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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年中國:譚嗣同和他所生活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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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19、20世紀之交,湖南一帶所彙聚的真實和想象的能量,洶湧激蕩,為舊時中國所罕見。而瀏陽則是大河滔滔中的一條支流。據《湖南通誌》記載,瀏陽河又名瀏渭河,原名瀏水。瀏,清亮貌。因縣邑位其北,“山之南,水之北,謂之陽”,故稱瀏陽。瀏陽地處湖南東部,毗鄰江西。三國時屬吳地,開始設縣,隋時並入長沙縣,唐時複置瀏陽縣,元時升為州,明洪武時複為縣。

中國人對於瀏陽的印象大多起於那首名為《瀏陽河》的民歌。民事如歌,大河款款,時間是一條越流越寬的江河,擺渡往事,也模糊記憶。瀏陽河有兩處源頭,一為大溪,一為小溪,分別出自羅霄山脈北段大圍山的北麓和南麓。兩處溪水經過大半個瀏陽,於城東彙合。一入長沙,瀏陽河便如同豪情萬丈的少年,突然高門亮嗓,陡然生變,將它的叛逆不羈,一股腦甩給了身後的瀏陽。人善變,河流因勢也善變,變與不變都由不得自己。無論智者樂水,還是仁者樂山,瀏陽兼具這人生中的兩重境界。許多年前,我在一個秋日的黃昏抵達長沙,綿長的枯雨期拖瘦了湘東一地的河流。展現於眼前的瀏陽河,失去了印象中九曲十八彎的纏綿。像是經曆過大場麵金盆洗手的江湖客,老成而不無世故地經營著自己的餘生,令人神迷遐想。

人跡於水,水勢浩渺;人跡於清冷的古物建築,往往會給枯萎的時間帶來“回陽”的血色。人的足跡所到,得所應得,失所應失。行走於三湘大地,做個時間的旅人是個不錯的選擇,稍不留神便與名人的故處摩接。瀏陽河流域自不例外。他們或以文,或以歌,或以教,或以義,或以戰,甚至或以死豐富了瀏陽的外延。可以說,千古之下,能夠彪炳湖湘稱為人中之龍、學術北鬥的,不在少數。尤其近一百多年來,眾多湖南人躋身中國近代史舞台的聚光燈下,各展其能,各表其事,各安其命,又各行其道。而在這其中,譚嗣同無疑是劃過瀏陽天空最耀眼的那顆彗星,一閃而逝。

翻閱史料,突然理解了海德格爾的那句話:“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之上絕無尺規。”這世間人事,也暗合了“道法自然”的隱喻。奔走於大地上的真實,是自由的,安穩的,不應被打擾的。就連我這漏洞百出的書寫,也是一種打擾,自以為是的喧嚷,不可饒恕。當車駐於瀏陽北門正南路上,我試圖尋覓那條通往譚嗣同故居的梅花巷,遺憾的是,在分布著醫院、學校、劇院等數十家單位的街麵上,那條在老瀏陽人記憶裏青石鋪路的巷子了無蹤跡。據明、清時期《瀏陽縣誌》記載,此街麵有一條南起糧倉街,北至圭齋路,全長兩百多米的街巷。巷道為青石板鋪墊,巷內有宋家大屋、譚家大屋、黎家大屋、賀家大屋等。其中黎家大屋有個叫“梅花碧境”的地方,種有多個品種的數株梅花,芳香溢滿整條街巷,所以人們也稱為“梅花巷”。

譚嗣同的先祖於清朝道光年間遷居瀏陽,居住在梅花巷丹桂坊。四時有序,日月更迭,待到譚嗣同的祖父時,又遷回到梅花巷居住。隨著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一路升遷至湖北巡撫兼湖廣總督,譚氏家族進一步發展壯大,在靠近梅花巷不遠的瀏陽北門建造了一所“大夫第”,即我們現在看到的譚嗣同故居。梅花巷順延而下便是瀏陽河,此處是一座有著風霜壓身的老碼頭,樣貌古舊,凋零落魄,入不得世人挑剔的眼。譚嗣同稱湘人不幸處於未通商之地,“不識何為中外,方自以為巍巍然尊”。沒見過世麵,還認為老子天下第一,嘴臉像極了那個老朽的帝國。《湘江評論》以同樣的口吻寫道:“住在這江上和它鄰近的民眾渾渾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他們沒有有組織的社會,人人自營散處,隻知有最狹的一己和最短的一時,共同生活,久遠觀念,多半未曾夢見。”

待到清朝中後期,這裏漸漸有了商業氣息。水、橋、船將此地與外麵的世界連接起來,不安分的人們開始奔向更廣闊的空間,染世漸深。從瀏陽河經湘江至長江,可以到漢口等大城市。瀏陽大圍山的木材通過放竹排,可以從上遊運到瀏陽,再經過瀏陽轉運至長沙等地。而瀏陽的花炮、夏布也是通過水運運至漢口,再銷往世界各地。晚近以來,從漢口來的輪船帶來了洋油、洋火、洋堿、洋布等洋貨。航運碼頭水運的發達,也就此改變了城市的麵目,讓它變得愈加繁榮。一時間南北通衢,商賈雲集,很多商人在瀏陽置地置業,娶妻生子。梅花巷裏的很多四合院便是那些賺了大錢的商賈巨富建造和買下的。譚嗣同的故居也在其中,臨水而立,既融於其間,又有幾分遺世獨立的意味。

走出文廟數百米,幾分鐘就可以走到譚嗣同故居。故居為磚木結構,三進院布局,前棟臨街,麵闊五間,中堂與後堂之間有一過亭,過亭上方有長棱形六角藻井。屋子兩邊設置風火山牆。據說這棟房子建於明朝末年,最初是一個祠堂,被譚嗣同祖父譚學琴買下作為私第,並改造成現在的三棟二院一亭,一座天井式民宅建築。宅子的精美也不是普通民宅可比,尤其房屋的木雕,十分精美。屋子的梁架、鬥拱、雀替等,均有雕飾圖案,正廳屏門以及幾處花窗更是木雕傑作。

用手觸摸老房子的門牆,如同觸碰一段老舊時光。腦海走馬燈似的浮現一幕幕曆史故事。偶有三兩個調皮的小孩,在身邊穿插嬉戲,倏來忽往,像是蝴蝶穿花,花不沾身。那一刻,讓人覺得時間也跟著穿越了。譚嗣同出生時,這個家族已在湖南居住超過了十五代。十五代,我在心裏默算著是多少個年頭。不算則已,一算驚人。一個個念頭在腦海裏翻騰,不覺有了溫度。再低頭俯瞰櫥窗裏譚嗣同手書詩卷,墨跡蒼茫,紙色蒼茫,時間蒼茫,彌漫著攝人心魄的舊氣。翻開瀏陽譚氏族譜,看到譚家從宋代一路發散出來的巨大脈絡,如同一張蛛網。中國人使用“家族”這種巨大的傳統來對抗動蕩和王朝更替,個體依附於其間,尋求庇護,尋求血脈的遞延。

據譚氏族譜記載,北宋末年靖康之亂,金人攻占北宋都城汴梁,中原漢人紛紛南下。譚氏的第一世祖譚孝成便是在那個紛亂的世道裏,率領族人,顛沛流離,由江西之地遷往福建路汀州長汀縣。南宋至元,譚氏也隻是普通的農耕之家,在閩西一帶山村開墾耕作。他們的命運如同那些名姓不彰、默默無聞的山間花草,在不起眼的角落繁衍生息,如同大地上的萬般靈物。南宋末年,第八世祖譚啟宇之兄譚啟寰,任主管殿前司,後因抵禦蒙古軍南下,不幸兵敗身亡。待到明朝開國,譚氏宗族開始崛起而以武功聞名於世。在頭顱如燈籠一樣明滅無常的時代裏,武是取人首級的法門,武也是護住項上人頭的法力。其實,它們是什麼倒無所謂。那照亮一個家族命運前路的,就是燈籠一般的頭顱。千燈萬燈,點燈的人,要將屬於他的那盞燈火傳給後人。

洪武年間,第十一世祖譚如嵩追隨燕王朱棣“宦遊北平”,官任燕山右護衛副千戶。其子譚淵繼承父職,靖難之役隨朱棣在北平起兵,每戰必從,因功升都指揮同知,後於河北夾河之役陣亡。朱棣奪位成功,贈都指揮使,追封崇安候,建祠以祀,入《明史》列傳。先人留下的遺澤,就像是人的腳印、車輪的轍跡,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也漸漸淡去。後人留戀先人的流風餘韻,莫若書寫自己的曆史。譚氏以武功著望於明,兩百餘年間,位列侯伯者九世十人。這段曆史在譚氏後人心目中,已算得上足夠顯赫,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被反複記錄,念念不忘,成為他們心中向往追慕的黃金時代。

譚氏於晚明之際遷居湖南,第十六世祖譚宗綸鎮守湖廣,久駐湖南,其子譚功安遂留居長沙府長沙縣,立宅於四方塘,他是譚氏遷居湖南的始祖。待到明天啟七年(1627),第二十祖譚逢琪帶著弟妹子侄,又先後由長沙遷往瀏陽定居。剛來到瀏陽,譚家人雖然家境較為豐裕,但作為外人要想立足鄉土之地,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譚氏宗族遷居瀏陽之時,正值明清易代之際。隨著家族黃金時期的結束,譚氏又從勳貴階層跌落至寒微家族。每逢清明或中元,譚家人在家廟舉行祭禮時,總會對兒孫做出訓誡。而那時,他們念念不忘的仍是“列祖勤王之功”,雖然那些榮耀已成為遙遠的過往,留存於泛黃的譚氏族譜。這個世上沒有一種傳遞能夠特立獨行地發展,如入無人之境。我們必須以人類精神的名義,感謝我們的先人,感謝他們在屬於自己的時間裏為另一頭的我們做出的選擇。一個家族伴隨著王朝更迭,也在努力地適應時代,轉變方向。

在此以前,譚氏以武功起家,重武輕文,用譚氏後人的話說,“先世將門,閎於武烈,文學無聞焉”。譚氏宗族的光榮曆史,是先人們用人性的剛烈和刀馬之功換來的。至於文學,於這個勇字當先的宗族而言,一度並無親近之感。但到了譚嗣同的高祖譚文明時,舉家遷至瀏陽南鄉吾田市,棲身山林,曆經三世經營,家風隨之豁然貫通。當然這也和整個社會風氣的轉變有關,承平日久,國家不再需要那麼多武人,而轉向以文治國,科舉取士。一個有著兩百年尚武之風的家族,由尚武轉向崇文。譚文明的兄弟文魁、文開、文章,“一列府庠,一為修職郎,一為縣試前茂”,都成了地方上享有君子之譽的人物。篤學固窮,文行有斐,譚家自此以詩書繼世。他們期盼著家族中再次出現穿官服、掛朝珠的人物,那樣的話,才能重新恢複先祖的榮光。

譚氏宗族棄武從文,耕讀起家,靠著幾代人的奮鬥和積累,在瀏陽建立了可觀的產業。其時有鄉人以羨慕的口氣恭維:譚氏“從此步蟾宮,題雁塔,跨金馬,登玉堂,直指顧間事耳”。在一個難以判定方向的世界裏行走,一個人,或者一個家族又如何知道自己是走向沒落,還是走向昌明呢?如果說生存是智慧的本性,那麼還有一種累世而成的神秘力量在冥冥中指引:一連串的偶然,才是必然。事後來看,如同暗夜燈盞,如同神諭,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譚嗣同的祖父譚學琴,生於乾隆三十一年(1766),原居瀏陽南鄉吾田市,其父過世後,率諸弟遷居城內,居西城。譚學琴因父親臥病在床,家道中落,便早早地踏足社會,成了一名謀食者。為了養家糊口,譚學琴跟著長兄譚學夔在縣衙做了一名管理簿記的小吏,靠著打拚和積累,數年後,他們將家遷到瀏陽縣城的梅花巷丹桂坊。譚學琴為人豪爽,常助人於危難。據說,家中的抽屜裏塞滿了族人和親戚打的借條。先人把他的光輝和德行,雨點般傾瀉到基因繼任者的眼睛裏,以及他們的身體裏。於是,一個家族的成員就帶著這份福報,行走人世。

道光八年(1828),六十三歲的譚學琴因勞累過度病逝,臨終前,他命家人將所有借據付之一炬,並留下遺言“我死勿令兒子廢學”。他死了,但他讓兒子們不要廢棄學業。不廢棄學業,指向的現實目標是用知識改變命運。最終這個平日樂善好施、常與讀書人往來、為自己攢下名聲的老人,將人生的諸般苦痛留給了他的妻子和七個子女,同時留下的,還有他一生積攢的福報。彼時,譚繼洵隻是一個六歲孩童,不知生死為何。父親的猝然而逝,就像是支撐他弱小生命的一座骨架坍塌於眼前,血肉無所憑依,精神亦頹然無望。許多年後,譚繼洵回憶起父親離世時的悲慘景象,不由喟歎:“先大夫卒,同懷七人皆幼,吾母悲吾父之亡,而又念膝下煢煢無依,恒一慟昏絕,舉室環哭,聞者墮淚。”在這個家庭陷入風雨飄搖之秋,譚繼洵的長兄譚繼升站了出來。

中國人向來有“長兄為父”的說法,年僅十三歲的譚繼升雖未成年,但他責無旁貸地接過父親留下的這副重擔。他果斷地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奉養母親,照顧弟妹。他不敢忘記父親的遺言:“我死勿令兒子廢學。”他為弟妹們延請塾師教讀。父親讓他們努力讀書,將來獲得功名。如今父親不在了,他心疼母親,也不忍看著弟弟妹妹們跟著受苦。他放棄學業,是為了成全弟弟們的前程。人間百味,唯苦不覺苦。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做出那樣一個決定時,內心所承受的悲愴。對少年人來說,他從父親那裏得到的不隻有書本知識,更多的是言傳身教。父親身上所表現出的樂於助人、救人之急的品格,深深影響了他。

在譚繼洵的描述中,長兄譚繼升是近乎完美之人,格局宏大,氣象不俗。長兄為父這句話,在譚繼升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整理家政,每天忙得精疲力竭。為了警醒自己,他在眼睛能看見的地方寫上“謹身節用”四字。一個人入世太久,懂得世間丈夫最難做。世上大男人多如牛毛,偉丈夫卻很稀罕。譚繼升用稚嫩的雙肩挑起這份沉重的家業,銖積寸累,使得孤兒寡母的家庭漸漸有了興旺的氣象。對於幼時體弱多病的譚繼洵而言,哥哥譚繼升猶如神一般的存在。他親自照料生病的弟弟,四處求醫問藥。譚繼洵後來回憶:“洵體素羸弱,兄保抱攜持,體恤備至。稍長,得咳血症,兄求醫調藥,日夜驚擾,甚於己疾。”麵對兄長夜以繼日的付出,譚繼洵能夠回報的,是學業上的精進,而這也正是譚繼升最希望看到的。譚繼升、譚繼洵兄弟明白,要讓這個家族奮然而起,唯有在科舉道路上實現突破。沒有選擇,便是最好的選擇。

自有科舉製度以來,古代中國便產生了一個功名社會。一群群儒學之士通過科舉考試脫穎而出,成為不同於編戶齊民的官與紳。由此分化出人的社會屬性,構築起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一個人從入泮到出仕是一條擁擠的狹路,成千上萬的讀書人在這條路上蹭蹬不休。譚繼升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將全部心血傾注於弟弟的身上。科舉之路,回報豐厚,隻是過程太過漫長而痛苦。譚繼洵回憶當時的情景:兄長為我找來最好的老師,給我定下最嚴苛的學習程式,老師偶爾外出,他則代為督課,手挾一冊書卷,給我講忠孝節義之事,娓娓不倦。我所讀的唐詩,皆兄所錄。遇上會試科考,兄長為我檢點場具,親自迎送。

科舉入仕既成強勢的主流價值觀,博得功名就不再是一個人的戰鬥,而是一個家族的念想,這份念想深入人心。人生於天地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譚繼升將自己未能實現的人生理想全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希望他早日金榜題名。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三弟譚繼洵聰慧過人,學業大進,於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十歲時補縣學附生。七年之後,即道光二十九年(1849),又於長沙鄉試考中舉人,時年二十七歲,成為瀏陽譚氏宗族史上的第一個青年舉子。同年考中舉人的,還有湖南茶陵的譚鐘麟,二人關係密切。有了舉人的身份,就不用交賦稅,不用服勞役,犯法後也不用受到刑罰,見到縣官不用下跪,在科舉之路上邁出了第一步,隻是還談不上真正做官。

譚繼洵邁出的每一步都得益於兄長譚繼升的苦心經營,因此,譚繼升在譚氏家族中享有威望。不要說他們是同胞兄弟,就算是生活在同姓同宗的村落,隻要煙火相接,雞犬相聞,也會形成同一血緣的向心力。何況,他們還是兄弟。一個人的發跡史,就是一個家族的光榮史,不僅可以光宗耀祖,其光彩更是惠及全族。反觀之,一個人若是犯了王法,也會累及族人和家長。一句駭人的“誅滅九族”,便是最極端刑罰。在中國古代,九族是一個社會學概念,更是一個司法學概念。而至為酷烈的,莫過於方孝孺“夷十族”。滅十族則為朱棣的獨創發明,這裏包括方孝孺的學生和朋友。朱棣下令將方孝孺投入大牢,大肆抓捕其親族朋友門生。每抓一人,都帶來讓他看一看。方孝孺看到他們非常難過,弟弟方孝友被殺前反勸道:“阿哥何必淚潸潸,華表柱頭千載後,夢魂依舊到家山。”

我們現代人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進步心態”嘲諷方孝孺這樣的人過於“愚忠”“迂腐”,但是這絲毫無損於那些古代忠良的曆史地位。每個時代都有其視為不可玷汙的神聖價值觀,如果拿今日的價值觀去衡量過去的時代,看到的自然是不可理解的愚昧。回到譚繼升身上,這時候的他,隻希望弟弟能夠接續自己的人生理想,為家族頂門立戶。待得四十年後,譚繼洵仍念及兄長對他的養育之恩:“嗚呼!兄之視洵如此甚篤,而洵之視兄將何以為報也!”他認為,若無兄長昔年的勤勤懇懇,以教以養,斷無自己日後的榮耀加身。不負兄長不負己,是他一生誌向所指。

道光二十七年(1847),在兄長的操持下,二十四歲的譚繼洵完成了自己人生的另一件大事——結婚成家。他娶的是瀏陽北鄉蘆煙洞國子監生徐韶春之女徐五緣。與祖上幾代人的婚姻近似,譚繼洵的通婚並未突破瀏陽。對方是與譚家有往來的朋友。彼時,長輩的交際圈與子女的婚姻圈通常是吻合的。因婚姻關係牽連在一起的家族,像一張人為編織起來的網,將此家族與彼家族聯係起來,以此壯大彼此在本地的勢力。如今在蘆煙村,依然流傳著這樣一個“姊妹易嫁”的故事:徐韶春生有二女,長女慶緣,次女五緣。慶緣經舅父說合,許配給譚家三公子譚繼洵為妻。慶緣這姑娘很有心眼,對自己的終身大事非常慎重。於是,她委托弟弟借送禮之機代為調查未婚夫及其家庭情況。其弟到了譚家,發現未來的姐夫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書呆子,並且衣冠不整、不修邊幅。慶緣不願嫁給這個邋遢的書呆子,徐家隻好將婚期一推再推,最後隻好由妹妹替姐出嫁。

徐氏雖然生於鄉間,但她的父親畢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士子,與譚家聯姻也算是門當戶對。譚氏家族與瀏陽士子之間,存在著相互需要的關係。一個新崛起的家族,在社會資源與地方秩序中的話語權仍然有限。徐氏是鄉間女子,她的身上具有中國傳統女性的美德。為了幫助丈夫完成功名社會的價值追求,她日夜操勞,承擔起全部家務。徐氏進入譚家後,在瀏陽生了二子二女:長子嗣貽(字癸生),次子嗣襄(字泗生),長女嗣懷(懷貞),次女嗣淑(淑貞),他們便是譚嗣同的同胞兄姊。

正當譚繼洵沿著人生的天梯努力向上攀登時,一場震撼王朝的風暴席卷而來。

那個像他一樣參加應試的書生洪秀全,這時候剛好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落榜兩次,以為上天總該眷顧他一回。可臨了,還是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敗下陣來。洪秀全在廣東花縣官祿布村生活了二十三年,與絕大多數鄉土社會的儒生一樣,他對自己的生命起源之地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盡管如此,他還是想離開這裏,不為別的,那個關於富貴天降、光宗耀祖的夢境一直驅趕著他,如鬼魅纏身,如神佛附體。十九世紀中葉,一個科舉失敗者能夠做出的選擇無非以下幾種:一、繼續考下去,生命不止,考試不休;二、與體製決裂,比如做個黃巢;三、披發入山,做個隱士;四、返鄉做個私塾先生,散淡人生。洪秀全選的是第二條道路。

落榜的洪秀全得到了那本被後世之人經常提起的《勸世良言》,這讓他從一名小地方的塾師變成天父次子。1850年7月,洪秀全在花洲山人村向各地拜上帝信徒發出密令,讓他們前來金田村團營。而最早來到金田村的是韋昌輝,他帶來了一千多人,還有巨額的資金。他不僅提供訓練場地和受訓者的夥食費,連材料、燃料及其他費用都由他負擔。楊秀清、蕭朝貴帶領紫荊山區的燒炭工人有三千多人。石達開率領的貴縣客家,有四千餘人。太平天國的首義諸王都成了上帝的眾子,至於楊秀清以上帝之名對洪秀全進行訓誡與淩辱,那是後話。

洪秀全的軍隊疾風驟雨般席卷中國南方,湖南站在了時代的風口。地方氏族的防禦難以阻擋太平軍的鋒銳,各地方士紳紛紛舉辦團練。偶然事件就像懸於曆史天空的燈盞,每一燭光亮都指向冥冥中的幽暗。鹹豐帝絕對不會想到,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會成就湖南人曾國藩數十年的功業。有一種說法,中國古代曆史上能達到聖人標準的有兩個半人,即孔子和王陽明,而曾國藩算半個。可見近世之人,對這個湖南人的推崇到了何種地步。《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曾國藩這個半聖之人,雖被今人一再解讀,一再誤讀,但麵目仍不夠清晰。事功者,取其功;事言者,取其言。大多數情況下,各說各話,各取所需。聽上去,他們說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曾國藩是清廷從各省挑選出的眾多官員之一。那些在地方督辦團練的人員(團練大臣)大多是從前的各部侍郎、巡撫、布政使或按察使,或有類似經曆的高級官員,他們致仕在湘,碰巧又在家鄉居住。彼時,曾國藩正因母親去世在家丁憂賦閑,接到湖南巡撫張亮基轉來諭旨:“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聞其在籍,其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張亮基)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在此之前,曾國藩已經拒絕過張亮基的邀請。他說:“國藩此時別無他求,惟願結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以減不孝之罪。”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巡撫相邀,便出山辦事,既有失身份,又會招致士林的嘲諷。如今皇帝的諭旨傳來,他便沒了退路,硬著頭皮也得上。他哪裏會想到,這是一條登雲梯。

曾國藩與湖南紳士之間的關係,正是朝廷要利用的。在中國南部和中部地區,地方組建武裝的速度正在加快。朝廷想要加以利用,又擔心失去控製,便讓第一流的地方紳士名流、高品級的官員加入其中,形成一個地方自保的網狀係統。就在此時,譚繼升組織的瀏陽團練應時而生,成立不久,就與太平軍發生了一場遭遇戰。

洪秀全的軍隊進犯長沙,一支小股部隊進入瀏陽境內,夜抵城西北二十裏的蕉溪嶺下。官兵不敢出城拒敵,譚繼升帶領鄉勇埋伏在蕉溪嶺上,敲響鑼鼓,點亮火把。一時間“熊熊林穀,光爛慧天”,太平軍不敢靠近,隻好連夜遁去。十餘年間,太平軍五次兵臨瀏陽,都無功而返。譚繼升因組織團練有功而被奏保即選七品鹽運使司經曆,加同知銜,加保盡先選用知縣。他在瀏陽士紳中的地位日益突出,成為地方團紳領袖。中國人有著極重的鄉情意識,湖南更不例外。凡自家居所前後方圓十餘裏內都稱為“屋門口人”,平日即守望相助、互通有無;如遇上“屋門口人”與外鄉人發生爭鬥,則不管是非曲直都會上前助拳,就算流血破財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曾國藩才會堅定地認為“同縣之人易於合心”,而他的弟弟曾國荃在用人上則完全奉行“不獨盡用湘鄉人,且盡用屋門口周圍十餘裏之人”。正如曆史學家羅爾綱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湘軍最初編練的軍隊,其兵都是農夫,其將都是書生。”湘軍的興起為晚清軍人社會地位的凸顯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曆史機緣。軍人化的士紳如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湖南人,搖身一變,化為中興名臣,成為晚清社會的中堅力量。無論是儒生“武士化”,還是武士“儒生化”,都是兩種身份的跨界。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身份跨界,必然會導致傳統社會秩序的失範和傳統軍事體製的更張。上至翰林,下至生員,人人喜言兵事。值得注意的是,瀏陽譚氏宗族與湘軍並無交集,讓人難以理解。其族人跟隨湘軍外出征戰者幾乎沒有,立功升官者更是罕見。譚嗣同倒是給出解釋,“瀏陽縣於山穀間,耕植足以自存,民頗寵謹,不樂去其鄉,更數世老死,不見幹戈。故應募從軍,視它縣無十之一,而以能戰博厚資大官,亦鮮有聞焉。吾譚氏又衰族,丁男始得逾二百,尤惴惴不敢遠出”。譚繼升兄弟與瀏陽士人走得比較近,其中有歐陽中鵠、劉人熙、塗啟先等。譚繼洵考中舉人不久,就麵臨太平天國起義,他沒有像當時許多湘籍士子那樣,選擇投筆從戎,在紛亂的世道裏建功立業。他還是不願輕易放棄讀書考試這條路,始終懷有一顆守護名器之心。

此後十年裏,譚繼洵在瀏陽等地以教私館為生,同時積極準備參加會試。鹹豐九年(1859)是譚繼洵一生中的重要時刻。湖南向來文風凋敝,進士、舉人的錄取率低於其他省份。在這種環境下,科舉考試的競爭異常激烈。鹹豐朝由於戰亂影響,鄉試屢次停科或延期,清廷出於穩定社會的目的,各省鄉試增額的次數和數量都有大幅的提高。這一年三月,譚繼洵赴京參加己未科會試,中貢士;次年四月補殿試,考中三甲八十六名,賜同進士出身。學習期滿後,補授戶部廣西司主事,由此開始了長達四十年的官僚生涯。譚繼洵成為京官後,即移居京城,攜長子嗣貽隨侍。徐夫人也於同治二年(1863)攜二女一子赴京,譚家開始在北京定居下來。

我想象著,那是一個怎樣的清晨,承載著一個家族數代人的夢想,譚繼洵離開瀏陽。街道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照明,街道兩旁堆砌著灰色的矮牆,也看不見人,讓人壓抑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站在船頭,透過清澈江水浮起的一層水汽,望著那座略顯破敗的門樓漸漸消隱於一株巨大的老樹之後。水中的青天湛然無咎。上善若水,天道酬勤,勤儉無奢,淳樸如古。今日回望,總覺得那些在時間裏行走的舊影,有著不為人理解的執念與執形,動搖不得。兩千年來,究竟是什麼力量在為譚繼洵之輩點燃聖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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