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出版了《金枝》上半部,為此寫了不少的創作談,可是每次談都有不一樣的感受。為什麼會有這種差異?我自己都很詫異。可能因為我寫創作談時既有寫作的初心,也有出版後回望作品時那種複雜的心態吧!總之,很難一言以蔽之。
源自中原千年故土的潁河岸邊,有一個古老的村莊——上周村。一個家族五代人的夢想與現實、根係與枝葉、緣起與當下,活生生地呈現在這部小說之中。周氏家族親人間的逃離、刺痛、隔膜和融合,令人動容。家族精英從鄉村彙集到城市,又從城市返回到鄉村的曆史輪回裏,真實展現了城市和鄉村的巨大差異和變遷,寫出從隔閡到交融的人生悲歡。通過城市和鄉村兩個女兒的叛逆、較量和理解,殊途同歸,從而表露出家族女性在傳統文化下的恪守與抗爭、掙紮與奮鬥,撐起了這片故土的魂魄與新生。
其實在內心裏,我知道有一些東西梗在那裏,它會持續發酵,讓我寢食難安——有些事情我沒全麵表達出來,或者猶豫是否要說出來。最主要的就是整個源自上周村的這個周氏家族,在肉眼可見的幾十年裏,盡管出了不少的官員、幹部、藝術家,卻是靠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黏合在一起的,她就是作品的女二號拴妮子。所以躊躇再三,我寫了作品的下半部。上部發表在《收獲》,下部在《當代》發表,起名《當歸》。在這部作品裏,終究是讓拴妮子站了起來,還她地位和尊嚴——盡管“地位”這個詞於她而言是一個奢侈品,但我覺得她配得上。
寫家族曆史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畢竟很多人容易對號入座,很多事情因為禁忌而被刻意收斂。曹雪芹所謂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道盡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但遠遠不是全部。比如我五六歲的時候被父親扇那一巴掌,他的那隻手一輩子都沒從我臉上挪開過,我們倆從來也沒真正和解過。那是一個人的痛,一個家庭的痛,也是一個時代的痛。再一個,穗子離婚不離家的堅守,是插在兩個家庭之間的一根刺,幾十年都拔不掉。可當物是人非,我們回首再去打量這段曆史的時候,卻發現她無非是延續和傳承了家族女人的這種宿命,也正是因為這種延續,讓周家人的“家族”概念有了真實而具體的物理形態,也讓他們最後對土地的回歸有了明確而溫暖的指向。
也可能因為年齡的原因,我這些年的創作更多地深入到家庭話題,父親、母親、祖母……這主要源於父母和我們所處的時代。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和我生活的時代重疊了很多年,而重疊的那部分,是構成中國曆史厚度的一個重要階段。那個時代既翻雲覆雨又波瀾壯闊。我在那個時代裏出生、成長、戀愛、結婚。那是一個密不透風的時代,也是一個大開大合的時代。當我們回望那一段歲月,不管曾經怎樣傷痕累累,也依然有難能可貴的溫馨和失而複得的理解。我想,這也是文學的功能之一,它既幫助我們恢複了記憶,同時也讓我們變得更加闊大和寬容。所以講述父親、母親,還有祖母以及這個家族,於我而言有了一種打探曆史的隱秘快感,也有一種直麵曆史的痛感,也許這就是向曆史致敬的真實含義吧。我們在這個大的曆史背景下看待父親母親以及各色人等,就會有一種全新的視角和油然而生的悲憫。
每當我寫父親這個人物的時候,總覺得他是一個指代,其實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看,他更是一個象征。那個時代大部分家庭的父親都跟他差不多,嵌在時代的夾縫裏,謹小慎微,動輒得咎。
作品裏的兩個母親——朱珠和穗子,我覺得給予她們的筆墨太少。但母愛就是這樣,它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既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又無從談起。但它又是世俗的、具體的。朱珠自從嫁給丈夫,就心無旁騖,任勞任怨,一心一意地維持著這個家庭的日常。即使在她知道他還有一個前妻和女兒,而前妻還固守在老家離婚不離家時,也隻能順從現實,按照丈夫的意圖一絲不苟地打理這個家庭與那個家庭的關係,一生都不曾抱怨過。但恰恰是這種平靜所造成的欹側,讓我們心裏格外難以平衡。而穗子的悲劇更令人欲言又止,她從嫁給丈夫的那一天起就在抗爭,而命運不公給她帶來的苦果,雖然在歲月的流逝中並非觸目驚心,但也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勇氣承受。她都默默吞下了。堅韌和煎熬是中國傳統女性的命運標簽,但最後的功德圓滿也未必是對她們的饋贈和讚許。
其實說到底,我和拴妮子不過是一體兩麵。所有的進退得失在水落石出之後,更讓被歲月過濾純淨的親情具有了永恒的意味。麵對著洶湧而至的命運洪流,艱難的泅渡也是以各自的方式渡劫,會有僥幸逃脫的欣喜,也有滅頂之災的哀鳴。
在作品裏,我試圖通過對家族曆史的梳理尋找生命的原鄉,但兜兜轉轉,最終發現一切都始於土地,也歸於土地。我的先輩們那麼義無反顧地衝出家庭,走出故土,但最終,他們的後人卻以另一種自覺的方式重新回歸土地——土地是中國人的文化鄉愁,也是他們牽牽絆絆、始終難以真正打開的心結。所謂鄉土中國,此之謂也!