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厭倦之後,是真夠無情的。林碧微現在對鄭一介就是如此。他有那麼不堪嗎?也未必是。隻是林碧微心魔正熾,視鄭一介為自己一切不如意的根源、急於擺脫的累贅,怎麼看他都不順眼,他說什麼做什麼林碧微都煩。
那天,她看郝姐在朋友圈轉了一條感慨:“女人45歲以後,人生唯一的懸念無非是老公暴斃和絕經哪個先來到而已,到這個年紀,誰不是頂著年久失修的婚姻名義做著同妻?老公禿頂,腰圍三尺一,每天看新聞,周末去茶館打牌,輸贏五十,贏了回家就炫耀,輸了不說話。上床就睡,打呼嚕吧唧嘴……人生累贅啊!……”
林碧微看的時候笑死了,以為郝姐還在口頭怨怒出軌的丈夫,笑完了,某個深夜,忽然心驚肉跳地發現,怎麼能保證將來自己不是另一個郝姐?至少郝姐她男人還是一個什麼副總,自己呢,或許連郝姐還不如。林碧微一眼看到人生的底部,結婚生子,油鹽醬醋,大腹便便,打嗝放屁,爭吵抱怨,活成一個斤兩不差的怨婦。你別無選擇。
聽著旁邊鄭一介此起彼伏的呼嚕,林碧微一顆心漸漸悲涼下墜。和這個無趣的男人要耗盡一生啊,在這世上,風吹過來,又吹過去,沒有一個人遮擋,都是躁動而孤獨的聲響。林碧微不甘心。迷蒙間睡了,夢見自己還是單身,笑醒了,睜眼看見旁邊酣睡的鄭一介,牙根癢癢,不由得踹上一腳,像是踹一堆垃圾。鄭一介揉揉眼:“大半夜的,幹什麼?”
“剛夢見你升任科室組長了。”
“真的!”鄭一介很感興趣地聚攏過來,喜不自勝,感動得小眼濕答答的。林碧微躲開他嘴裏隔夜的餿味,冷笑一聲,掉轉過頭,留給他一個寂寥的後背。鄭一介很快明白林碧微是在作弄他,可能是嫌他打呼嚕太聒噪了,那有什麼辦法呢,天天要趕早上班呢。“你先睡。”鄭一介轉過身,磨磨牙,“你睡著了我再睡。”
“就知道睡,睡死得了。”這就不講道理了。
“這個季度我的績效是A呢,比上季度多了一千多塊。”她沒回應。他輕輕地咕噥了句,像在辯白,“我在努力掙錢,小微。”
林碧微要過很久,等到那些不安分的小翅膀都在紅塵裏禪定,才能理解鄭一介當時的辛酸和擔當。但在此時,林碧微隻覺得可笑,揶揄道:“你在努力掙錢,房價也在努力漲呢,你的績效夠買二十分之一平方米啦,感覺很不錯嗎?”
鄭一介愣愣地看著她,這麼句句打在七寸的冷嘲熱諷,他很陌生,心裏冰涼一片。鄭一介因為極度委屈而忽然膨脹成無力的憤怒,一下子炸開,瞅了一圈,卻隻能往枕頭上發泄,一拳一拳揍得枕頭變形:“你找掙錢多的去,老子就這本事!”
“你的本事不小,”林碧微還火上澆油,“也想打我兩拳吧?”
“哪能!”鄭一介想討好地抱過她,被林碧微撥開。鄭一介嘿嘿訕笑兩聲,帶點祈求的神色了,“睡吧,明兒還要上班呢。”
林碧微無動於衷。
“你到底想幹啥,林碧微?”鄭一介按捺住的那一點耐心,又被她不屑的表情忽地激怒,“我看你最近就是發神經,沒事找事!”
林碧微抱著被子,去客廳沙發上睡。
正是這種懶得搭理的輕慢,讓鄭一介愈加狂躁,恨不能一下子把這個世界砸碎,圍著臥室呼嘯了幾圈,還是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大喘氣。林碧微出去得急,手機還在梳妝台前充電,藍色的按鈕一閃一閃,鄭一介鎮定下來,悄悄把門反鎖上,帶著一腦門子疑惑,去開林碧微的手機。鄭一介左右手騰挪著,做賊心虛,冰冷的手機似乎燙手,試圖解開開機密碼,卻心慌意亂,幾次也沒成功。但他畢竟是做軟件的,解開個電子產品還不算太難,搗鼓了一會兒,還真開了屏,剛要一探究竟,卻聽到轉動門鎖的窸窣聲。鄭一介趕緊把手機拋下,跳到床上,裝睡過去。
第二天夜裏,等確定林碧微睡熟了,鄭一介又拿過她的手機再想檢查一下,他想弄明白為什麼她最近總是興風作浪的。詭異的是,已經不是昨天的開機密碼了。他再想試驗其他的,不經意中瞥了一下床上的林碧微,鄭一介忽然尷尬地愣在那裏,如同被當眾揭了皮。
——不知何時,林碧微已坐起來直直地看著他。
手機掉在地上。鄭一介感覺咣當一聲巨響,醒轉過來,慌忙去接。臨時拚湊出一個倉促的笑,手忙腳亂地說:“不是這樣的,小微……我隻是睡不著,看看……看看……”聲音卻越來越低。鄭一介徹底紅了臉。就像小時候考試作弊,被老師抓了個現行一般。
林碧微依舊盯著他,忽而霍地起來,奪過來手機,把屏幕劃開,扔進他懷裏,說:“給你,看吧,接著看!”
一時無法收場。
鄭一介垂著頭,覺得自己很卑鄙,卻也身不由己。鄭一介在床邊跪下來,捉住林碧微的手,林碧微甩開,他再攥住,拿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摑。林碧微潮濕的手在他臉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鄭一介說:“小微,你別生氣,是我的錯……我就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他這樣林碧微反而更強硬了,抽回手抱在胸前,很冷的樣子:“你懷疑我什麼呢?你敢監視我了,你再好好看看啊,我跟很多男人約炮呢,你不看看嗎?!”林碧微拿手機拍著桌子,“砰砰砰”。鄭一介看得心驚肉跳,匍匐著,仰著臉,一臉諂媚,笑得臉都疼了。“我錯了,小微,你別當真……”
“我不當真?你對我都是懷疑,我還跟你過什麼勁,就你這樣的,你有本事再找一個好的去啊……”林碧微幾乎咆哮出來,“我當初就是瞎了眼,就不該那麼心軟,跟了你,我圖個啥?”
鄭一介不吭,癱倒在地下,抱著林碧微的腿,一臉惶恐和無辜。
末了,她說:“鄭一介,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