵的世界卻並不平靜,混戰一直在持續。
建安三年(198)至四年(199)時,占據大河以北的袁紹集中全力剿滅幽州的公孫瓚,曹操則消滅了袁術和呂布,在北方形成兩強爭雄的局麵。隨後袁紹又占據了河北冀、青、並、幽四州之地,一時聲勢勝過曹操。中山郡無極縣屬冀州,冀州是袁紹占據的腹心區,位於華北平原,屬當時最重要的農業區。袁紹集中兵力攻打公孫瓚的易京城,一時不易得手,而軍糧不足,還必須想盡辦法,搶掠民間的餘糧。建安三年秋,盡管無極縣薄收,袁紹還是派遣軍隊前來搶糧。
十月,甄門來了位貴客,他是治中審配,袁紹屬下謀士。甄家隻剩三子孝廉甄堯接客。甄堯和審配自然是初會,兩人在廳堂席上互行頓首大禮,然後跪坐交談。
審配帶來禮品,略作寒暄,就說明來意:“袁使君聞知君門幼女美而賢,欲迎娶為二王孫新婦。”甄堯本人當然樂意接受這門親事,但還是希望遵從母親和阿嬙的意願,便說:“阿母在堂,恭請審治中稍候。”審配頓首,表示理解。
甄堯到後麵屋中,正好阿嬙和甄母、二嫂季氏、三嫂左氏坐在席上說話。甄堯說明情況,甄母疼愛小女兒,望著她說:“爾以為如何?”
阿嬙聽到這個消息後,瞳孔微微放大。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男婚女嫁,理之自然,阿嬙的幾個姐姐全都相繼出嫁,她自己也已滿十七歲,並不算年少了。可權勢滔天的袁家真的是理想的歸宿嗎?未曾謀麵的袁熙又會是理想的夫婿嗎?
她思索一番,還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今身逢亂世,漢室陵遲,群雄割據,生靈塗炭,天下倒懸,須以謹守門庭、苟全性命為上。春秋無義戰,今世亦無義戰,群雄成敗興亡,在呼吸之間,然又有何人,堪稱為吊民伐罪,拯民於水火?又有何人,不視黎民如俎上之肉?生靈何辜,生處亂世,罹此劫難?外嫁割據之家,竊恐非我之福。”
經阿嬙一說,全家人,連本來多少有點親事高攀興致、想立即做出應答的甄堯,都對此事不置可否,同時也佩服阿嬙的見識。
季氏感慨說:“唯我甄門女博士,方有此高論!然吾等身處亂世,身不由己也!”
甄堯想了一下,還是說:“如今天下群雄,最強者非袁使君莫屬,阿妹不須顧慮多端。阿妹以謹守門庭、苟全性命為上,亦為一說。然而冀州今處袁使君治下,若謝絕親事,竊恐非家門之福。”
甄母問:“爾知袁二王孫之為人否?”
甄堯說:“未聞。唯知袁長王孫賢惠,三王孫俊美。”
阿嬙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將會何去何從,但可以肯定的是袁家並非什麼福地洞天,如果此時接受這門婚事,便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任人擺布。可士族兒女的婚事不就是這樣嗎?為保家門榮耀,為保家人平安,婚姻大事從來都由不得自己。縱有千般不甘、萬般無奈,她也別無選擇。
她小聲說:“既不可絕,我願拜見審治中。我暌離家門後,唯願母兄不慕榮華富貴,安分守己,謹守門戶,耕織度日。” 說罷淚水便奪眶而出。
但她明白自己沒有時間悲傷,猛地用衣袖擦幹淚水,便隨三哥出門。甄母和兩位嫂子也都黯然落淚,卻無法再說什麼。
阿嬙到廳堂,脫鞋上席,向審配行肅拜禮。審配看到來者雖是十七歲小女子,卻神色端莊,心中不由暗自喝彩:“士族閨秀,果然名不虛傳!”
甄堯與妹妹同審配席上對坐。稍作寒暄,阿嬙就話入正題:“菲姿陋質,蒙袁使君父子垂顧,唯有謝恩而已。如今世道擾攘,小女之家,粗足衣食,已是萬幸。又袁使君軍費浩大,嫁聘之資,重金厚禮,非小女所願。然我聞古今治國,以仁義為本。今年無極縣秋成甚薄,聞得審治中率將士到此,征調軍糧,百姓嗷嗷。唯憂斷糧,而皆作餓殍,故或抗拒,兵民互有死傷,言之痛心疾首!審治中飽讀經綸,知書達理,若得恩賜,免征軍糧,造福一縣,實為大恩大德。小女頓首,唯求賜莫大之恩!”說完,就特別在席上超越常禮,行頓首禮,叩拜三次,以表真誠懇切。她要在出嫁前為無極縣的父老鄉親做最後一件好事。
這真是給審配出了個他完全想不到的難題。袁紹正親率大軍長期圍攻公孫瓚的易京,審配特別從軍前趕來,已到三日。袁軍所謂征調軍糧,無非是不按常規稅製,而強搶百姓糧食。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特殊時期,除曹操在許地屯田以外,各路軍隊都是采用這種辦法,隻求保證軍糧。當時的百姓也習慣於收成之後紛紛掩藏粟麥,這是他們的活命糧。軍隊搜索粟麥,搜索不到便吊打百姓,有的人戶藏糧全被軍隊搜去,無以維生,上吊自盡;有的人戶幹脆挺鋤奮梃,與軍隊拚命,互有死傷……盡管如此,搶到的粟米還是少於計劃數額很多,審配正為此發愁。
審配沉思多時,還是十分感動,作了答複:“久聞甄門女博士大名,今日方知如此大賢大德,我身為男子,自命不凡,亦須敬服!我當今日收兵,明日北上,回袁使君軍前複命。”
實際上,他也有一個估計,即使再縱兵多日,也不可能搶到多少粟米;而阿嬙提出“仁義為本”,說自己“飽讀經綸,知書達理”,正論侃侃,自己又能做出什麼繼續搶奪粟米的像樣強辯?
阿嬙說:“審治中不愧為頂天立地之大丈夫,請受小女三拜,無極百姓自當不忘審治中之大恩大德。”說完,就在席上恭敬地行三個頓首禮。審配也回敬了三個頓首禮。
審配最後說:“袁二王孫鎮守鄴城,當擇日前來迎親。”
阿嬙又對曰:“如今戰禍未絕,黎庶九死一生,切望輕車簡從,家門薄財,尚可供頓,以免騷擾民間。”
審配更加感動,感歎說:“甄門女博士仁愛,體恤生民艱難,不愧為天下之奇女子也!此乃袁、甄二氏之福!”
兩人談話,甄堯簡直就插不上嘴,心中隻是暗自稱讚:“有此阿妹,真乃甄門之瑚璉,我身為男子,自愧弗如!”告別時,審配破格再次在席上向甄氏兄妹行三個頓首禮,甄氏兄妹也同樣回報。
十二月,按照雙方約定,袁熙率一小隊人馬到無極縣迎親。他共率二十名騎兵,三十名步兵,四名十四歲、未行笄禮、隻梳雙丫髻的小婢,另加五輛馬車。其中較大的一輛安車駕雙馬,裝飾華麗,上設頂蓋,四麵都有綠綢帷簾,車廂鋪紅色綿茵褥,可坐可臥。
這支隊伍來到甄門。當時已出現單腳馬鐙,這是漢人的古代重要發明,後來又演進為完善的雙鐙。袁熙和騎兵從馬鞍上踏單鐙翻身下馬。
為迎接尊貴的女婿,甄母率領甄堯和四個女婿到大門外。袁熙身材適中偏高,儀表雖不及三弟袁尚,但也完全稱得上相貌堂堂。到廳堂後,由五個男人陪伴女婿,甄母帶四個小婢到後堂。那裏有阿嬙和二嫂季氏、三嫂左氏,還有四個已出嫁的姐姐甄薑、甄脫、甄道和甄榮,正在坐席敘話。她們和丈夫特別來娘家,和幼妹告別。
阿嬙上身穿新做的綠羅繡花綿衣,下穿紅羅繡花綿裳,腳著白綾襪,頭梳高髻。大家當然為小妹祝賀,但阿嬙感覺與親人離別在即,婚後的生活好壞未卜,隻有依依不舍的惆悵。
翌日早上,阿嬙不免和甄母、兩個嫂嫂、四個姐姐擁抱淚別,然後來到廳堂,初次拜見袁熙。袁熙見到阿嬙的儀容神采,自然十分高興。阿嬙由阿秀陪著出家門,掀開帷簾,踏上安車。阿嬙和阿秀並排跪坐,各自掀開左右帷簾凝望車外。
阿嬙從小到大的活動空間,基本就限於本家院落,附近村野很少光顧,連無極縣城都沒有去過。她望著隆冬蕭條的原野,極目都是泥牆草屋,甚至頹垣敗壁,竟無一所磚瓦房。
突然,她看到在道路邊,有好幾十個男女老幼,隻有個別人穿麻布綿服,其他人隻是布夾衣,甚至單布衫,另外還有衣衫襤褸、鶉衣百結者,在寒冬朔風中打戰,個個麵黃肌瘦。但他們卻跪在道邊,以手加額為禮。有的還在冰冷的泥地上頓首,望見車隊就高呼:“恭祝甄門女博士萬福!”
阿嬙到此才明白,原來附近的農民在為她出嫁送行和祝福,心裏十分感動。她隻能在車裏向送行者拱手致謝,凝望故鄉、向鄉親依依惜別。
迎親隊伍前行一段路,阿嬙放下帷簾,跪坐著抽泣。阿秀不解地瞧著阿嬙。阿嬙說:“富室唯知金玉為寶貴,然而饑不得食,寒不能衣,天下唯有粟帛,乃寶中之寶,貴中之貴。雖蒙審治中恩德,暫止奪窮民之口中食,然而見送行鄉親之形狀,真不知明年麥熟前,又有多少餓殍?轉念及此,唯有落淚而已!戰亂時節,甄門亦藏糧鮮薄,何能賙濟?故為此垂泣。”說著,繼續嗚咽抽泣。
阿秀也十分感動,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阿嬙說:“恨我隻是弱女子,有其心,無其力。若能得糧千萬石,接濟天下饑民,雖死亦足矣!”阿秀緊捏阿嬙的手,激動地說:“阿嬙如此仁心,天下無雙!”
袁熙的一行迎親隊伍途經柏鄉縣,就在縣城館驛憩息。晚上男女分食後,安排阿嬙與阿秀住進一間上等臥室,其實室內也隻是鋪席,上設枕和被褥。行程勞頓,阿嬙與阿秀很快入睡。
在幻夢中,阿嬙來到一片原野,這裏長滿了奇花異草,她十分驚訝,彎下腰,仔細觀賞。突然前麵出現兩位老人,長著白而亮的發、須、眉,雙目炯炯。他們作自我介紹:“我等乃孔丘、墨翟也。”
阿嬙連忙行肅拜禮,說:“甄門小女久知二聖哲之名,久讀二聖哲之書,不圖今日得見,曷勝仰慕之情!”
兩位老人說:“甄門女博士知書識理,兼愛天下窮困,我等備悉。我等生時為哲,身後則神。已奏告上帝,特賜中山一郡粟麥千萬石,使之暖衣飽食。”
阿嬙又連忙行肅拜禮,而兩位老人忽然不見蹤影。她又恍惚坐安車來到無極故土,隻見男女老少身穿麻布綿衣裳,個個滿麵紅光,對她以手加額。甄母和兩個嫂嫂、四個姐姐在門前迎接,笑著問道:“女博士為何尚未行合巹之禮,卻回歸家門?”……
一陣急促的叩門聲,把阿嬙和阿秀震醒。門外傳來袁熙夾帶醉意的聲音:“女博士從速開門,今夜興濃,欲與汝同席共枕。”
阿秀聽後不知所措,連忙從席上站立。
阿嬙此時已完全清醒,說:“阿秀不得開門!”她對門外溫和勸告說:“袁二王孫,汝乃四世五公簪纓之家,諒知禮儀。夫婦,人之大倫,唯合巹之禮畢,方得同席共枕。”
袁熙理屈,但仍借酒使氣,厲聲說:“汝須開門迎夫婿!”阿嬙略微慌了神,但仍佯裝鎮定地說:“小女雖菲姿陋質,恕不從命!”
袁熙大發脾氣,更是加大厲聲,說:“速與乃公開門!”
阿嬙真沒想到,堂堂王孫竟使用“乃公”之類鄙詞俚語。這是當時的流氓語言,即現代的“你老子”。她感到恐懼、屈辱,但更多的是憤怒。
見阿嬙不應答,袁熙用腳踹了三次門,阿秀慌忙爬過去用身體死死將門抵住,這才沒被踢開。
袁熙掃興之至,便拖著兩個未成年的小女婢走了,說:“今夜須汝等伏侍乃公!”阿嬙本以為兩個小婢會哭喊拒絕,可萬萬沒想到二人會選擇聽命順從,甚至歡笑著離去。
聽著門外傳來的聲響,她忽然感到一陣頭暈,隻覺得胸悶、惡心,但片刻過後又化為兩行清淚。女子如蒲柳,弱柳附風,隻有依傍男子才能生存。兩個小婢如是,阿嬙亦如是,此時此刻她們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分別,這是每個女子都難以逃脫的枷鎖與桎梏。
“吾命何薄?竟嫁此紈絝輕薄子,亦不知日後如何?”
她思念親人,真想插翅飛回娘家,但又無可奈何。阿秀從旁解勸,她叫阿秀睡下,但自己一夜輾轉反側,就是不能入夢。
第二天早上,袁熙見阿嬙雙眼紅腫,卻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隻是帶著滿臉不悅之色,率眾人上路。
過了數日,袁熙的隊伍終於進入鄴城。隊伍從東門,即建春門入城,穿行一條全城東西向的主幹道,全是泥路。阿嬙從未到過城市,更何況如此大城。她和阿秀懷著好奇心,半掀左右帷簾,凝望大城市的風光。她們驚歎城垣的高大、城門的壯闊、大路的寬廣。可大道兩邊有精致的磚瓦房,但更多的是泥牆破屋之類。城市雖大,卻因戰亂而傷痕累累。袁紹的冀州牧署在前朝南,而私人宅第在後,都位於北城正中。車馬依正北道路北上,來到袁紹府第。
阿嬙所乘的安車被拉到後宅前停車。阿嬙下車,由小婢引領,前往拜見袁紹後妻劉氏。劉氏年過四十,衣著華麗,席地而坐。阿嬙上前端正地行肅拜禮。
劉氏把她扶起,將她全身上下仔細觀賞,笑逐顏開。然後未來的婆媳在席上對坐,飲著蜜水,寒暄敘話。
劉氏說:“袁使君將易京軍事,暫委付顏良、文醜二將,返鄴城歡度歲除新春,不日即至,與爾等行合巹大禮。”
阿嬙行肅拜禮謝恩。劉氏又說:“知子者,莫如父母。次子顯雍放蕩不羈,正須賢新婦管教。若日後顯雍有不軌之舉,汝當規束更正。”顯雍是袁熙的字。
阿嬙因為還沒有舉行婚禮,不能自稱“新婦”,也不好向未來的“阿家”坦白在柏鄉遭遇的不快。她盡量使用溫婉的口吻說:“拙婦粗知詩書禮節,婚後自當克盡尊夫之婦道,竊恐無規束更正之能,有負劉夫人之厚望也。”
幾天之後,袁紹與長子袁譚、三子袁尚、外甥高幹從軍前回到鄴城。建安三年除夕前,袁氏舉行盛大婚宴。
在冀州牧署的正堂鋪陳一張大席,稱“筵”;另加三十六張小席,稱“席”。袁紹、劉氏和三十二位男貴賓入席就座。此外,還在幾間大屋分設筵席,男女分屋入席。所有入席者就跪坐在小席上進食。在戰亂時期還有如此盛宴,已是足夠大的氣派。
最有標誌性的當然是合巹禮。袁紹夫婦麵南正坐,其南有新婚夫婦分坐的兩個小席。先是袁熙穿綠綾綿婚服進入,先拜父母,再跪坐在西麵的小席,臉朝東;接著是阿嬙披戴華麗的紅羅綿婚服進入,拜阿翁和阿家,跪坐在東麵的小席,臉朝西。兩個小席之間放一張小案,夫婦須在小案上共食,這是所謂“合巹夫婦同俎而異席,同者情之親,異者位之辨”。兩個女婢奉上陶製合巹匏爵,形似半個匏,即半個葫蘆,也稱瓢。當時,即使出現瓷器,也是相當原始和粗糙,所以社會上層也是使用精致的陶器。由袁紹夫婦分別注入黏小米釀成的甜酒,兩個女婢又分別遞給新婚夫婦,夫婦各執瓢柄,碰瓢對飲,就算正式成了夫妻。
她的命運從此被改寫,“阿嬙”這個小名也從此在史書中隱去,僅成冰冷的“甄氏”。
行合巹禮後,袁熙在前、甄氏隨後進入新房,房裏主要設一短足大床,現在看來就是一個大的長方茶幾,上鋪鮮麗新潔的衾褥。袁熙掩上房門,就開始如饑似渴地發泄他鬱積已久的性欲。
少女初婚前,總有許多對新婚之夜的甜蜜憧憬。甄氏也不例外。盡管她已對袁熙的粗俗有所領略,但袁熙暴虐性的折磨和蹂躪,是她事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不管甄氏如何叫喊、哭泣和哀求,袁熙隻是恣情縱意地發泄,發泄完就呼呼入睡。甄氏隻是蜷縮在床上,不斷抽泣。
本該甜蜜的新婚之夜竟成了她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夜。她品嘗著從來沒有過的那種痛徹心扉、肝腸寸斷。她想到了無極縣的親人,恨不能抱住母親大哭。但是親人已經遠在天邊,即使就在身邊,憑她家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大戶,又怎麼能救助她呢?
天亮了,袁熙仍是鼾聲大作,甄氏決定起床稍作整理,打開房門出來又將其輕輕掩上。阿秀已在門外守了一夜,她聽到了屋裏甄氏的悲慘喊聲和哭聲,卻無可奈何。
甄氏看到阿秀,便將她抱住,在她懷中悲泣。阿秀隻得一麵撫摩她的濃發,一麵勸慰。甄氏抽泣而憤怒地說:“我欲拜見阿家!”
阿秀說:“汝須先進用早膳。”就扶她到小廳,為她端來一陶碗小米粥、一陶碟蔬菜。
甄氏一點也吃不下,說:“我難以進食!”
阿秀說:“阿嬙,保重為上,汝須強進飲食。”在阿秀的解勸下,甄氏還是把小米粥喝完。
甄氏來到劉氏臥室。她不知道的是,劉氏也一夜未曾安睡。昨夜袁紹在婚禮宴後就到一個美妾房內住宿,劉氏對此已經習以為常,盡管心懷強烈怨恨,卻從不敢有絲毫表露。她是後妻,前妻杜氏生下嫡長子袁譚,袁熙和袁尚都由她所生。袁譚和袁尚都有繼承父位的欲望,袁紹的謀士們早已為擁護袁譚或袁尚而分成兩派,分別對袁紹做說服工作。然而前一派的理由顯然更加名正言順,理應嫡長子繼位。劉氏為了爭取袁尚的繼承權煞費苦心,她隻能盡力討好丈夫,不敢有什麼怨言。
甄氏進屋肅拜。劉氏見她紅腫的雙目,已經猜透了十分,心裏罵道:“如此逆子!天下少有之賢美新婦,如花似玉,不知愛如捧璧擎珠,竟恣意糟踐!”她馬上吩咐侍婢退出。
甄氏跪地,淚水直流,她一言不發,隻是解開上衣。劉氏隻見她瑩白嬌嫩的皮膚上,竟有二十多處被亂擰重咬的紅腫青紫傷痕,罵道:“豎子!禽獸不如!”然後對新婦說了不少勸慰的溫言。
劉氏知道自己對頑劣的兒子固然也有幾分約束力,但袁熙最怕的是父親。等早膳過後,她便把情況告訴袁紹。袁紹這回真是生氣了,將袁熙又罵又打,還不解氣,竟舉木梃,叫兒子下跪打屁股。
劉氏到此又心疼兒子了。她向甄氏使個眼色,婆媳上前一同勸解。袁紹最後嚴厲警告說:“汝若再淩辱無禮,吾當將新婦送歸無極也!”
袁熙隻能向甄氏連連頓首賠罪。甄氏也禮貌性地肅拜,說:“賤婦別無他求,唯求夫婦琴瑟和諧,自當遵行婦道。”一場家庭風波暫時平息。
建安四年(199)正月,袁紹率袁譚、袁尚和高幹返回易京前沿。三月,袁軍攻破易京,公孫瓚自焚,袁紹從此占據幽州。袁紹按自己的盤算,先命長子袁譚出任青州刺史,外甥高幹出任並州刺史,攻占幽州後,就命最看不上的袁熙出任較偏遠的幽州刺史,而讓喜愛的三子袁尚出任腹心地區的冀州刺史。
袁紹已有立袁尚為世子的意向,但從不公開確定。從軍事部署說,冀州在中心,青州在東,並州在西,都算是隔河與曹操對峙的前沿。唯有幽州在後方,就讓沒什麼軍事才幹的袁熙管轄。
袁紹走後,袁熙放浪本性不改,又另娶田、杜兩妾。喜新厭舊的他,本就不喜歡甄氏的端莊凝重,而喜歡兩妾的妖嬈獻媚,因此在甄氏的房間夜宿愈來愈少。
甄氏遵從古代一夫多妻的婦道,並不說三道四,相反,對兩妾溫和禮貌。 兩妾雖有淩犯正妻之心,一時也無從發作,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時間很快到了三月。一天,小婢阿茹給袁熙端水,一不小心濺到了袁熙的手。袁熙大怒,將阿茹一腳踢翻在席,亂踢亂打。
甄氏和兩妾都在場。甄氏立即出麵委婉勸解,袁熙不但不聽勸,反而對甄氏發怒說:“汝欲勸解,我便將此女杖死也!”
甄氏還是盡量用委婉的口氣說:“恭請夫君暫息雷霆之怒。為人處世,須以仁恕為本也。” 袁熙冷笑說:“臧獲古代“罵奴曰臧,罵婢曰獲”,此詞來源於戰俘奴婢。甚賤,類同畜產也!”
甄氏知道袁熙不會善罷甘休,繼續說:“孔子曰仁,愛人也;墨子曰兼愛,愛人須不分貧富貴賤也。夫君讀聖賢書,須知聖賢之道,仁恕為上。”
袁熙無言以對,但又不想在妻妾麵前失了丈夫的威嚴,於是變本加厲。他抓過一根木梃,朝阿茹當頭狠打,阿茹立即頭破血流,死於非命。
甄氏早已清楚袁熙的為人,也知道觸怒袁熙會有何後果,可是眼睜睜地看著一條人命死在自己麵前,卻又無力挽救,實在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她十分哀痛,也怒不可遏,高聲責問說:“汝豈非不仁不恕之甚!”
袁熙自知理虧,但哪裏忍受得了甄氏對自己的頂撞?他抬起手,狠命朝甄氏臉部摑上一掌。甄氏立刻被打翻在地,白皙的皮膚上出現發紅的手印,美麗的臉龐腫脹起來。這分明是莫大的侮辱。她先是驚訝、錯愕,隨後黃豆般大小的淚珠湧出眼眶。她仰起頭,對袁熙怒目相視,轉身想走出房門,可袁熙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將她的身體拍在牆上,根本不容她走。甄氏急促地喘著氣,掙紮著想要擺脫束縛,可袁熙強有力的手卻越來越緊。
阿秀見勢不妙,打算溜出房去,報告劉氏。袁熙眼珠一轉,大喝:“賤婢子!汝欲何往?與我下跪!”阿秀隻能跪在地上。
袁熙再次將甄氏摔在地上,吩咐田、杜兩妾抓住甄氏雙手,自己取來麻繩團,強行塞進甄氏的嘴,又取來麻繩,吩咐兩妾將甄氏綁在柱上。
田氏比較聰明,當即向杜氏使個眼色,兩人齊聲說:“妾等所為,已是逾分,萬萬不敢!”袁熙此時已火冒三丈,咆哮道:“爾等敢違我命!”於是兩妾一麵口稱:“乞夫人寬恕!” 一麵就把甄氏綁在柱上。甄氏此時隻能嗚咽流淚,仍怒目相視,卻出聲不得。
袁熙舉兩條木梃,教兩妾痛打甄氏。此回兩妾隻能下跪,連聲說:“妻尊妾卑,妾等不敢!”
袁熙幾近癲狂,奪過木梃,厲聲對甄氏說:“汝訴阿翁、阿母,我遭責打,此仇不可不報!”舉起木梃。
這時門外傳來劉氏的大聲呼喝:“豎子!不得無理!”她聽到聲響,趕忙進入房內,看到甄氏與尚在血泊中的阿茹屍身,便已明白大半。袁熙隻得丟去木梃。
劉氏喝道:“速與新婦解縛,收拾婢子之屍!”田、杜兩妾連忙上前,與甄氏解綁,跪在她麵前,連聲告罪。
甄氏不理她們,隻是用手摳出嘴裏的麻繩團,一聲不響,上前抱住劉氏大哭。劉氏問明情由,喝道:“豎子,速與新婦下跪謝過!”袁熙隻得向甄氏下跪。
此時,門外傳來家奴聲音:“三王孫歸自易京,有事宜稟告夫人與二王孫。”算是給袁熙解困。
劉氏趕緊安慰甄氏一句:“新婦且回房將息,我自當護持汝。”又叫起袁熙,共同出房,前往廳堂。進入廳堂,袁尚拜見母兄,三人席地坐下。
袁尚說:“阿翁使君用兵如神,已破易京,公孫授首。命我歸鄴鎮守。二兄從速整治行裝,北任幽州刺史。”
袁熙聽後十分高興。他總認為自己在鄴城受父母管束,十分不自在。到了幽州,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劉氏問袁熙:“汝北上幽州,新婦如何?若欲施暴,又當如何?”
袁熙說:“夫婦不諧,而父母寵信新婦,不如休此甄氏,發歸無極縣。”
袁尚聽了,心中竊喜,想:“如此美女,棄若敝屣,豈非愚陋之至!無極乃吾治下,汝若休此婦,我自可迎娶。”袁尚向來看不起這個同母胞兄,認為他不過是個無才的鄙夫,隻是不作聲。
劉氏雖喜歡新婦,到底還是溺愛自己的兒子,便說:“若將甄氏遣歸,汝父必是責罪。且將新婦暫留。若汝他日追悔,痛改前非,尚可重續舊愛。”
說了一陣,袁熙就離開母弟,去準備出行了。劉氏等他走開,又告誡三子說:“汝二嫂在鄴,汝不得起貪色之心,行非禮之舉。”
袁尚連忙唯唯諾諾地答應。他目前主要是覬覦父親的世子位置,而袁紹命他為冀州刺史,已是初步顯露此意。若想擠去嫡長子袁譚合禮的地位,必得討父母歡喜,切不能因小失大。
至此,袁熙和甄氏實際上相處還不足三個月。三天之後,袁熙帶著全部姬妾上路,隻把甄氏撇在鄴城。
劉氏事先把自己的意思對甄氏說明,但不提袁熙擬休妻的說法。甄氏當然也對阿家有一番感激之情。
建安五年(200)春,北方兩強袁紹和曹操開始決戰。曹方勇將關羽飛馬刺袁方顏良於白馬白馬屬今河南滑縣。,曹操又設計亂刀斬殺袁紹大將文醜。九月、十月,兵勢雖強的袁紹矜愎自高,犯了一係列軍事部署和指揮失誤,在官渡之戰中一敗塗地,但仍占據河北四州之地。
建安七年(202)五月,袁紹發病嘔血而死。袁譚、袁熙,甚至外甥高幹都理應赴鄴城奔喪,但逢紀和審配偽造袁紹遺命,使袁尚繼嗣,又使袁譚不服,雙方起了紛爭。最後隻有劉氏和袁尚率鄴城的家人舉行葬禮並服喪,用生麻絲挽發髻。劉氏、袁尚兩人按禮儀服斬衰,粗麻布服,不緝邊;甄氏等服齊衰,但穿緝邊的粗麻布服。
甄氏在這個戰亂時期仍然衣食無憂,心情卻相當愁悶。劉氏看定她是個賢新婦,待她很和善。但她除應有的禮貌外,對劉氏並不真正親近。
甄氏不時思念遠在無極的親人,卻無法會麵、通問;獨守空房則更不是滋味。在極端無聊寂寞中,她春情衝動,寫下了前述《塘上行》。甄氏仔細回味與袁熙的相處,感覺還不是百分之百的苦味。袁熙在受袁紹責打後,有一個較短的時期,對她較為溫柔。她下意識地寫了“眾口鑠黃金”之類詩句,等寫完後,自己也感覺莫名其妙。其實還是源於能否與袁熙重歸於好的幻想和希冀。但另一方麵,無情的現實,是袁熙對甄氏並無絲毫的懷念,棄之若敝屣,隻是擁抱新歡而已。
袁紹的戰敗和身亡,也使她十分憂心戰局,對袁門的破敗有一種愈來愈深的恐懼感。生逢亂世,身為弱不禁風的女子和被丈夫拋棄的妻子,她的未來該何去何從?如果袁氏真成了第二個公孫瓚,自己又何處可逃?有時,她感覺袁氏的大宅就如一個鍍金的大牢籠,把自己囚禁起來,沒有自由,無法選擇。她仰望每天掠過袁宅上空的飛鳥,感歎鳥兒尚可自由翱翔,而自己卻像凋落的花瓣,隻能隨風飄零。
袁紹死後沒幾天,甄氏和阿秀在百無聊賴之中,漫步於袁氏大第,忽然聽到廳堂中有聲響。阿秀沿著門縫看去,劉氏正跪坐在袁紹生前常坐的床上,似乎漫不經心,卻又擲地有聲地說:“烈女殉夫,爾等既是使君生前寵愛,豈能不為使君殉葬?”
袁紹的五個愛妾張氏、種氏、羅氏、李氏和崔氏完全措手不及,隻是跪在地上不斷頓首,連聲呼叫:“妾等不知何處得罪了夫人,乞夫人恕妾等一命也!”
李氏辯解說:“罪妾隻是伏侍使君,自來小心謹慎;而侍奉夫人,亦恭恪盡敬,自問並無一毫過咎。”
劉氏大喝:“爾等多年來獻媚爭寵,豈非過咎!吾隱忍多年,終有今日!”
羅氏仰天淒厲地大喊說:“賤妾命乖,自恨不能貌如嫫母、無鹽,便無此過咎!”
崔氏悲泣說:“賤妾亦出身名門,不幸遭亂,輾轉流離,蒙袁使君垂顧。如今亦隻得蒙夫人恩賜,身後追隨袁使君矣!”
劉氏不願再聽她們說話,吩咐說:“速將此等賤婦髡頭墨麵,先毀其形,然後杖殺,且看此等賤婦如何會使君於地下!”
張氏哀求說:“乞夫人暫緩一死,容妾等與家人訣別。”不料此話正提醒了劉氏,她厲聲吩咐站立床頭的袁尚:“速將五賤婦之家人悉與處死!”
到此關頭,站立門外的甄氏實在聽不下去,就一麵走入廳堂,一麵喊道:“且慢!”她跪在劉氏麵前,頓首說:“乞阿家暫息雷霆之怒!新婦與此五婦,並無瓜葛恩怨。唯乞阿家念孔墨仁恕兼愛之道,人命關天,開天蓋地覆之恩,遣此五婦歸家,亦乃大德盛騭積福之舉,豈不美哉!”五個愛妾同甄氏素來沒有什麼交往,此時都向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不料劉氏聽後大怒,說:“汝須知為新婦之道,此事豈容汝置喙!”
她向女婢們呼喝:“將此不孝新婦逐出堂外!”阿秀見情勢不妙,趕緊將甄氏攙起,連拉帶拖,逃出廳堂。甄氏在門外大聲哭喊,連連頓首,可劉氏完全不理。
廳堂上,男奴女婢們遵照劉氏的命令,把袁紹的五愛妾髡頭,用刀在臉上亂劃,以墨塗麵,五妾慘叫之聲不絕,直到完全咽氣。袁尚帶軍兵到五女子娘家,不作任何說明,殺害了她們的全部家人。
甄氏別無他法,隻能任由阿秀將自己拖回到房中。她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五愛妾何辜?竟遭此荼毒!五家滅門,何其忍心乎?”
不料翌日早晨,劉氏突然進屋,和顏悅色、言語親切,好像昨天完全沒有發生過這件不快之事,又使甄氏和阿秀莫名其妙。
原來昨夜劉氏做了噩夢,夢見五愛妾容貌如舊、衣著光鮮,跪在袁紹麵前,有淚如洗,口喊:“妾等無辜,遭此慘毒,禍及家人,請明府申冤!”袁紹大怒,喝道:“將此惡婦髡頭墨麵,先毀其形,然後杖殺!”於是劉氏也被男奴女婢們髡頭,用刀在臉上亂劃,以墨塗麵、當場亂打,痛極醒來,竟出了一身冷汗。劉氏愈想愈害怕,就想起昨天對新婦太無禮,如果聽了新婦的話……但劉氏作為阿家,不願向新婦道歉。
劉氏意想不到的是,同樣的噩夢,她竟連做了四天。到了第五天,她眼下青黑,眼帶紅絲,特別找來甄氏,並且破格向新婦道歉了:“賢新婦,我恨不當時聽從汝之諍言,如今後悔莫及。”她把接連做的噩夢如實敘述,最後帶著請教,問道:“爾以為當如何?”
甄氏聽後,心中也十分煩亂,百感交集。她沉思多時,才對阿家建議說:“阿家可否行禳祓之祭,以祛災殃?”
劉氏忙問:“如何為之?”
甄氏說:“阿家可至靈堂,焚香祈告阿翁之靈,深自悔過。亦可為逝者修墳,阿家親臨祭奠,表至誠之心。”
劉氏說:“即從汝議也。”劉氏做了一係列禳祓消災的活動,果然夜裏不做噩夢了,此後對甄氏益加親熱。
但劉氏的狹隘善妒和殘忍暴戾,使甄氏震驚、憂懼,她對阿家好感全無,但又不得不虛與委蛇。嫁入袁家後的種種經曆與見聞,在甄氏的心中留下了極深的、痛苦的裂痕,再也無法彌合。
袁紹雖死,留下的軍事實力,其實仍不容小覷。名為四州之地,其實兵力強者無非是袁尚和袁譚兩支,並州的高幹兵力不多,而幽州的袁熙更是無足輕重。建安八年(203),袁尚和袁譚兄弟鬩牆,大打出手。曹操正好坐收漁利。
建安九年(204),曹操趁袁尚率軍攻袁譚之機,引淇水入白溝,以通糧運。二月,曹軍開始包圍鄴城。此時,袁尚所命守城的主將,正是奮武將軍審配。在宋以前,文武官的區分並不嚴格,即使宋以後,武官中也是有軍人和非軍人。所以袁尚隨便授一個將軍號給文士審配,正是當時的慣例。雙方進行激烈的攻守戰,但審配守城有方,曹軍一時無法破城,卻包圍鄴城,周回達四十漢裏。
城中糧食奇缺,“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悲劇隨處可見,慘不忍睹。袁氏府第中還有劉氏、甄氏和袁尚的妻妾五人、一個幼子、一個幼女。他們的處境自然比城裏的百姓好多了,但也隻能一日兩餐,喝小米薄粥,不可能再有葷素菜肴。甄氏房中的床,也隻能拆去當柴燒。大家憂心如焚。甄氏仁心,看到和聽到城裏的各種可怖悲慘的消息,有時真痛不欲生。
她常與阿秀私下交談,經常哀歎:“城中生靈塗炭,如今世上並無義戰,為保全生靈,不如出降。然審將軍甚剛,決意死守,我等亦不知如何?唯是聽天由命矣!”
有一次,她竟對阿秀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吾恨不能糜身粉骨,以救一城生靈。然有此心,有此誌,而無其能,無其力,真乃生不如死矣!”阿秀也隻能抱住甄氏,勸說一番。
七月,袁尚率軍回救,先命主簿李孚入城報信,李孚居然使用各種計謀,馳馬到達鄴城正南的中陽門,也稱章門。守軍用繩把李孚拉上城牆。李孚為出城回報,建議放出城裏幾千名老弱,從南城的三門,即鳳陽門、中陽門和廣陽門出城就食,他乘機混出城去。
此事給了甄氏啟發,她就找劉氏,說了自己的想法。劉氏根本沒有主意,說:“但請審將軍來。”
此時袁紹原來的廳堂,自然成了審配的辦公場所。審配聞召,來到後院大房。雙方行禮畢,席地坐下。劉氏居中麵南,審配和甄氏分別坐東和坐西。已是六年未見的審配和甄氏,互相審視。審配看到甄氏,已成標準少婦,沒有當年少女的半點稚氣。兩人都比當年顯瘦,特別是審配,更是瘦成了皮包骨,但雙目仍炯炯有神。
彼此寒暄過後,劉氏和甄氏向審配略微問了點戰況,甄氏的話進入正題:“兩軍交戰,最可憐者,乃城中黎庶,餓殍橫街,家家哀哭,穢氣充盈,災癘流行,人不堪命。近日李主簿出城,散放老弱數千出城就食,亦為一線生路。將軍何不將城中老弱婦孺悉數放散,以保全生靈?此亦將軍之大德也!”
審配歎息說:“久知甄夫人慈悲心腸,然夫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上回簡選出城之老弱,皆無城中家室之累。如今城中男子堅守,其家老弱婦孺放散出城,婦女必遭曹軍淩辱,守城者何得有鬥誌?”
甄氏無言以對。劉氏問:“如今曹軍勢大,顯甫率軍回救,不知如何?”顯甫是袁尚的字。
審配說:“唯是聽天由命耳!”他停頓一下,又慷慨地說:“烈士不事二主,烈女不從二夫。吾二子皆為曹軍所獲,然吾誓不降曹,萬一有不可諱,唯有一死矣!”說完此語,就話到嘴邊留半句,望著兩個婦人,等著她們表態。
甄氏對袁氏其實已無一絲好感和留戀,當然不願為袁氏殉命。她望著劉氏,劉氏也默不出聲。審配隻能禮貌性地起身告退,留下一聲長歎。
袁尚援軍到達,舉火為號,審配出兵鄴城北,仍被曹軍分別擊破,袁尚逃遁。曹軍就在城下高舉袁尚的印綬、節鉞和衣物,進行勸降。審配侄、東門校尉審榮在絕望之中,於八月夜開建春門出降,曹軍突入。審配拒戰被擒,意氣壯烈,不屈而死。鄴城從此就成了曹操的行政中心,盡管漢獻帝的都城還是暫駐許都。袁氏的徹底敗亡,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