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吃喝中其實夾帶著不少外來貨,從其名稱便可看出一二。西北入境的多帶“胡”字,沿海登陸的則常有“番”號。古代交通工具不發達,開展遠程交流殊為不易。若是走旱路,拉上幾頭駱駝牽上兩匹馬,盡管速度不快,畢竟安全一些;駕船遠涉重洋,則舟小浪高,風險甚大,搞不好就會嗚呼哀哉。因此,早期進入中國的外來吃喝,多為走陸路的胡食。
“胡”之稱呼,先秦已有之。當時西部北部邊境的一些遊牧民族,閑著沒事時,常常跑到內地打打殺殺,破壞安定團結,當權者很是頭疼,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們統統稱為“胡人”,大概是嫌他們總是胡攪和的緣故。由是,胡人穿的衣服便成了胡服,跳的舞為胡舞,吃的飯為胡食,說的話自然就是胡話了。不過,這些胡人在進入內地打打殺殺的同時,也讓同樣打打殺殺的漢人學會了不少東西。戰國時,趙武靈王放下架子,以胡為師,對軍隊實行變革,推行胡服騎射,結果軍隊的戰鬥力大增,在與別國的打殺中連戰連捷。若不是其後代太不爭氣,隻知享樂,統一中國的事沒準兒就輪不到秦始皇了。
趙武靈王在推行胡服騎射時,是否也將某些胡食一並引進,史無記載。一般認為,胡食之大規模進入內地(中原),是漢武帝派遣張騫通西域之後的事情。漢武帝劉徹打發張騫出這趟遠差的本意,是聯絡遠處的一些個“胡”,來攻打近處的匈奴這個老搗亂的“胡”,以求得邊境的安定。結果,張騫沒有攪和成這件事,卻當了一回倒爺,用一萬頭牛羊和價值一萬萬的金帛貨物,引進了許多內地沒有的好吃好看好玩的東西,好歹沒有白忙活。
這些中原沒有的新鮮東西,當然要先供聖上享用,西漢皇家的上林苑中就植有瀚海梨、西王棗、胡桃、葡萄、石榴等來自西域的果樹。等到年深日久,胡貨偷渡宮牆,進入民間後,老百姓好歹也能跟著沾點光,總算沒白給朝廷交租納糧。據史料記載,漢晉時從胡地引入中原的物種,帶“胡”字的就有黃瓜(胡瓜)、大蒜(葫)、芫荽(胡荽)、芝麻(胡麻)、核桃(胡桃)、蠶豆(胡豆)等,別的還有石榴、葡萄、無花果、苜蓿……,七七八八一大堆。沒有這些個胡貨,芫爆散丹、獨蒜燒甲魚、宮保雞丁這些中國名菜,就得另外想轍。
有專家考證,目前中國人吃的蔬菜有一百六十多種,經常擺上餐桌的有百餘種,其中半數左右為本土貨,其餘則是舶來品。沒有胡貨,中國人想調劑調劑飲食,就得多費點勁,北京人夏天常吃的拍黃瓜,也得斷了貨,日子未免不太滋潤。雖然中原本土出產的小蘿卜可作為替代品,還能加上個“原生態”作為賣點,但黃瓜、蘿卜滋味畢竟不同。
現代考古學證明,中原和西部地區的交往,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代已頗為密切。1976年在河南安陽殷墟挖掘的商代婦好墓中,出土了七百多件玉器,其中多數屬和田玉,出自今天的新疆一帶。有專家據此推測,早在漢代絲綢之路開辟之前,中原和西域之間便已有一條玉石之路,氣候原因,當時西北地區的植被狀況遠好於今日,因此長途跋涉不似後來那樣艱辛。如果情況確實如此,那麼以往人們認定的中國“本土”物產中,可能還有一些具有“胡家”血統。道理很簡單,中原和西部的倒爺來往於兩地,不可能隻是馱上幾塊石頭了事,帶回些當地的土特產,讓家裏人開開眼嘗嘗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就像今天人們出國旅遊購物一樣。
不過,由於這些外來物種紮根中國數千年,早已是胡漢一體,難解難分,使得不少人弄不清其出身由來,祖籍何方,“直把杭州作汴州”。幾年前,到歐洲出了一趟遠差,回國時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逗留了兩天,一同事見到街頭小攤售賣帶刺兒的鮮黃瓜,不禁連聲高叫:“快看,快看,和中國的黃瓜一個樣!”皆因歐洲的黃瓜個個粗如棒槌,麵皮光淨,味道寡淡,實在把他吃怕了。其實,應該說中國黃瓜和土耳其的一個樣才準確。因為土耳其人的先輩是突厥,原先住在中亞,也就是漢武帝要通的西域,當年與大唐的老李家很是打鬧過一陣,是正兒八經的“胡人”,後來才遷居到小亞細亞半島。因此,如果論起頂花帶刺的黃瓜的歸屬權來,中國人未見得能占上風。
漢唐以來,胡人帶給漢人的不僅僅是烹飪原料,還有許多製成品,見諸記載的就有胡餅、胡飯、胡羹、胡炮肉等。胡餅即現在的芝麻燒餅,也有說是油煎餅的。白居易有一首歌頌胡餅的詩,內雲“胡麻餅樣學京都,麵脆油香新出爐”,似乎就是油煎的。可能胡餅隻是泛稱,凡出自胡地之餅,都可以此名之。芝麻燒餅是老北京吃涮羊肉時的必備主食,其中頗有說道。據一位鑲黃旗出身的朋友介紹,做芝麻燒餅除了要用花椒、細鹽、芝麻,一定要加少許小茴香碾成的粉末。吃燒餅之前,要將其在涮鍋上以炭火慢慢焙熱,這樣香氣才能充分散發。此等芝麻燒餅,已非胡餅之最初版本,而是添加了許多新成分,可歸入混合經濟之列。
胡食中最知名的美味當數“羌煮貊炙”。羌、貊指的是古代西北地區的少數民族,煮和炙則是具體的烹飪技法。《齊民要術》中有羌煮和炙豚、炙牛、炙鹿的操作規程。炙豚法,要用還在吃奶的小肥豬,“揩洗、割削,令極淨。小開腹,去五臟,又淨洗。以茅茹腹令滿,柞木穿,緩火遙炙,急轉勿住。(轉常使周帀,不帀,則偏燋也。)清酒數塗以發色。(色足便止。)取新豬膏極白淨者,塗拭勿住。若無新豬膏,淨麻油亦得。色同琥珀,又類真金。入口則消,狀若淩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其大意是,將乳豬宰殺洗淨,在腹下開一小口取出內臟,用香茅塞滿腹腔,將乳豬穿在柞木棍上,然後用小火慢烤。同時還要不斷轉動木棍,以保證乳豬受熱均勻,防止局部焦糊。在烤製過程中,還需要反複塗上濾過的清酒,直到豬的表麵上色為止。烤製時還要不時抹上新鮮的豬油,若無豬油,純淨的麻油也可以。這樣烤出的乳豬色如琥珀,又像真金,吃進嘴中,立即融化,如同冰雪一般,汁多肉嫩,味道獨特。這等做法,與現時的烤乳豬已無大異。
漢唐盛世,胡風勁吹,不但大量商品從西域進入中原,一些胡商還在京城紮下營寨,開商行,辦酒店,忙得不亦樂乎。酒店之中,還有原籍胡地的年輕女招待,是為“胡姬”。東漢辛延年的樂府詩《羽林郎》,便描寫了這樣一位女招待:“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詩中還寫道,一位權貴家的豪奴企圖調戲這位賣酒的胡姬,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看來,古代的當權者及其狗腿子也有泡“洋妞”之嗜好,隻是未必都能得逞。
到了唐代,長安的胡商多時達數千人,胡姬當壚賣酒的情況更為普遍。這種酒店出售高昌葡萄酒、波斯三勒漿和龍膏酒等出自西域的美酒,因而許多詩人喜歡在此宴飲,並留下了不少“表揚信”。其中寫得較多的是詩仙李白,如《前有一樽酒行》:“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如《醉後贈王曆陽》:“書禿千兔毫,詩裁兩牛腰。筆蹤起龍虎,舞袖拂雲霄。雙歌二胡姬,更奏遠清朝。舉酒挑朔雪,從君不相饒。”還有《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雖然會寫詩,但在政治上很不成熟,隻知一味讚美胡人酒家的酒好,胡姬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卻根本不考慮胡人將這類酒店開到泱泱中國的京城之中,是否具有“文化侵略”的意味。即便要頌揚這類酒家,總得先調查一下,看看它們在本土屬於什麼檔次,是高檔品牌還是大路貨,如此才穩妥。因此,李白在官場上也一直混不出個模樣來,實屬必然。
京城至今多胡食。大名鼎鼎的“三烤一涮”(烤鴨、烤肉、烤白薯,涮羊肉)中,烤肉為胡食應無疑問,涮羊肉多半也源自胡地。《舊都百話》中便說:“羊肉鍋子,為歲寒時最普通之美味,須於羊肉館食之。此等吃法,乃北方遊牧民族遺風加以研究進化,而成為特別風味。”也有人考證涮肉是純粹國貨,說是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中已有“撥霞供”即開水煮野兔肉片的記載,這應該是涮肉的祖宗。即便如此,現在的涮肉也多有胡味兒,要選用內蒙古的肥羊,要添加香菜、麻醬、蒜末兒,要配以芝麻燒餅,舍此便不是涮肉。倘有人談胡色變,為顯示自己思想之純潔,非要回過頭去吃開水煮兔子,恐怕有點犯傻。
持這種觀點的人確實有之。《續漢書》的作者便認為:“靈帝好胡餅,京師皆食胡餅,後董卓擁胡兵破京師之應。”漢靈帝的執政能力如何且不論,但是把國家的動亂與引進外來吃喝直接掛鉤,實在是讓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今天也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糊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