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上飯桌,他就知道周立憋著什麼話要對他說,準確來說是警告。許天源有這種直覺。每次周立要告誡什麼,他都像狗一樣能嗅出危險信號。所以,吃飯還是吃飯,許天源心裏暗自繃著一根弦,等到周立吃完了,女兒也被打點好,揮手說再見,被保姆送往附近的幼兒園。許天源放下衝女兒揮動的手,就知道周立終於要亮出牌麵了。他著意對一碗瘦肉粥埋頭苦幹,一雙耳朵卻如雷達一樣接收著周立的舉動。
周立不動,在看著他。
空氣裏隻有他空洞的喝粥聲。
就這樣持續了幾十秒。許天源把心一橫,抬起頭,終要麵對。
周立和他對上視線,眼睛裏窩藏著一點跳出來看戲般置身事外的陰冷笑色。許天源一凜,她每次要下達什麼厲害命令時,就是這副輕飄飄的冷靜表情。
“今年各行都很蕭條啊。”她說,許天源點頭附和,這不廢話嗎,誰看不出今年很蕭條?他在等她底下說什麼。
過了片刻,周立才續上,他明白,她就是要讓他在生死不明之際,多煎熬一會兒。“接下來我準備收緊投資,先緩一緩,看看情況,再往下鋪開,”她說,“你們那兒現在有幾個總監?”
“四個,財務、人力資源、銷售,還有行政。”他說,“你想說什麼?”許天源垂下肩膀,把粥碗推開,等著她宣判。
“你覺得開除一個總監,是不是會節省不少開支?”她胳膊放在桌麵上,雙手搭著,撐住下巴,看他。
許天源攥著拳頭,咬著牙根,很粗地喘氣。
周立還要雪上加霜,盈盈淺笑的臉龐,問他:“你覺得開除誰對公司日常最沒影響?”
當然是他。
她掌控三個公司,家政服務、文化傳媒,還有一家酒店,許天源隻是她文化公司裏的行政總監。話逼到這個份兒上,許天源再不發怒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剛想說什麼,周立已經起身,她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嚴厲了。
拎起包,臨走之前,她又晃晃手機:“有個女孩反複要約我談談,你說,我會去嗎?”自己先回答道,“真可笑,有的人怎麼這麼沒有自知之明呢。”
許天源的冷汗都下來了。他張大著嘴巴,傻在那兒,明白了周立今天這番話的前後因果。他媽的,那小娘們兒就是沉不住氣,到底是把他給賣了,這不是找死嗎?周立甫一關門,他就一把將粥碗呼嘯揮掉,杯盞撞擊,粉身碎骨,泣血於地。猶不解恨,掏出手機,呼叫林碧微,恨不能立馬從無線電波裏拉過她,狠狠揍上一頓。
可是林碧微關機。
許天源頹敗地倒在沙發裏。人很惱火,頭腦卻很冷靜,他在想,接下來該怎麼辦,甩掉林碧微是一定的,怎麼向周立解釋。事實上,到這一步,解釋也多餘,就是個怎麼向周立爭取寬大處理的問題。這下,有了把柄在她手裏,她更容易操控他了,像個提線木偶,在別人眼裏,他在舞台上動作誇張地演戲,公司副總,好房好車,有錢,還有閑,儒雅幹練,幽默健談,隻是沒人看見幕後他被周立提著的那根線。他的成功,具有依附性,可林碧微不知道他的這種假性繁榮,被表麵誤導了,還真以為他是個頂天立地的中年成功男性呢。
他的淵博,他的幽默,都是沒有實權可抓、實事可做,被架空後的消磨,在周立那裏,他是個擺設。他那好高騖遠又遊手好閑的個性,什麼也做不成,周立知道。之前放手讓他做過投資,好幾次都是血本無歸。周立嫁給他的時候正好三十歲,這個比她小兩歲的男人天生帶著一種風情,會哄女人,周立選擇他,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他能解悶。可是,結了婚,他那妙語連珠的口舌之能像被紮了籠頭,之前曠日持久的性也懈怠了,各種小心思小情趣逐漸收了起來,周立到這時才知道,哦,他之所以和她結婚,無非是為了走個捷徑。之前的那些殷勤和奉承,都是假的。周立自此多了個戒心。在生意上,源頭上有她父親打下的根基,下遊有她家族開拓的局麵,本來就如一條自成係統的河流。開始許天源還想半路插手,爭執了幾回,他發現根本沒力量與她抗衡。周立在本地根深葉茂,哪個節點都是她的心腹。他是局外人,索性撒手,做一個被豢養的獸。因為被久久壓抑著,長期不能表達自我,他的出軌和偷情,也不過是對周立的叛逆。
這是代價。他知道的,當初選擇國字臉皮膚粗糙行事專斷的周立,他就清楚,自己在這裏打拚到死,也根基難固,不如忍忍,將這個別人都消化不了的女人拿下,也算是抄了一條近道……想到要和林碧微結束,許天源又有些不舍得,他們很能聊到一起,常常一聊半天,天文、地理、宇宙秘密、八卦、兩性,都聊得分外投機,那種互相發掘、激發、獨享的時光,好得如暗夜裏靈魂打著遠燈,彼此印證和交融。以前,他聽一哥們兒炫耀過,和情人多麼甜蜜。哥們兒說,他們晚上最後不能在一起睡,為什麼,因為三觀什麼的都契合,聊嗨了,靈魂火花四濺,香氣彌漫,肉體忍不住也要深入交談一番。如此幾番下來,哥們兒腰疼,受不住,所以,隻能聊到半夜,分開屋子睡。當時許天源還以為哥們兒瞎吹呢,無非是聊天,不過聊得來聊不來而已,至於這麼投機?和林碧微在一起,他才知道,至於,確實至於。他說的每一個話題,林碧微都能接得住,然後還能反彈過來,他再往上疊加,她再鼓勵,積木似的,越壘越高,越壘越刺激,真是得一寸有得一寸的歡喜。和一個人能這麼聊下去,這是許天源以前沒想到的,到後來,兩人貪戀對方,就不單單是肉體的遊戲了,還有這一層精神上的契合,帶給人的安慰,讓人流連、回味。
許天源一聲長歎,人啊,總是這!“這”是什麼,他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